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快要碰着了,下一刻却又虚无缥缈得不见了踪影。
比如小姐总会对着房间里挂着的那副“南有乔木、不可休思”的字发呆,又比如每日午后要来这山亭上站两三个时辰,似乎是在等人,又似乎只是看看景色……
今日一站又是两个半时辰,璎珞早已麻了腿,一听小姐说要回去便如蒙大赦般吩咐底下丫头小厮打道回府。虽然人说将门虎女,她家小姐腿脚比一般人灵便得多,但她身为丫头,象征性的搀扶也还是要的。
璎珞端了端自家小姐的袖子,岂料以往如猫儿般警醒的人,此刻竟无知无觉地一动不动。
她诧异抬眼,却见面前女子遥遥望着远方一处,黑琉璃眼眸里波光粼粼,逆着日落的光,平日清淡秀美的轮廓似乎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变化,就像是……就像是……春风吹过江南岸的瞬间,一簇簇新绿随风蔓延,两岸桃花依次盛开,一树接一树地红了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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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尽头,一人一马缓步踱来。人是年轻男人,步态优雅闲适,身上的荼白长衫在满街藏青、蓝黑中显得格外出众,发顶并未戴冠,只随意挑了一缕绾了个髻,斜插根玉簪。马是赤红色大宛良驹,体型健硕匀称,皮毛油光锃亮,强劲有力的四蹄踏在雨水淤积的街面上,串串水花飞溅。
这一人一马走得极慢,仿佛携着千斤的重量,虽然隔了十余丈,距离之远甚至跳脱了凰千寻引以为傲的耳力,但她却能清楚看见男子俊美无俦的脸容上微微蹙起的眉心、紧抿的朱红色薄唇,能清晰听见他悠长缓慢的呼吸声,以及马蹄踩在石板上留下的空洞回响。
那男人心思深沉似海,胸臆间藏着经纬万千,脚下踩着的月牙色鹿皮翻毛靴,一路走来却不曾沾染半点污淖,白得能耀痛人的眼。
“走了,璎珞。”心底抽痛只有短短一刹,然而令凰千寻始料未及的,却是每个短短一刹连接起来,竟成为了看不见彼岸的沧海,足以令人喟然长叹。那人喜欢她是真的,对她好是真的,但不声不响地拖她入局也是真的。
这个人从来没有骗过她,是她自己忘记了初衷,忘记了师父曾教给她的那些事情……“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是活不了的。人的离聚都是命中注定,该来时来,该去时去,该爱时爱,该断时断,不要强求,也强求不得。”
她曾说过生死都随他,也说过只要他要,她便永远不离不弃,可是直到事情真落到自己头上,她才明白,原来他说过的人心不足、说过的到底意难平……全都是真的。
她竟然也会,开始贪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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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您见一见姑爷吧?”
果然美人计到了何年何月都是上上策,楚三不过睫羽微敛地轻轻叹了口气,璎珞那丫头便像发了魔怔似的缠了凰千寻小半个时辰,翻来覆去不过一句话。
“小姐,姑爷好可怜,您见一见姑爷吧……”
凰千寻搞不懂一向文静腼腆的丫头怎么突然转了性,只觉得她魔音入耳分外憋闷,好像心里有壶将开不开的水,云里雾里地冒着泡,却偏偏翻腾不出半个水花……她摇摇头,伸手点了璎珞的哑穴,却仍然觉得心烦气躁,殊不知自己这般心境,不过是因为心乱了。
而守在门外趴墙角的楚三听见屋内再无动静就更是忐忑,毕竟两人明枪实棒地斗嘴虽多,如此像模像样的冷战却还是第一次。
这三个多月他就像煎熬在热锅上的蚂蚁方寸大失,多少次已纵马出了京城,又灰溜溜地沿路回去继续筹备大婚。终于等到光明正大奔赴东海郡迎亲,一出城门便跑得只见一缕轻烟……
到如今,心心念念的女子只有一门之隔,却拒不见他,楚三只道她仍气恼着,一时不知是该喜她心里总算有了他的一席之地,还是该忧她又会像上次那样不告而别……因为无论他多么不情愿,也还是得承认,他在她心中,永远做不成百里濯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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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千……”万言千语哽在喉中,最后只溢出声叹息般的低唤,婉转温柔似夜风拂面。楚三已笃定了她不会见他,背倚屋门,长腿交叠,微微低着头,道:“小千,我有话想对你说……”
修长的身形勾勒出剪影,如一团渐渐晕开的浓雾。凰千寻走到门边,指尖沿着流畅的线条描画,听见他手指习惯性地轻敲门板,不由展颜笑道:“我们西域有种说法,说妻夫双方若要一生平安喜乐,婚前八十一天之内是不能见面的。有什么话,不能等大婚之后再说么?”
