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琰点头,静心锁住那个气息,飞快地向着一个方向奔跑起来。
苍术紧跟在后面,他知道,自己现在忍受着的痛苦,只有苏泽夏一半不到,苍术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慌乱,深不见底的恐惧使苍术的心脏遭受着比肉体更加痛苦的煎熬。
两个人飞奔到一个巷子口,祁琰停下来,抬头往里面示意了一下。苍术目光沉沉地顺着并不宽敞的路,望向深不可测的前方。
三三两两昏黄的灯光,慵懒的挂在墙头,也并没有给这条巷子带来多少安全感。
没有丝毫的顾忌,苍术快步走进巷子里,手腕一翻,转眼间,手中已经多出了一把通体黝黑的长剑。
遇神杀神,佛挡杀佛。
苍术的脸上泛着不可言状的森冷萧肃,那是势不可挡的凌然,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的脑中也只剩下一个人的身影。
那个人牵挂着他的一切。
祁琰站在苍术身后,担心地看着他,苍术,即使站在他身后,祁琰也能感觉到苍术身体里压抑着的狂暴之气。他正濒临着失控前的征兆,祁琰不能肯定苍术能否控制住自己,这个男人的眼睛里,愤怒到什么也不剩下了。你无法想象,当你伤害到别人最重要的人的时候,所引来的怒火。
哪一个不知死活的道士,戳中了苍术的死穴。
祁琰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言语。
苍术已经什么都不惧怕,沉脸往前走着,他突然停下脚步,左右细细打量着,道路上没有什么其他的物体,只有地上大大小小坑坑洼洼的水渍,倒影出路灯的光辉。
从刚才到现在,一路走来,这个巷子里,没有任何人类的踪迹。
祁琰抬起头,轻轻嗅了一下,肯定地说:“他的气味,就是在这里消失的。”
苍术凝视着地上东一团西一个的水坑,静默片刻,眼睛里已经有了主意。
他走到墙角下的一个水坑前,低头审视,沉思着。
祁琰跟着走过去一看,这个水坑浅浅,和其他水洼没什么两样,如镜面一般,奇怪的是,却没有反射任何光线,连倒影也不见,就像一个黑洞,把虚假的影像全都吸附了进去。
于是苍术冷笑,抬起手中的长剑,对准那个坑洼,刺了进去。
水坑下,没有想象中地面的阻挠,锋利的剑尖像是刺入空气,轻而易举,水坑就埋没了半个剑身。
然后,苍术又把长剑提起,只用剑尖轻触水面,划出一个诡异的符号,同时嘴唇飞速地默念起一个咒语。
随着吟诵而出的暗哑声音,空气开始如同水纹一般波动,镜花水月慢慢显露出真实的面貌,虚伪的表象散落一地。
——苏泽夏倒在地上,衣服脏乱不堪,他像初生婴儿一般,蜷缩成一团,清濯的脸庞痛苦地扭曲着,苍白的像打碎的蛋壳,你只需要轻轻地,不需要用多大力气,就能够捏碎他。汗水打湿了他的头发,散乱地贴在额头上,紧紧闭合着的眼睑下,梦魇般滚动着,他大幅度喘着气,偶尔溢出一两声难以抑制地、痛苦地呻吟。
即使是这样,他也依旧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任何求饶的声音。
苍术的脑中轰隆一声,一股澎湃的情绪在血脉中扩张,心脏紧紧缩在一起,一滴一滴往下趟着鲜血,那是一个坚强冷漠的人,心疼到无以复加的泪水。每一滴血泪,都是一座地狱。
如果可以,他愿意把所有凌迟的痛苦都加之于自己的肉体之上。
还有什么,比见到至爱之人受苦,而更加令人悲愤伤心的事情呢。
他扑上去,紧紧搂住苏泽夏,将那脆弱苍白的人拥抱在怀中,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凉的悲泣。
46
罪与罚(三)
“一念之差便落叶纷纷
天凉了,每一滴泪都温暖着诸佛
世间事旧得不能再旧了
却依旧落花流水
我天高地阔地看着、想着、却不能转过身去
我走到哪里
哪里就是危险的春天”
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无辜的人总是要受苦,为什么世道人心,即使过了千年万年,也依旧不变,涓涓细流依旧被陌生的法则歪曲,那些还没有开始体会到甜美生活的人,依旧被一页一页误伤着,慈悲为怀的佛,为何你连一个苦苦求生的人也容不下?
