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人和人的缘分就是这么玄妙的东西,该在一起的时候拆也拆不开,不该碰面的时候便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夏收咬了一口米糕,有些落寞地转身跟着父母继续沿着河岸往前走了——下一刻他刚刚驻足的地方有一艘灯船几乎是贴着岸划过,船上尚贡正板着张小脸使出吃奶的劲儿踩着脚蹬,尚振立看着儿子,英挺的面部轮廓被灯火镀上了层柔和的光晕,瞧着儿子一个人蹬不动了就帮着踩几下。
直到第二天坐上返程的车,夏收还是没能碰见尚贡。放在从前他是定要委屈得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发脾气流眼泪的,可是这次他什么也没有做,窝在妈妈怀里一脸倦怠地装睡。心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这没什么的,这是南京,不是龙城。南京这么大,一个明孝陵逛下来他歇了四次脚;龙城那么小,嘴馋了多跑两条巷子去买碗豆腐脑儿都能碰见一两个熟人。他在南京没碰见尚贡,也是……很正常的。
绿皮火车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出站了;夏收把头埋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悄悄擦去眼角的泪。
【十】
【十】
夏收家电话打不通,尚贡在给尚爸爸尚妈妈打电话时很担忧地提到了这件事。尚妈妈笑着让他放心:“听说小夏跟他爸妈出门去玩了,所以家里才会没人接电话。放心吧,人丢不了。”
尚贡失望地哦一声,心想那一定要玩上好几天才会回来。
没能在走之前跟夏收亲自道别已经让尚贡遗憾了好长一段时间,现在根本联系不上就让他更郁闷了。他知道夏爸爸有手机,却不知道手机号码;尚振立刚给他买了部三星的新款CDMA手机,还陪他去联通营业厅办了手机卡;可是没有能打的电话,光有手机顶什么用呢?【注*:中国联通于2002年1月8日正式开通了CDMA网络并投入商用。】
发现儿子的情绪时不时就有些低落,尚振立觉得有些歉疚,心想大概是孩子对新环境还不太能适应。离学校开学的时间还早,孩子能做的事情有限;院里其他差不多年龄的孩子平日里都操一口地道的南京话,跟尚贡说不到一块儿去也玩不到一块儿去,愁得尚振立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可是,等等!他怎么没想起来这个呢?是个男孩子都会喜欢的,兵营啊!
当然正儿八经的军营可不是能随便进去玩的,在征求过尚贡的意见后,尚振立送他去了一处封闭式军事训练拓展基地,每年都有不少参加军训夏令营的孩子来到这里接受各式各样的军事训练。这里的训练课程非常全面,从礼节礼貌的养成、内务卫生的培养、军队条令的学习到体能训练、拳术训练、兵器的设计常识与操作、轻武器的分解与组合,还有定期举办的安全知识讲座、战斗英雄先进事迹报告会,演讲比赛、歌咏比赛等文艺项目……尚贡并没有像参加夏令营的孩子们一样按部就班地做这个做那个,他只花了三天时间就找到了自己最感兴趣的项目:兵器的设计、操作、分解、组合。
哪个男孩子没有过对部队的憧憬呢,哪个男孩子不喜欢枪呢。于是半个月后后尚振立第一次通过电话联系尚贡,尚贡一反常态地跟他说了不少话——例如今天学了56式半的拆卸啦、HKP7式手枪的结构真有意思啦、那个气体延迟反冲原理到底是怎么回事啦……尚振立在高兴的同时也发现了儿子在这上面的兴趣和天赋,不由鼓励道:“喜欢就好好学,将来大学选个军工方面的专业,还能学到更多。”北航,北理工,哈工大……这些名校都有相关的专业,儿子那么聪明,如果真做个技术工种,将来的前途肯定是不用愁的!
就这样,尚贡度过了十分充实的两个月。他每天晚上都在灯下写给夏收的信,一天一封,讲的都是在军训基地的生活,还会惟妙惟肖地画出各种型号的枪械来。当然这些信现在是没法投寄的,尚贡想,等假期结束,回到家里,他就把信一股脑儿地寄出去——就怕夏收那小子没耐性看啊,这么厚厚一沓,还写得这么密密麻麻!