话中笑意仿佛黑暗中的夜明珠氤氲开片片柔光,楚三身子一僵,猛然转身,隔着门板与心上人额头相抵,声音因突如其来的激动而有些轻颤。“小千……你、你……原谅我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天下第一美人心襟激荡,悠长内息猝然紊乱,凰千寻没有说话,只望着门外剪影怔怔不语……
突然明白了这两个月以来坐立难安的心情都只是因为思念一个人,并且知道那个人会以十倍、百倍的用心想着她、念着她,哪怕不管不顾地拖她入局,也只为求一段令他安心的姻缘。于是心里被瞬间充满了正在发酵的甜酒,连偶尔升腾的气泡都孕着腻得化不开的香甜。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是不能被宽恕的呢?
第51章 共君飞花携满袖1
人一旦上了岁数,就比较喜欢热闹,所以楚三本应在自己封地洛阳举办的婚宴被太后老佛爷生生改在了京城。幸好他只一心一意想要个名分,对于其他琐事概不挂心。
聘礼一车车驶进郡侯府大门,嫁妆又一车车地运出来,东海郡城一时间万人空巷,都撑着纸伞聚在车辆闭经之路上。某日雨天路滑,恰有不长眼的石子横在路中间,马车经不住颠簸落了只箱子出来。箱盖甫一张开,竟滚落出数十颗鸽子蛋大小的珍珠,又有人说是一对高逾五尺的珊瑚树。
送亲的是皇甫家小世子皇甫崆,与楚三并肩而行,高头大马上两位翩翩公子颜如玉,相对一笑便是风华绝代,惹得凰千寻心中暗暗泛酸,巴不得把那两人扯下来扔进这不见天日的马车,换自己在马背上透透气。
马车辎重,至京城时已是五月,楚三急得抓耳挠腮,每日腻在凰千寻车外千方百计地逗她说上几句话,全没了平日的无限容姿。好不容易入了京城想要一亲芳泽,又被皇甫崆拦了下来,说一路风尘仆仆,还请洛阳王殿下好生歇息等待大婚。
凰千寻这时才心情舒畅了些,唤楚三过来隔着车门帘子耳语几句。她声音极低,任众人竖直了耳朵也听不清内容,只知道楚三得了这几句话后喜上眉梢,一向慵懒的桃花眼瞬间亮得发光,连转身离开时的步子都显得虚浮,像踩在软绵绵的棉花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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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五,楚府宾客云集、衣香鬓影,大红龙凤宫灯挂了千余盏,半寸厚的西域手织红毯铺了十里长街。文武百官道贺者不计其数,江湖中人亦来了不少,衣冠楚楚碰上奇装异服竟也相安无事,各自占据楚府一边高谈阔论。
镶金嵌银、七宝缀顶的八抬软轿停在正门口,喜娘打起轿帘,引了新娘子出来,鲛绡红缎盖了容貌,只露出细长白腻的一只手。那手不似寻常新嫁娘一般染着大红蔻丹,而是五指修长、骨节匀称,指甲剪磨得圆润光滑,覆着小小的月牙,泛着莹白而自然的光。
一袭大红新衣的楚三不等喜娘贺词,已急急握了新娘子的手,入手温润滑腻,便感觉云端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踏踏实实落回了自己身体里。
嫣红霞帔上以绛紫色丝线暗纹叠绣了百团牡丹,有识货的人一眼看出每一朵牡丹花的花蕊都是金丝镶嵌,当中抱着小粒的南海珍珠。更难得的是嫁衣背后用金线绣着整幅凤凰于飞,凤尾用一百零八根孔雀尾羽织成曳地三尺的拖尾,凤眼嵌了价值连城的紫玉,在阳光下流转着烨烨光辉。
有人说这一场婚宴排场规制之大,甚至超越了去年天朝首富百里氏少东家与南岭百年豪门南家的那场联姻……也有人说排场虽大,花费的银子却不一定比得上人家,毕竟天朝首富的名号不是白当的。
凰千寻也曾戏言莫不是楚三将全身家当都拿来制了这一件嫁衣,楚三听闻后淡然一笑,道钱财身外之物,哪怕倾家荡产换她一日风光也是值得的,再说楚荆山庄里尽是能人异士,要赚钱也不是什么难事,他家娘子若是喜欢,保管让她过得比百里氏少夫人舒坦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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冗长仪式过后,宫中下了旨意,敕封洛阳郡王妃为安平夫人,楚三携了凰千寻领旨谢恩,又同入洞房。前头喜娘才刚开了房门,正要提醒新娘子脚下门槛,却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再一睁眼已被人扔出了房间。门板“桄榔”一声在眼前关上,险些撞了她的鼻子,而门内再无声息。
“各位辛苦了,请随我领些喜钱。”一众喜娘、丫环正面面相觑时,见园外走来一满面笑意的紫衣女子,正是唐晚。她散了银钱,打发走众人,又在门外清咳两声,含笑道:“三爷办事还请快些,前院还有宾客等着您招呼。”
说完转身就走,留下房内的楚三黑了脸,哑着嗓子问转眼间已被他剥得精光的凰千寻:“快?这种事情怎么能快?”
