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还没有吃饭,腹中仍在吵闹,如同游行的队伍在挥拳抗议,但吃东西的欲望已悄然退去。不知不觉午饭时间已过。从家里出来,走出的路程并无多远,一路的见闻和思绪在脑中留下繁杂而模糊的印象,不知道在这短短的路程中,有多少次楞在原地而没有察觉。刚起来时的饥饿,促使食欲旺盛,满脑子都是牛羊鸡等一众动物,被炖得鲜红,冒着热气。这会儿许是饿过劲了,处于一种很尴尬的状态,不想吃任何东西,连水的味道都觉得嫌弃。饿的快的人是幸福的。她从不敢期望这种状态。好容易再次感到饥饿,这种感觉神秘久远,对其充满好奇欣喜,这对于一个二十几岁的人实属可悲,可她顾不上可悲,想好好享受这份感觉。可惜这感觉行动慌促,只摇摇晃晃做短暂停留。太久没遇到,变得生硬陌生,不知道该如何留住它。
路边的宣传栏里贴着巨型海报,满大街都是,隔着玻璃,到了晚上还会亮起灯。那是刚上映不久的一部电影,国内制作。网络上关于此电影的评论已铺天盖地。从评论的内容中可以感受到笔者激动的情绪和声嘶力竭,几乎全是批评和咒骂,表扬用不着声嘶力竭。理性的观众不选择极端的语言去攻击,只是做为一个过来人,以一种平静的心态来提醒还未去过电影院的观众。尽管如此,据说这部电影仍未下线,在影院仍然属于炙手可热之物。当前的娱乐世界就是这样,能不能红关键看有没有争议,无论这争议是褒是贬。安静中的安全,比不上谩骂中的危险。所以或许应该说,正因如此,这部电影仍未下线。
旁边有一条叉路,与正在行走的大路垂直。沿叉路可通往很远的地方,路上几乎没有车辆和行人,有时走到深处甚至觉得安静得有些诡异。停下脚步,阻止自己再往前走。倘若真的无处可去,便晚上再走。这条路曾走过无数遍,都是在晚上或深夜。那时走在路上的思绪因出现过太多遍而仿佛变得有形,像一张内容固定的光碟,只要踏入这条路便如同摁下了播放键。都是一些令人不悦的思绪,疲惫却无法阻止,在一次次呈现和一次次告诫自己不要再执着的矛盾中挣扎。同时也因为太熟悉而减少了惧怕,取而代之的是厌恶。这其实是一种成长,相比之下厌恶比恐惧更容易接受。倘若在白天走这条路,因时间和天色景观的差别,担心诞生新的思绪。
有一点是肯定的,一定得吃东西。现在这个时间,处于午饭和晚饭的中间,起一个承上启下的作用,同时为半夜饿醒埋下种子。那又怎么样,已经坚持不到晚饭时间。
越过路边的花坛,有一家肯德基。平时几乎没有吃过,因为不爱吃。始终觉得那里面的食物属于零食范畴。推开玻璃门,环境比所有中式餐馆都好。打算选几样相对能够接受的食物,即使不喜欢吃,也有充足的心里准备,不会太过失望。端着托盘,在一个角落里的单人桌坐下。钱并不少花,东西一堆,如果门外有小孩子看见或许会心生嫉妒,心里却突然觉得凄凉,将食物塞入口中之前先警惕般朝四周扫视一圈,仿佛担心会遭到嘲笑。意外发现这东西很好吃,渐渐远去的胃口突然被召唤转身,然后欢快地朝这里奔来。她得出一个结论,这东西以前就很好吃,因为现在的她都没有否定它。
不远处的二人桌两个情侣对面而坐,男的面前一杯橙汁,女的面前一杯可乐。两个人面带微笑,是那种毫无理由的微笑,因眼睛完全注视着对方的脸,以至于吸管中的饮料好容易爬上来又一再跌落回去。至于饮料有没有进入口中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这样下去,两杯饮料是喝不完的,相爱的两个人看来处处都有天长地久。安东月陷入疑惑,真正的爱情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吗?
斜对过靠厨窗的位置,有一个男子独自一人坐在那里。该男子时而望着厨窗外发呆,时而转头看一眼那对情侣,每每回过头,眼神里拖着鄙视的尾巴。安东月无事可做,很细心地注意他的一举一动。他没有朝这边看过一眼,因此让观察者感觉安全。安东月头脑中不由自主产生一个推论:此人是单身,别管之前有无伴侣,目前是单身状态,而且那鄙视的目光只不过是嫉妒的变异体。同样身处孤独的他,心态还不够成熟。还有一个戏剧性的推论,可能性比较微渺:那对情侣中,曾经有一个是他的伴侣。安东月忍不住笑出来。这样一个简单的推论,不小心暴露了自己唯恐天下不乱的阴暗气质。
☆、第七章 第6卷
安东月沉浸在思绪中,眼睛却并未离开那个男子。以至于两人目光对接时都没有发现,眼睛仍旧十分坚定。奇怪的是男子的目光并没有马上挪开,仿佛不服输的样子,与她展开对峙。在他看来,并不知道安东月此时根本看不到他。直到安东月回神的一瞬间,继而羞涩地低下头,他才明白其中原委。好在他反应很快,学着安东月的样子故意晃晃脑袋,然后低下头,估计在为刚才的行为感到愚蠢。安东月不怪他,她知道误会的根源在自己这边,所以心里没有一丝厌恶。然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男子说:你好。安东月很腼腆地一笑,说:你好。说完自己吓了一跳,居然有如此胆量。她马上确认,这句“你好”并未经过大脑,只是一个如条件反射般的应激反应。
男子:我可以过去坐吗?
