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千寻酝酿了大半响,好容易鼓起勇气用匕首刮出些脓血,正疼得龇牙咧嘴时,恰被楚三这一席话刺激得哭笑不得,怒道:“楚西楼,你还提什么刀啊、剐啊的?我听着就疼!”
楚三气得想再骂她几句,却又十分不忍,想了想,斟酌着说道:“既然知道疼了,等一下刮脓时下手就要狠一些……有些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凰千寻当然知道楚三意有所指,轻飘飘地斜瞥了他一眼,讷讷道:“三爷教训的是,我倘若能有三爷一半的狠,也不至于此。”
那眼神中明明带着几分不耐,却不知何故被楚三奇妙地解读为受了委屈后的撒娇与嗔怨。
楚三心底一动,顺势按住凰千寻握着匕首的手,叹道:“看你也不敢动手,还是我来吧……”
烛火微微跃动,间或爆出声轻响。凰千寻咬着下唇,双眸紧闭地等了很久,却始终不见楚三动手,唯有耳边的呼吸声渐渐沉重。她迟疑着睁开一只眼,随后又睁开另一只,歪头偷瞄楚三,只见他脸色黑得骇人,匕首悬在自己手臂上方,几乎不可目见地微微颤抖。
“三、三爷?”
凰千寻试探着唤了一声,楚三身子一震,蓦然抬头看她,尴尬的神色一闪而过。“小千,我……你且等等,我让赵思徒帮你……”
他放下匕首,起身匆匆离去,脚步略有几分不稳。凰千寻突然想起楚三之前在西域被夜鸮抓伤后,曾日夜以烈酒擦拭伤口,又亲手用刀刃剜除了腐肉。
她叹口气,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背影,实在搞不明白刮脓血究竟能比剜腐肉恐怖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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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凰千寻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赵思徒候在客栈楼下,见了她拱手一揖,含笑问安,又问她伤口恢复的状况。
凰千寻忙不迭回了一礼,笑道:“赵公子医术高明,伤口今早便已不疼了。”
“姑娘过奖,在下万万不敢居功。”赵思徒连连摆手,红着脸摸了摸后脑勺。“伤口痊愈得快,全靠三爷带来的金疮药药效奇佳。那药是宫中御用品,以数十种珍贵草药炼成,三爷也仅得了一瓶。”
凰千寻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想起昨夜楚三恨不得把一整瓶金疮药都倒在自己伤口上的豪迈败家子形象,不无遗憾道:“中原医学果然博大精深,不像西域那般缺医少药……这等良药若能传到西域,不知可救活多少人命,用在我这小小不言的伤口上却是可惜了。”
赵思徒暗道莫说是一瓶金疮药,便是一座金山,他家主子也不会觉得可惜……然而这话却不能对凰千寻讲,只好无语苦笑。
“你家三爷呢?”凰千寻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少了某人。
赵思徒松了口气,道:“三爷已连夜赶回京城去了。”
“唔……”凰千寻心不在焉地眨眨眼,不再言语。
赵思徒却有些义愤难平,佯装漫不经心道:“在下奉三爷之命暗中保护姑娘,没想到却让姑娘遇了险。三爷本在京城筹备太后寿宴,原是不能私自离京的,却于收到在下飞书后,快马加鞭地赶了来。如今既然确认姑娘安全无恙,自然是要连夜回去的。”
他原以为这一番话说出来,至少能让凰千寻多少记着些他家三爷的好,岂料凰千寻却只是静静坐着,视线凝结于正前方的某一点,墨黑眼瞳中染着一抹淡淡的迷离与悲凉。
这眼神看上去有些眼熟……那日凰千寻脱困后,因记挂着百里濯缨而一路飞奔至河间,哪知却因百里濯缨一行人改道景州而扑了个空。待他二人再奔赴至景州时已是第二日夜晚,正赶上百里濯缨等人入住客栈。一轮满月下,那男子长身而立,形若修竹、容如润玉,温柔地低着头,与身边女子说着什么
那一刹,凰千寻的眼神,也是如此这般……
赵思徒猛然转过头去,果然看见客栈大门外百里濯缨俊秀挺拔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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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濯缨一袭清隽温雅的竹青色长衫,墨色发丝纨在顶心,寒星般明湛的双眸流转,搅起天地间流光飞舞……凰千寻一时有些移不开视线,而百里濯缨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视线斜扫过来,淡雅的笑容在看见凰千寻的一刻瞬间凝固。
凰千寻分明看见,他眼眸中的华彩仿佛宇外星辰迸发出的光辉,虽然只有短短一刹,但那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惊喜却是骗不了人的……她下意识抚着受伤的手臂,想起那日他明明与她约好,一旦脱困便回来接应她。