“当然是要你速战速决。”凰千寻意有所指地向他身下瞄去,却见薄薄的衣袍下早已撑起了鼓鼓囊囊的小帐篷,一撩开亵裤,那东西便兴冲冲跳了出来,昂首挺胸、蓄势待发。
楚三一不留神着了凰千寻的道儿,身下炙热被她握在手里,上上下下、深深浅浅地揉搓……快意从脚底刹那窜上脑心,软软得几乎撑不住自己的身子。
凰千寻只曾在西域看过的几幅类似的春宫图,手法并不纯熟,只全凭本能。翻身将楚三压在床上,手掌律动几下,摸一摸光秃秃的和尚头,又好奇心泛滥地扯了扯堆成一团的皱褶,末了忍不住在泛着水光的小口上亲了一亲。
楚三毕竟是第一次被心上人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服侍,被她又摸又亲之下,身体竟猛地一弓达到了极致。白浊喷涌而出,尽数洒在凰千寻裸白的身体上,又再度烧红了楚三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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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千寻由着楚三折腾一番,已过了小半个时辰,直至唐晚第三次在门外轻咳,才轻轻推了推懒洋洋压在她身上不愿动弹、身体一部分还埋在她体内的男人,道:“我要沐浴,你去叫人抬水来。”
楚三莫敢不从,急急起身披了件衣服,前脚才刚出房间,便被人从屋里推了一把,顺势锁上了屋门。
唐晚笑意盈盈地抱着件绛红色礼服在外恭迎,笑道:“还是夫人明白事理。”说完抓住楚三就要去沐浴更衣。
楚三这才明白自己被人诓了,桃花眼中泪花汪汪地扒着门框道:“娘子,你欺骗为夫的感情……”
声音越拖越远,到最后只剩虚无缥缈的几声哀鸣。凰千寻在屋内忍俊不禁,暗想着堂堂楚荆山庄庄主哪有那么好骗,但随即又转念一想,大约因为使诈的人是她,所以他才会心甘情愿上当受骗,顿时又觉得满心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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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暗沉,外间已掌了灯,楚府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凰千寻沐浴过后换了新衣,见房内摆的几只偌大木箱里整整齐齐放满了簇新的衣裳、首饰,暗道楚三预备的这些东西哪怕一天换一样也穿不完、戴不尽。
远远传来笑闹声,前院喜宴看来还未散场,倒衬得房里沉寂冷清。凰千寻自己掌了灯烛,推门见屋外守着璎珞和几个丫头、小厮,眼巴巴地盯着院门外看,不由笑道:“今日大喜,你们都去吃酒吧。”
璎珞打发走了其他人,自己却因面有残疾而不愿见人,留在院子里陪着凰千寻。她是极喜欢楚三这位姑爷的,只因自打他来府上迎亲后,自家小姐脸上笑意越来越多。二人大婚,她一个丫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便每晚连夜赶制绣了副并蒂莲花枕套,趁着此时人少,拿出来送给凰千寻。
凰千寻自己不擅长女红,见了旁人绣的都觉得不错,当下赞了璎珞几句。璎珞讪讪然羞红了脸,猛一抬头看见天上明灿灿的月亮,忙道:“璎珞愿小姐与姑爷永远圆圆满满,一世恩爱。”
“多谢璎珞吉言。”凰千寻望了望天上满月似有所感,耳朵动了一动,又笑道:“并蒂莲也有了,却还缺个观音送子……不知璎珞愿不愿意再为我绣一副。”
璎珞只想着自家小姐高兴,哪里会说半个“不”字,一听要观音送子图,便兴高采烈地说要回房描样子。
凰千寻含笑看她出了院子,身影没入院外竹林的阴影中,才敛了笑意,深吸一口气,淡淡道:“门外的可是百里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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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阑珊处,年轻男子缓缓转进了月亮门,穿一身碧绡轻纱袍,头戴冰心紫金冠,身姿优雅如行云流水。月光洒在他身上,宛如司幽河畔盛开的白莲般纯净无邪,他微微低着头,优美的下颌勾勒出一道艳霞花开般的弧线,一双飞扬眼眸灿若流星,顾盼流转间滑过几分落寞、几分无奈。
凰千寻本是抱着想看他意欲何为的态度,然而此刻见他神色式微、步履散乱,原先憋着的一口气竟不知为何消偃无踪,满心冷漠在见着他的一刹化成心尖上一根小小的木刺,扎得不疼,却有些微酸……
“姑娘大婚,在下来此讨杯喜酒。”百里濯缨站在离她二丈远的桃树下,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张,手臂抵着粗糙的桃树树干不住颤抖……明知月圆之夜应在府中好生歇着,蓄足力气抵抗那噬心腐骨之痛,可仍是忍不住想来看一眼,只看一眼便好。
仿佛只要见了她,他就仍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