些不懂事的姑娘……”
这话说得极为不敬,明摆着是将人和风月场里的妓子混为一谈了。凰千寻虽因身体有孕而未穿式样复杂的绫罗绸缎,身上衣着却也是鲜亮华贵,又梳着已婚女子的发髻,怎么看都是富贵人家的夫人。就算出手惩治了薛无赖,也勉强算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那莲若如此一说,不止是出言不逊,简直就是当面挑衅了。
凰千寻示意唐晚带凰冬涯先行离开,谁知人还没动,却被莲若玉臂虚抬挡住了去路。然那唐晚又岂是池中之物,当下双足一点,纵身跃上房梁,转眼间已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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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若咬咬银牙,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凰千寻,脸上虽笑意不减,却已隐约有了寒意。“那少年是与我琼华楼签了卖身契的,夫人不言不语带走了人,恐怕不太妥当吧?”
她顿一顿,见凰千寻默然不语,风情万种的眼珠一转,又道:“再者,看夫人装扮也是大户人家。那孩子怎么说也是我亲自调教出来的,难免有些感情。夫人不论是买回人去给您家老爷做男宠,抑或……夫人您自己收在房里……总要给个说法,也好让莲若放心……”
此话一出口,四下又是一阵凉凉的抽气声。中原女子最重名节,那莲若张口就问凰千寻是不是要将少年放在自己身边,言下之意自然是指责她不守妇道,已为人妇却还与青楼男倌纠缠不清。
凰千寻素来不愿与不相干强逞口舌之利,因此莲若三番四次挑衅,她却始终无动于衷。墨黑眼眸隐在刘海里,长睫微微一颤,抬眼看向二楼处悬挂的牌匾——“琼华楼”三字。
那字也是她熟识的,与楚三的暗藏锋芒又浑然天成不同,百里濯缨的字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都如行云流水般顺畅风流。人说字如其人,百里氏少东家翩翩倜傥、公子如玉,字也是出了名的飘逸清秀、风骨润盈。
凰千寻凝思片刻,回神看了眼莲若,淡淡笑道:“莲若管事说的在理。那少年我看着干净清透,想买回府去给未出世的孩儿做小厮,不知莲若管事开价多少银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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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这才注意到宽大厚实的冬季绸缎面棉裙下微微隆起的腹部,莲若绝色脸容微愠,皱眉看了看凰千寻的肚子,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身后一声轻笑,响起个清朗悦耳的男声。
“莫说一个小倌,便是夫人想要这琼华楼,百里濯缨都莫不拱手相送……”
凰千寻怔了怔,逆着光看向来人,却见百里濯缨穿着雅致的鸦青色长衫,外罩水色披帛,腰间系一条略浅的丝绦,身后披着绒毛斗篷,既不过分清淡,也不觉贵气逼人,只让人看着舒服,彷如天际浮云卷舒随性。
阳光从他背后斜射过来,映得他整个人仿佛沐浴在一片赤金色光芒里,仿佛在西域的那十年里,他每天清晨推开寝殿大门,携着一路阳光走向她的情景……
凰千寻闭了闭眼,又再度睁开,只一个晃神,便又失之千山万水。她下意识抚了抚小腹,眼睫低垂,没有看见百里濯缨看向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时,瞬间黯淡的眸光。
“少爷,那孩子是莲若花了五百两银子购得,今日才刚调教好了……”莲若迎了几步,躬身在百里濯缨耳边低声禀告。
百里濯缨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直直走到凰千寻面前站定,眼底的黯然已消失不见,重又恢复成以往温润如玉的儒雅公子。他不待凰千寻说话,却先摘了斗篷,随手抖了抖,又展开披在她肩头,仔细系好了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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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千寻未料到他会有这么一出,一时也愣在了原地,直至璎珞扯了扯她的袖子才回过神来。她隐约觉得不妥,本欲卸下斗篷,却被百里濯缨抢先一步,伸手覆上了她正在解系带的手……
百里濯缨掌心温热,与楚三一年四季的微凉体温截然不同。那双手本是她一直盼望着能偕同一生的,然而当他真的握住了她的手,她却不知为何,竟似受了惊吓般地猝然收手,又无意识地在衣服上蹭了几下……
凰千寻动作略显突兀,使得二人同时一愣。百里濯缨面色难堪地收了手,明朗眼角略略一沉。
这本是下意识的表情,凰千寻却清楚地知道他不开心了……那些年在西域,每逢中秋节,他总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月亮,虽然不言不语,但眼角总是微微沉着,看上去落寞无边……正如现在一样。
“又是谁惹你不快活了?”