安东月:啊。
男子:可是那张桌子没办法坐两个人,要不你过来坐吧。
安东月站起身,心里仍在惊讶,而且比刚才更加强烈。她怀疑身体似乎受到外力控制,可是此时头脑是清醒的,在走到那张桌子之前完全能够向身体发出指令。她径直走了过去,因为她感觉到自己的思维并未反对这个行为。不明原因,却不愿追究。然而两人坐在一起,却没了话题。因为在这种状态下,是要把对方当成即将熟悉的人来对待,比起完全当做陌生人随便打个招呼然后再不相见的心态,顾忌的东西更多。
果然还是男子先开口:你常来这里吗?
安东月:没有。
男子:觉得这里的环境怎样?
安东月:灯光不刺眼,音乐多为柔和,选择一个角落,是那种自己想安静就能够安静的场所。
男子:你说的真好!
安东月:是肯德基做的好。
男子:我和你有同感,一个人来这种地方更有一番味道。
安东月:不好意思,我扰乱了你的计划。
男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应该也是那么认为的吧,应该能够明白我的意思吧?
安东月:虽然很少来,但是,体会到了。
安东月感觉到,这是一个腼腆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何时胆子会大起来的男子。而且直觉告诉她,他比她年龄小。
男子:你是一个不太爱说话的人,但我喜欢和你说话,我喜欢听说话少的人说出的话。能留下你的手机号码或者QQ号码吗?
这下安东月有些迟疑,思维终于赶在行动之前发挥作用。无论现实中还是影视作品中,那些花花公子泡妞的程序无非就是找借口搭话,聊闲天,套近乎,最后获取女孩子联系方式。她不讨厌陌生人,相反对陌生人有一种莫名的好感,因为他们彼此不了解,不会关心但绝不会伤害,这让她感觉安全和感激。可是眼前的男子不像花花公子,花花公子的嘴皮子和手段绝没有这么呆板老土,而且花花公子不会出现在这样的场所。而且他的声音和眼神,透漏着真诚、胆怯和担忧。这些花花公子是不会具备的,真诚是他们瓦解自己的必杀武器,胆怯是他们行事的绊脚石,担忧是他们完全不认识且认为可笑的一种体现。他们高超的手段和经验,可以模仿出同样的神态举止,但别人看到的只是他们精湛的演技而非他们自己。
男子:对不起,我不应该……
安东月:41**0。
男子先是一个惊讶的眼神,随后掏出手机准备存储,嘴里复读这一串数字,每念一个数字便伸出一根手指,念到第六个时把手机放下,另一只手也参与进来。最后男子伸出九根手指,对安东月眯着眼睛一笑,说:我加你!
安东月点点头:嗯。
男子有洁白的牙齿,笑容好看。每说完一句话都会给自己一点时间,用来害羞。安东月是一个情绪很难流露在脸上的人。心底深处情绪分布恒定,许多年才换一次,像扎了根赖着不走。浅表情绪变幻莫测且迅速,游离在上层,当偶尔得意忘形时,便诞生一些卑微的欢笑与苦恼。然后马上感到心底深处猛地一揪,才发现自己的可悲与可笑。仿佛紧低着头的人企图唱歌,能显示出那份可贵精神,紧接着便被梗塞的喉咙扼杀在摇篮里。倘若从镜中看,简直就像一个傻瓜。可是只有自己看起来才觉得像个傻瓜,因为这些微妙的变化全在心里,即便是在表层,也还与面孔有无限的距离。即使与一个陌生男子这样面对面交谈,很大的突破与羞涩,面部也看不出有一丝波动。
男子感觉到她是一个内向甚至闭塞的女子,却始终看不到预想中的惊慌与羞涩。疑惑难解,于是便心生崇敬。而这些安东月只需扫一眼心中便十分明了,好像这些微妙的心理活动变成有色的空气,就漂浮于两人中间。此时两人的表现与内心活动完全相反。男子紧张的出现逃离状态,而内心却想更久的持续。安东月表面沉着,内心急切地盼望结束,每句话都带有结尾的味道。并不是讨厌对方或没有与其谈话的兴趣,是怕真的坚持不住而泄露了真实的自己,那对于她来说罪孽深重,是绝不允许发生的。
最后安东月终于说:我该走了,有空用Q聊。
男子:啊,是啊,天已经快黑了。好。
安东月起身,第一次感到从椅子上站起比往椅子上坐轻松。推开门,走到一半转身,对男子说:我叫安东月。
男子货真价实地回了一个神,说:哦,我叫小辉。