回到家里,尚贡放下行李,就抱着信纸去了邮局。他要了一个大大的牛皮纸信封,把所有的信按顺序排好放进去,然后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写上了夏收的收信地址和自己现在的地址,贴好邮票封上口,然后就回到家里等着夏收的回信。夏家的电话还是没人接,不过尚贡并不担心。离开学不到半个月了,他想,夏收就算再贪玩,也应该快回家了吧。
然而开学没几天,尚贡的确收到了信,不过是退信。信封上盖着大大的红章——查无此人。
【十一】
【十一】
夏收搬家了。
他家在市区,学校在油田,间隔着十几公里路,初中生是不能住校的,从家坐公交车到学校要将近一个小时,实在太不方便。所以虽然学校周边的房子不便宜,夏爸爸还是咬牙拿出全部积蓄买了一套,他还想让儿子在这儿读高中呢。买的房子还不小,宽敞的四室两厅,一个主卧一个次卧一间客房一间书房,力求让一家人住得舒舒服服的——后来事实证明这房子买得太对了,买的时候三千多一平方,之后的十年内随着地区开发和经济发展,龙城房价暴涨,一平方七八千还没人肯卖呢。
房子装修期间夏收跟着爸妈暂时住在附近的宾馆,夏爸爸夏妈妈一面监督着装修进度一面还得顾店,夏收则买了些初中的教辅资料开始自学。夏爸爸夏妈妈简直惊喜交加:看,儿子长大了,懂事了,也不贪玩了,都知道主动学习了!
搬家后夏收和从前的同学也基本断了联系,而他最想联系的那一个却始终没有联系上;而尚贡那边则更加乌龙,尚振立送他上的是一所封闭式私立学校,两个星期回家三天,所以在他拿到退信的时候第一时间换了信封把地址改成了夏家的烩面馆送到了学校收发处,却因为种种原因,信并没有寄出去,而是被悄悄扣下、经过一番检查,最后不知又被丢进了哪个犄角旮旯里去;而尚振立这段时间恰好有事出差,所以尚贡连着一个学期都住在学校里没有回家,自然也不知道有人曾秘密检查过这段时间他们家所有的往来信件,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既没有收到退信也没有收到回信。
而当寒假来临,尚贡终于回到家时,尚振立倒回不来了——他这次的出差地点,是广东。
那是2003年的年初,从去年年底广东出现第一个病例起,由南向北,有一种可怕的传染病正在悄然蔓延,并在短短的时间内掳去了无数医患的生命——后来人们再提起它时,他们把它叫做SARS,或者非典型肺炎。
尚振立一向身体素质还不错,但这次跟他在一起的警卫员有一个也发起了高烧,所以一行人全都进了医院隔离观察。尚振立没有把事情瞒着唯一的儿子,尚贡也每天早晚给他打电话。这个时候南京还是安全的,但是对进出车辆的盘查已经开始严格,更不要说传染病迅速蔓延的广东了。四川,湖南,山西,北京……尚贡说什么也坐不住了,他在电话里告诉尚振立:“爸,我想回龙城。”
尚振立的第一反应是:“不行,你给我在家好好呆着,担心奶奶和叔叔婶婶他们,每天打电话问问就行了!”河南可是全国第一人口大省,一旦非典在这里爆发,后果将不堪设想。虽然现在明面儿上还没什么动静,可谁知道实际上有没有呢?
尚贡不吭声了,他知道尚振立有的是办法不让他离开南京。再给尚爸爸打电话的时候,他犹豫了好久才决定请尚爸爸帮忙去夏家的第二烩面馆看看;可是还没等他开这个口,尚爸爸就说:“最近形势有些严峻,好多店已经关门了,咱们家的馆子也停业了,等这阵子风头过去再说。”
“那……夏家的烩面馆,也关门了?”
“关了,唉,听说他们一家已经搬家了,也不知道搬去了哪儿。”
尚贡沉默了,久久,才轻声说:“那……等风头过去了,我回家去看你们。”
与此同时,一位新上岗的邮局工作人员不经意间翻出一封厚厚的信,惊讶地低呼一声:“哎呀,这封信怎么丢在这里没寄出去?夏收同学收……哟,这是写给同学的吧?真是的,也太粗心了,希望没耽误太久啊……”
【十二】
【十二】
那实在是太过兵荒马乱的一年,也并不是令人愉快的一年。转过头再去回忆时大多数的记忆都已经模糊,大段大段晦暗的画面里偶尔或有一两帧的鲜明。
那一年,尚贡露出的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是因为尚振立的归家;而对夏收来说,他收到了一份迟来的大礼——夏爸爸某天回家时带给他一个不小的信封:“喏,你的信,拆开看看吧!”
夏收愣住:“……啊?!”
夏爸爸一边解外套一边解释:“尚贡给你寄的,应该是不知道咱们新家的地址,所以寄到咱们店里去了,现在哪儿有人收信?幸亏我跟这片儿的邮递员老王熟,要不然这信就得给退回去了!”