苏泽夏,就像许多年以前,苍术心中的,最柔软的那一部分,此刻怀抱里,苍白无助的脸庞,令他无法不能地回想起当年的自己。
——荧惑守心,大人易政,主去其宫。你生来便是那司宗妖孽,所到哪里,哪里皆是主死丧、主忧患。
——皇上明鉴呐,此妖皇子留他不得!
——母后,为什么会这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皇儿,你没有做错任何事,错的是娘,把你生在了,不该生下的时刻。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那些纷争的记忆依旧会在某个时刻,突然跳跃出来惊醒他,提醒他,任他怎么遗忘,也挥之不去。即使,他用另一种方式逃出了寓言,却也丢失了彼岸。
苍术猛地把苏泽夏搂地更紧,世界上,尘俗的任何诞生和死亡,一律和他无关,唯独怀抱里的这个人,他不能,他无法眼睁睁看着他离去,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受苦。
当日之我,就是今日之你。
从你坦然微笑着双手奉上骨泣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誓,要誓死守护你。
此刻你又独自接受着莫名加身的酷刑,世上纷纭,佛主你又到底是为了哪般?
莲花之下,心比铁,竟然还要硬。
苍术猛地抬起头,穿过程墨结界里动荡排斥的茫茫雾霭,冷冷对视着程墨,萧杀之气猛地从他周身爆发出来。
“这笔账,血来偿!”
程墨丝毫没有露出胆怯的神色,反而走近了一步,他回想起来:“这个气味……原来你就是高宇桥饲养的东西!”
苍术小心翼翼地把苏泽夏放在地面上,这才缓缓起身,往旁边走了好几步远,冰冷地说道:“高宇桥已经化成了灰……你也将会一样。”
程墨笑起来,“我程墨舔着刀口过了这么多年,听你们妖怪说着这些可笑威胁的话太多了。”
“哼,那今晚我们就看看谁最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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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落剑起,剧烈阴厉的剑气呼啸着刺向程墨,程墨飞速捏起一个口诀,甩手打向苍术,苍术立刻以剑气挡开,避开正面,又从侧面往程墨袭去。
几招下来,程墨暗暗心惊,苍术不是一般的妖魅,他的剑法熟稔人类大家之长,每一路招式似是名门,又自成一派,哪里是那些靠着摄取人类欲望生存的妖魅们所能做到的?程墨降妖除魔十几年,绝对不会看走眼。
当下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苍术持剑冷笑:“我是什么人已经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你已经快成为一个死人!”
剑光霹雳,招招致命,毫不留情,这是要致对手与死地的打法,很快,程墨肩头便中了一剑,鲜血汩汩直往外流淌。
就在他的血液沾染上剑身之时,剑体突然发生嗡鸣,像是警示一般,很快,血液从剑体之上蒸腾起来,滋滋啦啦化成烟雾,消失在空气中。
“至阳之血?”苍术望着手中的剑发生的排斥反应,寒着脸道,“难怪会有这样的自信,程道长好狠心,对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一点都不心软。”
“手无寸铁?哼…当初是我小看了这个年轻人,他自甘堕落,已经不再为人,诛杀妖孽,是我的职责,在我眼中,所有妖怪都一样。”程墨说完,以食指沾上自己的血,在左手掌心,以血画出一个咒符,飞速念出金刚伏魔咒。
苍术眼神一凛,知道程墨这次要来大的,金刚伏魔咒是每一个妖怪都惧怕的佛咒,再加上程墨天生至阳的体质,威慑只怕更是强大。
当下,暗中送力,长剑飞离手心,呼啸而出,直刺程墨门面。而苍术则足尖轻点,飞身而起,从侧面攻向程墨。
刹那间,程墨以为只要躲过迎面而来的长剑,反手再以画有咒符的掌心劈向侧面而来苍术,即能胜算,哪知道,躲开的长剑被苍术一把握在手心,一个翻身,瞬间闪至正面,下一秒钟,长剑已经横在程墨的颈脖之上。
成王败寇,胜负已定。
“妖道,人途,谁能说了算?程墨,你可以诛杀全天下的妖物,唯独这个人,我绝不会容忍别人动他半根汗毛。”
鲜血已经顺着程墨的脖子缓缓流下,沾染上剑身,所到之处,发出滋滋啦啦的腐蚀般的声音,程墨垂下手臂,不再反抗,疼痛没有令他皱起一丝眉头,他视死如归地漠视着苍术。
“苍术!千万不要杀他!!!”祁琰慌忙上前制止道,“杀了他,只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不杀他?看看他是怎么对待苏泽夏的?他想致他于死地!他想要他的命!”苍术咆哮着,眼神阴翳,手上使力,剑刃又往里深了一分。