可她等了很久,他却始终没有来……
“姑娘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刹那失神后,百里濯缨立即恢复了正常,上前深深一揖。他笑得悠然而闲散,仿佛他们两人之间只是平常的寒暄,仿佛那一夜他根本没有弃她而去。
凰千寻眉目微敛,忽然很想问问百里濯缨究竟为何食言,然而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任何一句责问他的话。
阳光透过窗棂,打在他竹青色长衫上,斑驳成一枚枚闪亮的蔷薇花。那是她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上喜欢了那么多年的男子,纵使他忘记了过去、置她的死活于不顾,她却仍是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
她舍不得,便只能宽宥他……
第25章 山月不知心底事4
阳光透过窗棂,打在他竹青色长衫上,斑驳成一枚枚闪亮的蔷薇花。那是她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上喜欢了那么多年的男子,纵使他忘记了过去、置她的死活于不顾,她却仍是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
她舍不得,便只能宽宥他……
六月流火,满池睡莲恹恹地贴着水面,三两只蜻蜓落在柳梢上逗留片刻,又扇着翅膀飞走,留下几串或轻或浅的涟漪。树枝上蝉鸣响彻天地,却又生出般般寂静来,池边几朵月季顶着硕如牡丹的花冠开得自在妖娆。
“啪”的一声轻响,正歪倚在柳树上的百里濯缨如梦惊醒,转头看向身后款款而来的男子。那男子生得卓然俊朗,一身紫色华服,唇边虽勾着笑,却遮不住眼中的淡淡戾气。
“百里濯缨见过二皇子殿下。”百里濯缨神色恭谨地躬身一揖。
那男子笑笑,低头轻嗅了下刚摘的月季花,动作风流而不做作,一派翩翩公子的架势。“百里贤弟自从西域回来便拘束了很多,小时还唤我一声亦檀哥哥,如今却成了二皇子……着实令我伤心呐。”
百里濯缨面色不改,微微侧了身,愈发显得恭敬。“二殿下说笑了,您贵为天潢贵胄,濯缨岂敢逾越?”
莫亦檀斜睨他一眼,淡淡说道:“百里贤弟何必自谦?连父皇都免了你的朝拜之礼,我等自是不敢以皇子自居。”他笑得有些冷,好整以暇地将月季花瓣一片片扯了下来,随后掸了掸手,又道:“这花美则美矣,本殿看着甚是喜爱,却又不能留着它……百里贤弟可知何故?”
百里濯缨如何听不出他的画外之音,当下装聋作哑道:“濯缨不敢妄自揣测二殿下的心意,但有一点却是清楚的。”
“哦?”莫亦檀玩味地挑挑眉。
“濯缨清楚,这株月季入了二殿下的眼已是三世修来的福气,虽死犹荣。”
这话捧得莫亦檀极为舒坦,眼底的得意之色还未隐去,却见百里濯缨蓦然抬头,宠辱不惊地平视着他,话音一转,道:“然而二殿下金质玉体,见惯了奇花异草,大概是不了解月季这等凡花。月季花虽美,却是带刺的……二殿下,小心摘花不成,反刺了手。”
“百里濯缨……”莫亦檀面色如冰,自牙缝里咬出几个字来。
百里濯缨儒雅一笑,目光兜转向月季花圃中的凉亭,视线微微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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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亭地势略低,半隐在月季花丛中,仿佛繁花上垒了个小小的琉璃塔尖。莫亦檀顺着百里濯缨的视线看去,却见楠竹栏杆上影影绰绰地斜倚着个人影。
那人脑袋微偏、枕着小臂,胳膊无比惬意地搭在扶手上,一袭白衣在花丛后若隐若现,静谧安详得仿佛是世间最纯净的荧光,又仿佛是炎炎夏日中沁人心脾的清凉。
“呵……竟还有人敢在银波得月亭中小睡,真是活腻歪了。”莫亦檀招来两个随从,命他们将那人拖下去,眼角余光却瞥见百里濯缨面色一紧。他心底甫动,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
几人走动的声音明显惊扰了亭中小憩的人,那人晃了晃头,睁开眼睛,刚刚睡醒的眸子里还蒙着一层雾气,好像浸在水中的黑色琉璃珠。迷茫的眼珠转了几转便很快有了焦点,定定落在百里濯缨身上,眼神专注得仿佛世间仅此一人。
“哪来的奴才这般没有规矩?谁允你抬眼了?”莫亦檀被彻底无视,不禁怒火中烧,冷冷喝到:“来人,给本殿挖了他那双眼睛。”
凰千寻这才注意到百里濯缨身边还有一人,正气急败坏地大声吆喝,勉强称得上俊朗的面容扭曲得厉害。她冷不丁想起楚西楼隐忍发怒、对她恨得咬牙切齿的表情,竟一时不查,“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无异于火上浇油,莫亦檀目光倏然阴冷,怒斥道:“把这没教养的狗奴才拖出去乱棍打死!”
