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想必很是辛苦,我帮你一帮也是应当的……这次我便应下了。”
赵思徒一本正经地连连点头道谢,又与凰千寻寒暄了几句,便告辞离开。临走时,他突然回头叮嘱了几句,充满喜感的脸真诚而恳切。“凰姑娘,三爷说他知道你盼着他早日回来,让您切莫因担忧而伤了身子,只、只需……日夜相思牵挂、化作春情梦里人即可。”
凰千寻愣了愣,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了半日才咬牙挤出两个字:“妖孽……”
数日后,京城楚氏别院内飞入一只信鸽,楚三看着纸条上小小的“妖孽”二字,微微勾起嘴唇,抬腿步入暖意盎然的房间。窗外大雪幕天席地,他站过的地方留下一个浅浅的足印,然而很快的,又被纷纷扬扬的雪花掩埋,没留下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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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廿六,凰千寻带着金灿灿的帖子登门拜访时,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门庭若市,她原本想走后门,又想起自己虽落草为寇了,但好歹也算西域前储君,便大咧咧叩响了正门外的镀金铜兽首门环。
门房见了她的帖子,毕恭毕敬将她迎至花厅,又一路小跑地往后园通报。凰千寻掸掸裙角,端起青花茶盏来抿了一口。
茶盏中是上好的碧螺春,鲜爽生津、色清嫩碧,叶片上的白毫在澄绿色的茶水中犹如银针根根分明,饮之唇齿留香。她小啄两口,不由自主勾起一抹朦胧的笑意……
百里濯缨善饮茶,有一次无意中说起喜欢碧螺春的回味隽永,她便托过往客商从中原收购价比黄金的洞庭飞雪碧螺春,又悄然捧到他面前。她还记得他一贯沉稳的眼睛在那一瞬亮得如同初生的小兽,虽然转眼间便又恢复了正常,但她知道,他心里是欢喜的,只是那欢喜说不出口。
他曾经胸有邱壑,曾经心比天高,曾经有着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与抱负……但这一切,却在生死边缘,在她拉住聂庭的衣袖小声说“救救他”的时候,被埋入了尘埃。
凰千寻深吸口气,放下茶盏,也收敛了心神,静静等待通禀的人回话。
花厅正中墙壁上悬挂着一副精心装裱过的书法,写的是诗经中的“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乍看之下气度平平,一撇一勾锋芒尽敛,却又蕴含着浑然天成的霸气,如同深海中潜伏的蛟龙、梧桐上栖息的鸾凤,静静等待着一飞冲天。
“这幅字是三爷十六岁生辰时题的……”
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凰千寻蓦然回头,只见赵思徒呲着两颗小虎牙,含笑一揖,道:“府上方才来了访客,三爷一时脱不开身,命在下来迎姑娘,再给姑娘赔个不是,莫要怪罪了三爷。”
凰千寻点点头,跟着他穿过彩画斑斓的明廊,默默打量这座气势恢宏的府邸。明廊两侧花草满园、绿树成荫,水塘中波光碧清、锦鲤谐趣,林立的假山石赫然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武”字,颇有几分财大气粗的武林盟主的架势。
她忽然想起楚三凝眸哀怨的表情,不由抿唇笑了笑,绕过一道影壁石,停在一处名曰“梅坞”的院落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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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庭院里植满了梅树,一枝枝梅花疏影横斜,势如雪海、艳若朝霞,又仿佛云雾吐艳,将稀薄的空气缭绕得愈发悠远清香。
凰千寻紧了紧斗篷,哈出一口凉气,眼神微微流转间已看见了林中那个锦衣玉冠的男子。
他背对她,身前半跪着一个黑衣青年,正低声吩咐着什么。随后,似是有感应一般地转过身来,眼角眉梢微微上挑,看了她一眼,却没有言语。
时值早春,天气乍暖还寒,他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月白色金丝滚边长衫,大敞的领口中隐约露出精致的锁骨。长衫上,靠近腰际的位置,怒放着两朵红线绣成的并蒂双生的血莲花。
他的神色萧肃而冷清,是她从未见过的一面,就连那件本应极尽妖娆的衣裳,都仿佛被他冰冷的气息感染,透出铅华尽洗的净透与淡漠。
凰千寻有些不适应地挠挠头,眼角余光却赫然瞥见楚三偷偷勾起的嘴唇,她怔了怔,再仔细看去时,却只见他面无表情地挥挥手,紧绷的脸颊上没有半丝笑意。
那黑衣青年抱了抱拳,紧接着身影一闪,消失在了梅林深处。楚三待他走远后,又看着他离去的方向默立片刻,才款款走向凰千寻。
“千寻……有没有想我?”他微微俯下身,眼睛与凰千寻平视,声音一如既往的低婉动听。
冰凉的鼻息扑面而来,凰千寻愣了愣,觉得他眼眸里似乎有些不寻常的东西,被满园梅花映衬得无比暧昧,又想起那句“春情梦里人”的玩笑话,不禁脸颊一红,怒道:“矜持!男子要矜持你懂不懂?你这样的将来嫁出去怎么讨娘子开心?穿得又薄又透,衣领子扯那么开……”
楚三背倚梅树,垂着头,腰身微微弓着,一副受训小相公的表情。凰千寻骂着骂着,忽听一阵浅浅的刻意压抑的笑声。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怔怔看着楚三仰起头畅快大笑,双肩诡异地不停耸动着。
凰千寻顿时手足无措,闷闷等着楚三笑够了,才尴尬地摸摸鼻子,口不择言道:“那个……洛阳王……殿下……”
楚三脸上还挂着笑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柔声道:“我在西域落魄时可从未唤过你殿下啊,我的储君殿下。”他不等凰千寻反驳,已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迈开步子,拉得她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他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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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林深处有个小小的亭子,燃着数盆炭火,亭内一张云龙纹汉白玉石台,上摆两副碗筷和十来样精致却常见的家常菜。
凰千寻左顾右盼了一番,似是察觉出什么端倪,讷讷垂眸沉思。楚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哀道:“今日原是我二十一岁生辰,千寻。”
“生、生辰?”凰千寻微惊,霍然起身。
楚三扯着她重新坐好,抓起筷子递到她手里,又动手为她布菜,一面狡诈笑道:“小千寻不是最喜欢乌鱼蛋么?怎么不动筷子?”