鬼使神差地,凰千寻竟脱口而出当年曾问过他无数次的问题……声音温柔而轻缓,仿佛妙龄女子充满柔情的手穿过了日月经纬、穿过了紫微参商,缓缓落在他心上,连带着冬日里冰冷的空气都变得分外香甜。
百里濯缨身子一僵,想说他现在真的不快活,又想问问她是不是真心与楚三在一起……然而千言万语哽在心中,最后却只默默摇了摇头。那时,他总是不屑应她这样的问题,到了现在,又不知该如何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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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千寻话一出口也有些后悔,想起百里濯缨才刚刚痛失爱子,而罪魁祸首一个是她名义上的兄长,一个是她府中出去的女子……若说有人惹他不快活了,那必定也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她竟还张口问出这样的话,就算不被人看做恶意挑衅,也无异于伤口撒盐。
幸好百里濯缨只是眸光暗了暗,似乎未作他想。凰千寻忙改了口,说两家非亲非故,怎么好意思让百里公子做赔本生意,又转头吩咐璎珞先把身上带的银票交给莲若做订金,其余部分改日补足。
莲若偷眼看了看百里濯缨的神色,见他没有反对,只盯着凰千寻怔怔出神,便趁机狮子大开口道:“这位夫人说话算话……当日我买那孩子花了五千两银子,加上这些天的调教,怎么也值个一万两。”
璎珞捂着嘴一声低呼……一万两银子,莫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倌,就是花魁也能抱回家养几天了。
凰千寻耳力超绝,自然早听见莲若说的“五百两”,此刻见她坐地起价,倒也没说什么,只垂眉冷笑了两声,叮嘱璎珞明日将银子送来后,便要告辞转身。
“夫人留步!”
百里濯缨忙出声挽留,见凰千寻闻声回头,淡淡瞥了自己一眼,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峰……那表情带着疏离、带着淡漠,虽然不是针对他,却不知为何,刺得他心里生疼。仿佛有根针在他心尖上轻轻试探着扎了两下后,猛然间整根没入,直疼得他几乎喘不过起来,比每月十五的噬心腐骨更痛上三分。
百里濯缨艰难一笑,摆了摆手,沉声道:“莲若休得无礼……”
话没说完,却见凰千寻忽然腿一软,倚在旁边蒙着面纱的丫头身上,只来得及说了一句:“璎珞,扶着我……”便软软得没了知觉。
第63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3
温热有力的手臂自凰千寻腰间和膝部穿过,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平日里温润清朗的嗓音中透着焦躁,似是在问璎珞话。“你是她身边的丫头?你家小姐患了什么病症?火芙蕖会令她虚弱到会突然昏倒?楚西楼不知道么?既知道为何还允她外出?”
谦谦君子在这一刻咄咄逼人,璎珞直被问得哑口无言,急得话音里几乎带了哭腔……
凰千寻头脑一派清明,却睁不开眼,也使不上力气,只得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傻丫头,这种时候还不回去搬救兵,守在她身边又有什么用了?纵使百里濯缨肯放她主仆二人离开,凭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又怎么把她运回府去?
她知道那双手臂的主人是谁,也知道他必不会伤害她,却不晓得他要将她带去何处……极轻的脚步声听起来有些焦急凌乱,她却渐渐得开始意识模糊,脑子里只想着若是三爷回府后看不见她,恐怕又要急得团团转了。
就像那一日,她不过在药圃中无心睡着了,他便几乎掀了整座府邸……直至后来找到她,堂堂八尺男儿竟急得红了眼眶,埋在她胸前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楚三说的没错,他人虽冷,但心却是热的,且只热给她一个人,便是座冰山也会被他焐化了,何况她只是芸芸众生中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
不论经历过多少风雨,不论世事怎样变迁无常,你都应该感谢生命中有个人这样爱你,而且恰好,你也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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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濯缨抱着凰千寻穿了几条街,大约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将怀中人放下。
背后是柔软温暖的棉毯,身上覆着顺滑轻盈的蚕丝被,身子虽然脱离了那人的怀抱,右手却仍被他紧紧握在手里……凰千寻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虽然睁不开眼,但总觉得这个地方里里外外都透着熟悉,果然百里濯缨俯身,柔软的嘴唇贴着她的耳廓,轻声道:“如果能把你一辈子藏在这里,那该有多好……”
这里,该是一年多以前,她被血尸匠姚温的尸人毒伤后养伤的地方,偌大京城中静谧幽深的一方天地,一前一后两道院门一关,便自成了方圆。
那时她还不知百里濯缨对自己抱得是个什么心思,只觉得二人各自并无婚配,她一心喜欢他,若他也对她有意,那自是再好不过的……及至后来他成了婚、放了手,她也终于不再执迷。
求不成姻缘倒也不妨事,但此刻听说他本想将她一辈子藏起来,凰千寻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这不是她所认识的百里濯缨,也或许,那十年来,她根本不够认识百里濯缨。
念头微微一转,竟又回到楚三身上,想起她家男人虽在外人总是面前一副冷冰冰的淡漠样子,实则面部表情丰富得很,或委屈或哀怨,或狂喜或撒娇,什么情绪都明明白白得写在脸上,要么就坦荡荡说出来,从来不用她费尽心神地猜测。
而百里濯缨则喜怒不形于色,难怪那十年她猜得辛苦,却始终不合他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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璎珞大概被百里濯缨的随从挡在了门外,边哭边嚷着要进屋去服侍小姐。百里濯缨自然不会让她进来打扰,俯头轻轻亲吻凰千寻紧抿的唇角,柔声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当日指来服侍你的红拂,那丫头天天念叨你……上次听说你过府赴宴,却没唤她来伺候,险些把我耳根子磨穿了,我……把她送给你可好?”