然后安东月离去,留下男子一个人陷入迷茫。
再见时连再见都不说的女子。
自然的夜降临,这座城市的光明才刚刚开始。到处是不同的颜色,亮度参差不齐,但每一个看着都是那么合适。无论夏季或冬季,夜晚总是比白天清凉,让人内心安宁。路边的杂货店,门口音箱传出动听的歌声,路过的人忽略了它本身的作用。一些令人不屑的网络情歌,在这宁静的夜晚,突然注入新的生命。天桥上摆满了各种小摊,摊位旁边坐着年轻的男女情侣。工作了一天的他们沉浸在夜色行人和欢声笑语,完全不知疲惫。有人蹲下询问,得到一通毫无头绪的解说。他们不强买强卖,不和顾客怄气,经常不小心跑到买方立场,劝说与自白中显示出行业稚嫩。他们毫不专业,却和行人一样自在快乐。
☆、第七章 第7卷
从每一个摊前走过,感受每一个人的模样与声音。桥下车辆快速驶过,与桥上互不干扰。天桥仿佛成了烦恼不可抵达的高度。有风吹来,让人想张开双臂。映入眼帘的,钻进耳朵的,扑打在身体上的,周围似乎到处弥漫着害羞的美好。会不断轻轻将人碰撞,隐隐能感觉到,需要仔细看才能看得出来。此时仿佛不会再因昼夜交替而心生恐惧,这样的生活,平淡安稳,或许可以过很久。
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大头家将父亲送去火化。老头子活的很艰辛,但并没预料到何时大限,没有来得及留遗言。关于土葬和火葬,老头子自己的意愿不得而知。只是母亲很不情愿,最主要是难舍。她认为那么大一个人瞬间就化为乌有了,没了形状模样,离开的太快。悲痛地捧着骨灰盒,离开的脚步迈不动,觉得人还留在那个炽热的火炉里。这般小的盒子盛不下整个人化成的灰烬,即使是代表性的抓一把,也可能并未包含了所有肢体。
施行火葬以来,村里有人去世大多以掩盖消息,偷偷埋葬的方式安葬死者。以至于多年之后村里人还不知道某个人已去世。总有一些缺德的人,将此事举报。死者面临的下场是被从坟里扒出来强制火化并罚款,罚家属款。村里人气愤地说,这些小人都欠被挖祖坟。可是一想,这些人干的就是挖别人坟的事,以这种方式诅咒,就算应验也不解气。
人们并不是不理解国家要求火葬的政策。只是不能理解村里对此政策的实施。按照村里人的理解,火葬的初衷是要节约土地,而村里的死者火葬之后仍埋进土里,地表堆起一个高高的土丘,与将尸体埋入土中堆起的土丘大小无异。于是人们看不出土葬与火葬的区别。继续往下分析,若火化,死者家属需付一笔费用,用于火和盒子。利用排除法得出结论,火化的意义就在于此。
母亲呆呆地叨念:这就没了。
其实人被宣布脑死亡的那一刻,一切感官全无,不能再说话思考,这个时候人就已经没了。自此刻,死者远去,对死者的思念开始。家属以另一种方式来看待和爱,这种感觉萌生并日益加强,在有生之年内达到顶峰,然后慢慢减弱。这种感情完全以精神世界的方式进行。理性的人,精神世界纯度极高。不会因将躯体化为灰烬而更多悲伤,也不会因保留躯体随其自然腐蚀而欣慰。然而亲人之间,尤其是生离死别的亲人之间是不存在理性的人的。大头因脑中清晰出现这样的道理而感到羞耻。
下葬那晚,母亲一晚没睡,大头看她的样子疲惫之极,多日来的操劳和悲伤已经快要将这个老妇人消耗殆尽。她可能随时要倒下沉沉睡去,又可能保持这种状态到明日后日。大头望着天上清晰得有些残酷的圆月,眼皮微微犯沉。这些母亲根本没注意到。他希望睡去又害怕睡去。他不知道身为母亲,看到儿子在这个日子里睡去会怎么想。是心疼还是心酸。就这样注视着母亲,不知不觉就到了清晨。新的一天开始,睡意全无。昨日的睡眠属于昨日,即使未进行也一样属于昨日。
从踏进家门一直到现在,一滴眼泪都没掉。大头望着仍然一动未动的母亲,小声自语:老头子,咱俩的感情真是不够深呀……还在恨吗?
三个人一起喝酒,阿凡和阿波始终抵着头窃窃私语,阿凡说我给你一件衣服,阿波说我给你一个戒指。两人像入戏极深的演员,声音虽不大,形体十分丰富。时而额头紧蹙表示委屈,时而闭眼潇洒地一甩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