夏收一下子被从天而降的巨大馅儿饼砸得晕头转向,晕晕乎乎捧着信封回到自己卧室,好久好久都没舍得拆。信封上的笔迹是他熟悉的,略变了些,更加挺拔有力了;信封很厚实,晃一晃里面沙沙响,夏收心想尚贡这是写了多少信纸啊。他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心情小心翼翼地用美工刀裁开了信封的封口,哗啦啦啦啦,倒出厚厚的一沓。
夏收一张一张看,一句一句读,每个字都恨不得刻下来记在心里;看到尚贡说他有了手机,还附上了手机号码,他立刻从椅子里蹦起来,小炮弹似的冲进了主卧:“爸爸爸爸,手机让我用一下!”
夏爸爸正在玩手机自带的喂养宠物游戏,冷不防被儿子一把夺走扭头就跑了,急得在后面直跳脚:“嘿小混蛋!你倒是让我给小猫洗完澡再拿走啊!”
夏收才听不见他说什么呢,他现在满耳朵只有手机里等待接通的嘟嘟声。他曾经很认真很认真地想过的,如果再见到尚贡一定要问他为什么不联系自己、为什么走之前不跟自己说一声;可是当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当电话另一端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时,一股热气忽然腾地从眼底冒出来——夏收紧紧攥着手机,问:“尚贡,你还好吗?”
说完这句话,他觉得自己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我很好,我在南京,你知道了吗?”
另一端的尚贡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只是表面上比夏收冷静些,两个人拿着手机,一瞬间忘了该怎么表达,说起话来简直颠三倒四毫无逻辑章法,只是努力向对方表达这段时间以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给你寄了两次信,第一次被退回来了……”
“我搬家了!我考上一中了,现在面馆停业……”
“我想回龙城,现在还不行,等‘非典’这阵子过去了就回!”
“你知道吗,尚承那小胖子上幼儿园了,他又圆了一圈,跟个球似的……”
两个人激动了半天,总算慢慢平静下来,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夏收抱着开始发热的手机,半晌问:“你爸爸好吗,他对你怎么样?”
尚贡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点头:“他很好,对我也好。”
“暑假的时候我去了南京,可是我不知道你在哪里……”
尚贡这一惊非同小可:“你来南京?夏天的时候?我以为你去海边度假了!”
夏收委屈地扁扁嘴,小声说:“可是我想见你……我想你。”
明明不是小孩子了,却用近乎撒娇的语气说出这种话来,一瞬间夏收自己的脸也涨得通红的了;尚贡一下子呆住,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许久才慢慢回道:“……嗯,我也想你。”
春风轻拂,春暖花开,外面阳光正好。
“先不说了吧,长途话费太贵,有空了我们用Q Q聊天。”
“嗯,好……”虽然嘴上答应着,但谁也舍不得先挂断,直到夏妈妈敲门催夏收吃饭,这通电话才算告一段落——夏收默默在心底唾弃自己,刚才的表现也太不爷们儿了,真丢人!
可是,他就是开心啊,一想到尚贡就忍不住弯起嘴角。晚上夏收把尚贡的信抱到床上看,被妈妈催了好几次让他睡觉,干脆把小台灯塞进被窝里照明。不过他舍不得一下子看完,没一会儿就收起信纸闭上眼睛在黑暗中美美地笑了:嘿嘿,尚贡真厉害,都会组装枪支了,说不定以后他就能设计出一款拉风又厉害的枪呢……
夏收闭上眼睛做了个美美的梦,梦里是龙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青山绿水,是阳光晴好蝉鸣喧嚣的夏季,尚贡牵着他的手走过他们从前郊游时常去的那片坡地。绿草如茵,碧柳如帘,人简直迈不动步,要不断拨开密密匝匝垂下来的柳条儿才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去。尚贡逗他说那漫山遍野开着小花的野草是可以吃的,他信以为真地尝了一口,顿时苦了脸,呸呸呸全都吐了出来。尚贡在一旁脸上露出狡猾的笑意,一伸手勾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笑着说了句话。
他说:“我想你。我也想你。”
……凌晨三点钟,夏收满头大汗地从睡梦中惊醒,腾地坐起身来,怔忪片刻后才慢半拍地发觉身下一片温热的滑腻。
【十三】
【十三】
十三岁,第一次梦遗,害羞的夏收小盆友更多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啥啥”这件事本身上,并不太懂梦里对象是自己好哥们儿这一点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在周末注册了企鹅跟尚贡聊天时他还暗搓搓地问:“尚贡,你有没有过……那个啥?”
尚贡愣了一下,随即秒懂,但他立刻开始装傻:“哪个,啥?”
“就是,晚上,做了个……不太那啥的梦……”
“噩梦?”
夏小收羞涩地炸毛:“春梦!春梦啦!”
套话成功,尚小贡在夏收看不见的另一端满意地点点头:“有过啊。”
“什么时候啊?”
“晚上啊。”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第一次那个……是什么时候啊?”
尚贡脸上的笑意都快绷不住了:“去年三月。”
“卧槽那么早?!”
“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