你才喜欢乌鱼蛋!你们全家都喜欢乌鱼蛋……凰千寻暗自腹诽了一番,装傻充愣地挤兑他:“洛阳王殿下生辰不是应在府内宴请亲朋么?莫非您的亲朋就我一个,还是一夜之间众叛亲离了?”
楚三嘴角的笑容抽了一下,转头眯起眼睛:“我的亲朋的确只有千寻一人,所以但凡有了喜事,都只愿与你分享……千寻,你开心么?”
凰千寻撇撇嘴,暗道自己终究差着人家几岁,论起脸皮的厚度还远远不是对手。她环顾左右而言他,看了看桌面上的菜色,由衷感慨:“想不到三爷的口味竟与我如此相似……”
“我的品位能有那么差?”楚三斜楞着眼睛瞥她,见她一瞪眼,忙微笑着放低身段,轻声讨好道:“千寻,你说我不会讨娘子欢心,可这一桌菜都是我特意为你安排的,你喜不喜欢?”
你喜不喜欢……
凰千寻怔了怔,忽然觉得这句话好生耳熟……真正在乎一个人,当然会牢牢记得他的喜好。
她记得百里濯缨喜欢神殿里的青玉棋盘,喜欢龟兹国进贡的碧玺镇纸,喜欢在吃过药后嚼两颗花生,喜欢把点心掰碎了混在稀饭里……其实那样一个温硬如玉的男子,也仍是会有些孩子气的。
然而更加孩子气的却是自己……用尽一切力气将他喜欢的东西统统堆到他面前,明明知道他是开心的,却还要小声问上一句——“你喜不喜欢”。用那种近乎于虔诚而卑微的方式,求他一个哪怕只是敷衍的肯定……
他可以不喜欢你,但至少,能喜欢你为他所做的事……那也是极好极好的。
第18章 洛阳三月飞胡沙4
用尽一切力气将他喜欢的东西统统堆到他面前,明明知道他是开心的,却还要小声问上一句——“你喜不喜欢”。用那种近乎于虔诚而卑微的方式,求他一个哪怕只是敷衍的肯定……
他可以不喜欢你,但至少,能喜欢你为他所做的事……那也是极好极好的。
“千寻,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走神了,实在是折杀我中原第一美人的魅力……”楚三的声音有几分不满,目光灼灼地盯了凰千寻片刻,忽然柔柔一笑,仿佛一朵千娇百媚的桃花轻轻落在心上。“千寻,留下吧。”
“哎?”
“留在洛阳城,我陪你去将你师父的骨灰与你父母合葬,你不要去东海郡了,让我照顾你,可好?”
凰千寻挠挠头,为难地笑笑,却没有应他。“三爷,我是女子,怎么好意思让你照顾?当初在西域,师父和师哥的衣食起居都是我一手包办的,我虽是储君,但并没有娇生惯养。”
“我知道,我的小千寻是大漠里最美最顽强的刺荆花。”楚三习惯性地轻扣茶杯,渐渐敛起笑容,一字一顿问道:“千寻,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百里濯缨疯了、残了,或者毁了容貌……”
他话没说完,已被凰千寻一把抓住了手臂,苍白的指尖剧烈颤抖着,死死扣进他的肉里,一阵破碎梦魇般的疼。“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人在哪儿?”