他这一说,凰千寻也想起那整日叽叽喳喳的小丫头,不免有些头大……百里濯缨却浑然不知,又弯腰将她抱了起来,一手箍在她腰间,一手自上而下抚摸她的头发。“你又记不记得,那时你曾……”
话没说完,却听门外两声惨叫又两声闷响,随后门扉被人一脚踢开,两前一后地走进三个人来。前面两人一个脚步急躁,一个冒冒失失,一听便知是沉不住气的璎珞与赵思徒。后面那人脚步沉稳、心思缜密,然而一贯绵长的内息却在看见她的刹那,乱了。
会为她焦急、为她欢喜、为她颠倒黑白、为她方寸全失的那个人……除了他,还有谁呢?
凰千寻虽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却能感觉到楚三的目光正一寸寸扫过自己周身,待确定她并无大碍后,才暗自松了口气,冷冷道:“方才情势紧急,多谢百里公子出手相助,但眼下我家娘子需要静养,还请公子让我带人回去。”
百里濯缨挑眉看向楚三,揽着凰千寻的手非但不松,反而更紧了几分。楚三眉心一挑,就要动怒,却又见他挑起凰千寻鬓角的发丝,送至唇边轻柔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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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吻无异于火上浇油,楚三绝美的桃花眼微微一凝,珊瑚般艳丽的唇角泛着寒意,便是发怒前的征兆。
若凰千寻此刻行动自如,必会扑上去抱住,温言软语地好生劝慰一番,只可惜她也有心无力,只得软绵绵靠在百里濯缨怀中,任凭着四周空气越来越冷,几乎滴水成冰……
只是那寒冷虽来得迅疾,去得倒也快速,凰千寻只感觉心里一片温暖,像阳春三月新绿的柳条搅动着初初融化的河水。那个人只是默默站着,什么话也没说,她却清楚他之所以顷刻间收了怒意,只是因为害怕再惹她受了寒。
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只有在面对她的时候,才会像一个小心翼翼的孩童……
凰千寻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又或许只是因着他在身边而底气十足,竟猛然睁开了眼。彼时她因出身而被凤凰氏见弃,一路走来处处防备、步步为营,只有在聂庭身边时才得安心。而此刻,能令她全然放心的,却变成了她那风华绝代的夫君。
“西……楼……”
细弱虚微的声音自女子口中溢出时,在场几人都呼吸一滞。
楚三与璎珞、赵思徒完全是因没想到凰千寻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苏醒而始料未及,而百里濯缨则是在听清楚她呼唤的名字后,胸口处撕心裂肺般的一疼,似有谁在他心上掏了个洞,就算将来现世静好、岁月如歌,也终难填补上这一刹的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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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一时寂然无声,而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楚三。他身若闪电、形如鬼魅,不知用了什么身法斜插进百里濯缨与凰千寻之间,只轻轻一拨,便将凰千寻揽进怀里,又迅速退开一丈远。
这功夫看着诡异,其实他用的也无非是楚氏绝学,加上凰千寻无事时说给他听的聂庭亲创的步法。只是之前他一直无法将二者融会贯通,与凰千寻演练了数月也不得其门而入,却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平常稀松地使了出来,仿佛已操练过千百遍一般。
百里濯缨见了他的身法更是周身一僵,目光一反常态的锐利,疾疾射向凰千寻。凰千寻半昏半醒地没有察觉,倒是楚三触感敏锐,捕了个正着,视线正与百里濯缨相接,似隔空爆了个凌厉的火花。
然而二人谁也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