“可是我们不是来救苏泽夏了吗?苍术,千万别做傻事!程墨是程老头子的得意弟子,你是知道的,你若杀了他,不知道会引来多少腥风血雨,你们一辈子都要在程家的追杀中度过。”
祁琰的话,苍术又怎会不明白?但是当看着苏泽夏饱受折磨的模样,苍术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杀了程墨,只有杀了他,胸中那团阴郁才得以消除,杀了一切威胁到苏泽夏的人,自己才能够安心。
“够了,苍术,”望着苍术眼中越来越痛苦的神色,祁琰几乎快要不能再坚持自己的立场,“真的……够了。”
“哈哈……哈哈哈……”一直沉默不言的程墨,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流出眼泪,他一笑,脖子上的剑似乎割得更深了,又一股鲜血涌了出来,他像是不觉得疼痛,双眼乜斜着苍术,怪里怪气地说道,“真是好感情,好感情啊,多么让人感动……”
苍术面无表情地看着程墨,长剑依旧平稳地持在脖子上,“程道长,你若是再这么笑下去,可别怪我的剑不长眼睛,到时候我想不杀你都不行了。”
“杀吧!杀吧!来啊!!!”程墨双目圆瞪,瞳孔急速缩小,龇开的嘴唇癫狂地笑着,整张脸显得神经质,他大声吼叫起来,“你们这些妖怪,也有感情?……哈哈……如果有感情存在的话,为什么在李沐风被附身的那一秒,不去救他??你们感情不是很好吗?……说啊!!可是为什么不去救他!!为什么?????”
苍术愣住,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他就那么楞了很长时间,终于,黯然收回了长剑。
这场较量的失败,令程墨再一次发狂,他又沉浸在后悔与悲痛之中,刚毅的脸庞,不可抑制地流下绝望的泪水,他的视线恨恨扫过躺在地上处于昏迷之中的苏泽夏,而后,又慢慢停留在苍术的脸上,“李沐风诚心诚意地帮助你们,却换来如此下场!……都是你们!是你们害了他!”
“我很抱歉,李沐风的事情,是我失算……”苍术垂下眼,走到苏泽夏身边,弯腰抱起他,苍术已经明白,苏泽夏选择毫不抵抗的原因,这是他们都无法抵抗的债。
程墨看着依偎在苍术怀里的苏泽夏,突然妒忌的无以复加,这种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情绪,令他口不择言,没有任何思索地脱口吼出:“失算?失算?……是了,你的失算使李沐风丧命,然后酒换来了你们的幸福?”
“程道长!”苍术打断他,声音不大,却慑人心魄,苍术肃然盯住程墨,缓缓开口道,“——请你尊重李沐风!”
——请你尊重李沐风!
这句话,犹如一把大锤,毫不留情垂向程墨的胸口,也砸碎了他的梦,程墨睁着绝望的双眼,他恍然明白过来……自己是彻底的败了……或许早已经知道结局,只是没有勇气承认,这也是为什么,那一年,师弟李沐风与他分道扬镳的原因。
程墨永远记得李沐风被逐出师门时,微笑着说的那一句话。
“师兄!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了解我!”
是啊,程墨在心底说,我一直都不曾了解过你,我也一直无法了解你。
这场失败,从某种意义上,将是程墨人生的转折,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正是李沐风一直以来所不齿的,甚至是痛恶的。
即使李沐风事先知道自己命运,时间倒流让他再选择一次,李沐风一定还会毫不犹豫地把舍利子戴在苏泽夏的身上,至于茯神,李沐风肯定会笑着说:那是我无法逃避的磨难。
程墨颓败地滑落跪在地上,他把头深深地埋进手心,这个一贯强硬的男人,斩杀妖孽无数的男人,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心软过的男人,此刻,放声痛哭起来。
可是,李沐风,我一直都很想了解你。
你却总是把我拒之门外。
师傅说,至阴体质和至阳体质是天生相克。是不是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会咫尺天涯,如果真是这样,我宁愿不要这一身异禀。
师傅说,程墨,你是天生的驱魔人,你为此而生。
可是,我只想做一个普通人。
我背负的杀戮,使我不能回头,我背负的责任,它是我的枷锁。
对于我爱的人。我无法爱,不能爱。
你不知道,当我再一次看见你时,我有多么伤心,如果我向师傅通报你的行踪,你肯定会遭受各大门派追杀,但是,当我看见你和张子濯在一起时,谁又能明白我的痛苦。
那不是你,可的确又是你。
程墨一直把这份感情埋在心底,而现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