楚三眸光凝了一凝,缓缓拨开她的手,冷眼看着自己手臂上十个通红的指印。“他好得很……我只是随便问问。”
“随便……问问?”楚三的话仿佛一把利刃,虽然只是浅浅的试探,却轻易击碎了她所有坚强的堡垒。凰千寻静静坐着,似乎还没回过神来,过了很久才深吸口气。“很久以前,我就想过,若是有一天他的毒再无药可解,我该如何是好……”
她的声音像清晨的薄雾,清冷中夹杂着难以察觉的水汽。“无论他是疯了、残了、傻了、毁了容貌,还是其他别的什么,我都会守着他、照顾他,一直到我死的那一天……这么说可能有点矫情,但我就是这么想的。”
凰千寻十指交叠着平摊在桌面上,唇角微微上扬。楚三蓦然想起沙暴中的那一晚,她抱着百里濯缨入睡时,嘴角也是刚好翘到这个弧度……让人羡慕,又有些微心酸的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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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三被封异姓王,一时间门楣若市、车马不休,忙得几乎日夜颠倒,偶尔到衡门酒肆也是行色匆匆,去东海郡的事自然搁置了下来。赵思徒隔三差五地奉命往衡门酒肆送东西,鸽子蛋大小的南珠、珊瑚琉璃灯、三五匹当季的衣料,或者一壶老酒两碟小菜、几句酸溜溜的情诗,以及王府花园里新生的花花草草……
当赵思徒终于从两枝玉蝶梅送到一株云银杜鹃时,凰千寻再也等不下去了,大笔一挥,写下“外出,勿念”四个大字贴在郑胡子房门外,牵了马直奔洛阳王府。
洛水畔杨柳莺啼、燕翦春风,她沿河堤过了天津桥,站在王府侧门外,轻轻叩响了门环。
不多时,门扉开启,迎出个白衣蓝裤的门房,见了凰千寻先是上下打量一番,随后有些倨傲地微微眯起眼,问道:“你有何事?”
凰千寻身着男装,拱手作了一揖,道:“在下找赵思徒,麻烦大哥帮忙唤一声。”
“他出府办事去了,你过两日再来吧。”
凰千寻怔一怔,又问:“如此……不知王爷可在府上?在下求见洛阳王。”
“你?可有拜帖么?”
“这……并无拜帖。”
门房不耐烦地掏掏耳朵,皱眉道:“我家王爷忙得很,未投过帖子的客人一概不见,你还是先投好帖子再来吧。”他说完,作势关门,却被凰千寻一抬手,撑在了门扉上。
“你还有何事?”门房耐着性子看她。
凰千寻眼珠转了转,掏出脖子上系着的葫芦坠子,笑道:“我虽没有拜帖,却有王爷亲赠的菩提葫芦……不知能否劳烦大哥通传,便说衡门酒肆的掌柜求见。”
门房自是不识得那宝物,却也听说过可延年益寿、驱邪去秽的菩提葫芦的大名。他看了看她手中的小葫芦,墨玉上镶嵌的九个“卍”字在阳光下隐约有金光顺时针流动,看上去便知不是寻常之物,一时也有些踟蹰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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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犹豫间,一顶两人抬的软轿自街口拐了进来,轿外跟着个眉清目秀、满身绫罗绸缎的姑娘。那门房一见轿子,立即大开了府门,恭恭敬敬鞠了一躬,道:“小的给如夫人请安。”
轿里的人没有言语,倒是轿外的小姑娘冷哼了一声,道:“得了,退下吧。”
那门房脚步一顿,向后退了退,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凰千寻,心思一转,道:“禀如夫人,这位公子自称持有王爷亲赠的菩提葫芦,想以此求见王爷……怎奈小的眼拙,不识得那番宝物,还请如夫人过过目。”
他话音一落,轿中人轻轻抽了口气,轿外的小姑娘横了那门房一眼,嗔道:“你倒会打如意算盘!伪造王爷的信物是杀头之罪,我们家夫人是什么人,能给你看那坠子?那坠子若是真的,你捞个人情;若是假的,夫人担着责任。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
那姑娘伶牙俐齿,门房被人说中了心思,干笑两声,讪讪后退。才退了两步,忽听轿中一声轻叹,响起一个极轻极柔的声音:“拿来我看看吧。”
轿帘斜打起一角,墨玉葫芦呈入轿子,又很快被递了出来,连带着还有一声浅浅的叹息:“蟠龙卍字纹,的确是三爷的那只菩提葫芦,中原天朝内仅此一枚。这位……公子必是贵客,请在此稍候,容妾身亲自通禀。”
凰千寻默了默,对着太阳光仔细研究一番,果然发现葫芦上的每一个“卍”字都是九条细如发丝的蟠龙组成,一鳞一须无不栩栩如生,做工精致可谓巧夺天工。
九九八十一条蟠龙……凰千寻回过神来的时候,那轿子已经走远了,轿外的小姑娘偶尔回头看她一眼,又靠近轿子低声说着什么。凰千寻耳力极佳,微微一笑,对那门房道:“既然王爷事忙,那在下也不便打扰……告辞了。”
门房一愣,急道:“劳烦公子再等等……万一王爷召见公子,您现在走了,岂不是白跑一趟?”
“他不会召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