凰千寻愣了一愣,这才明白面前那人说的奴才正是自己。她不慌不乱,下意识看向百里濯缨……两人视线在空中不期然地碰撞在一起,氤氲出一片春暖花开般的欣悦。
“二殿下,据濯缨所知,此人是洛阳郡王身边的随从……”百里濯缨眉心微蹙,心中明知道此番为凰千寻解围会招来什么后果,想说的话却已不受控制地说了出来。“此人既犯了宫中规矩,是否要先知会洛阳郡王?”
“百里贤弟这话是什么意思?本殿替洛阳王拾掇府中不懂规矩的下人,他应感激本殿才是!”莫亦檀挑挑眉,不怀好意地瞄了凰千寻几眼。“还是说……洛阳王最近改了性子,迷上了龙阳之事?似这般纤秀更甚女子的少年,便是本殿看了也有几分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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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亦檀边说边靠近凰千寻,轻佻地探出手指作势勾起她的下巴。百里濯缨容色一黯,嘴唇轻轻蠕动两下,手指猛然张开又紧攥成拳。
凰千寻在莫亦檀手指的力道下微扬起头,神色淡然地望向百里濯缨,漆黑的眼珠在看见他有所反应的瞬间骤然一亮,又随着他的沉寂而寸寸熄灭……终于,她轻叹口气,主动退开一步,避开了莫亦檀的触碰。
莫亦檀手指僵在半空中,眼底杀机一闪而过,冷笑道:“怎么洛阳郡王府中的一个小小男宠也有这么大的脾气?”
凰千寻不语不答,却听楚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这孩子脾气大自然是让在下宠的……”
他的声线本就动听,此刻淡淡得带了分慵懒,仿佛暖炉熨帖在人身上。凰千寻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往楚三身边靠靠,动作自然得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
楚三满意得翘翘嘴唇,手臂顺势搭在她肩上。凰千寻不舒服地挣了一下,又被他捏着肩膀大力按了回去,她怒而瞪他,见他笑得颇有些无赖,便也只得由他去了……殊不知这一番小动作在别人眼中看来却似是情侣间的眉来眼去。
“楚贤弟来得正巧。”莫亦檀抿唇一笑,摊开腰间折扇扇了几下,脸上原先的阴霾已瞬间消湮无踪,端的是风姿绰约。“你这随从甚是机灵可人,比本殿身边的那一堆木头不知强了多少,贤弟可否割爱将这人送与本殿?”
“不可。”楚三拒绝的干脆利落、毫不迟疑。凰千寻不由抬头看去,却见那男子迎着阳光,周身洒满了一层淡淡的金粉,美目中跳跃着两点坚毅的光芒,绝代风华竟不逊于九天之上的骄阳明月。
她心底不知为何猛然漏跳了一拍,只听楚三又淡淡重复了一遍“不可”,声音温柔得仿佛流水划拨琴弦。
“贤弟是怎么了?莫非我们多年的兄弟情义还不如一个小厮?”
楚三无视百里濯缨略为失神的目光,将凰千寻往自己身边揽了揽,又道:“并非舍不得,而是在下欠了这孩子的钱,若不好好养着她,怕人背后骂我忘恩负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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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怎么贤弟封了洛阳王反而拮据起来了?”莫亦檀脸色稍霁,大笑道:“贤弟欠了他多少钱,为兄替你还。”
御花园内恰有微风吹过,带起一股月季花香,热腾腾得蒸在脸上。凰千寻看了看沉默的百里濯缨,觉得自己似乎还没睡醒,恹恹得有些困顿。
“欠了一条命。”楚三声音清越,凉凉的气息撩拨起一股湿意,凰千寻也清醒了些,听他一字一顿道:“我的一条命,二殿下你说……值多少钱?”
“楚西楼!”莫亦檀面容刹那铁青,勃然盛怒道:“莫要忘了你的身份!”
楚三眯了眯眼,略带寒意的笑容仿佛流云飞雪。“二殿下可知在下是什么身份?”
“你……混账!”莫亦檀上前一步,却忽被一只套在湖蓝色锦袍中的修长手臂拦了下来。他皱皱眉,见拦下他的人正是百里濯缨,不由迟疑了一下。
百里濯缨俯身在莫亦檀耳边说了句话,莫亦檀神色变了几变,最后冷冷一哼,拂袖扬长而去。百里濯缨不着痕迹地轻舒口气,深深看了凰千寻一眼,也转身随之而去。
凰千寻耳力极佳,所以饶是百里濯缨刻意压低了声音,仍听见了他说的那句耳语。他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凰千寻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摘了玫瑰赠人,那玫瑰固然活不长久,况且将花赠了旁人……便再刺不伤自己的手。只是她却再不能问一问他,到底她怎样做,才能不刺伤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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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看不住便乱蹦,你属兔子的?”楚三探手在凰千寻眼前晃了晃,见她怔怔出神,生气地捏起她的鼻子。
凰千寻甩甩头,一巴掌拍开楚三的手,墨黑的眼睛斜睨着他,问道:“三爷每次都出现得那么及时,不会是算计好了时辰再来吧?”
“非也非也。”楚三摇摇头,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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