辈子都没抱过我,我一辈子都没叫过你妈妈,现在我叫你一声妈妈,你这样也当抱过我一次。。。。。。好不好?”
她贴在母亲心口的位置呢喃,像是她还活着,声音轻如蝉翼,像是生怕吵醒了她。
她又一次想起小时候那个想当妈妈的梦想,那是她第一次正大光明地将“妈妈”两个字说出来,以名词的方式。
好不好?好不好?回应她的是比黑暗还无边的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5 章
秦朗觉得胸口极度沉闷,用手狠狠地捶了两下,没用,仰起头大口喘气,狠狠眨了两下眼睛,莫名觉得今天太阳是不是太刺眼了些,刺得人眼睛泛酸又发胀。
人类天性具有表达性,没有人会天生就隐忍压抑,它的形成定是由于长期被忽视造成的。你笑你哭你悲伤你欢喜都被没人看,谁还会浪费精力去表达?而这种人往往具有超高的自我负责意识和超强的自我保护意识,因为没得到过庇佑,于是练就一身近乎自闭的自守能力。
秦朗认为,胡图图就是这种人。
她到底是怎样习惯去苦苦压抑自己的?如此害怕被拒绝,连对人的爱都只敢在他人无察觉的状态下表达,连拥抱都只敢在暗夜中索取。
他知道,她渴望爱,可骄傲不允许她通过祈求来得到爱,于是她用冷漠去制造一种不在乎的表象,并歇斯底里地去给这种表象搜集证据。她近乎疯狂地向母亲证明自己没爱过她,近乎自虐地证明自己没恨过她,拼命用冷漠去平衡骄傲与求而不得之间的鸿沟。
这个‘冷漠’的姑娘从开始试图引起母亲的愧疚乃至悔恨,到后来为让母亲走的清净而努力不着痕迹地说服母亲相信自己从没在她身上注入过感情,而这个转换只是因为听了一段让她本就具有悲□□彩的人生雪上加霜的过往,这段过往甚至彻底否定了她存在的意义。她放弃了唯一可以报复那个给她人生造成不可弥补缺憾的人的机会。
妇人说的没错,尽管她也是命运的受害者,可女儿是该恨她的。胡图图何其无辜,凭什么上一辈的恩怨要加诸于她身上?凭什么人人唾手可得的亲情她却只能于午夜梦回时虚握在指尖?他此刻想到自己经常性对母亲过于频繁的嘘寒问暖表现出来的不耐烦,喉咙哽地生疼。
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女儿说,
——为什么我儿子死了,你却活着?!
——既然我没办法让你父亲死,那不如就想办法让他看着你死好了。
这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残忍的话。
胡图图静静坐了一会儿,抬头往上看了看,天空蓝得真幸福。徐徐站起来,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天空、树叶、草地迅速交换着位置,最后印入眼帘的是秦朗一张惊慌失措的脸,接着便跌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胡图图又做梦了,做了好多好多梦。
她梦见自己被困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冰岛上,四周是看不到边际的大海,岛上除了一个雪人再也找不到其他东西,触目荒凉。她想努力靠近那个雪人,可雪人突然开始自行融化,她眼睁睁地看着它化成一滩雪水融入大海一无所见。她觉得通体发寒,全身冷得瑟瑟发抖,好像有个什么温暖的东西覆了上来,源源不断地将热度输送给她,可是没用,太冷了,再大的温暖都靠不过来。
她又梦见自己赤脚走在一望无垠的沙漠里,没有路,没有方向,天地间只有炎炎烈日焦烤着漫漫黄沙。她走啊走、走啊走,怎么都走不到尽头,太阳越来越大,烤得人全身发烫,砂砾烫得她寸步难行。
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渴死了,迷迷糊糊地挣扎着起身想找水喝,一双手徐徐把她托起,心有灵犀般将水杯凑到她嘴边,干裂的嘴唇碰到水源,饿狼扑食般死死握住水杯一饮而尽,手的主人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一边轻轻地说:“慢点。”
意识慢慢醒转,秦朗的脸由模糊转为清晰,她定定看着他,样子傻傻的,他由着她看。
“还要吗?”
她摇了摇头。
“饿了吗?”
她又摇了摇头。
秦朗把水杯放在床头,起身将窗帘哗地一声拉了开来,阳光瞬间铺面而来,她抬起手遮挡部分光线,等适应了又撑着昏沉沉的脑袋环视四周环境,发现是在医院病房,昏迷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再次看了眼窗外,忙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上午十点半。”
上午十点半?明明她是下午晕倒的,“我睡了二十个小时了?”
“呃,不是,是两天。”秦朗坐回床沿,拿了个枕头垫在她身后,好让她靠得舒服些,“你晕过去了,还有点发烧,医生说是连续时间段没休息好所致,不是什么大问题,可也要。。。。。。诶你干嘛?”
胡图图一听自己昏睡了两天了,不等他把话说完,赶紧撑起无力的身子探身去找鞋,“我得去料理她的后事。”
秦朗半抱半推地把她按回床上,“还等你去料理早就来不及了,你放心吧,死亡证明,出院手续之类的我都已经帮你办好了,尸体暂时在殡仪馆好好保存着,等你再见最后、最后一面,就可以火化了。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好好休息。”
胡图图绷紧的肌肉骤然松懈下来,软软地靠向秦朗再度帮她支好的枕头,感激地看着他,难得真诚地表达了谢意,“谢谢你,秦朗。”
看来她真的是身心俱疲了,终于收起了那些不着边际的俏皮话,可是她好容易在他面前接一回地气,却表现地如此生疏,这让他一时之间分不清这到底算不算好事。
秦朗不买单,促狭道:“恩,你现在可以仔细想想等你好了该怎么报答我,我想要什么,你知道的。”
胡图图心知他在努力营造一贯的轻松氛围,试图牵起嘴角附和却不得要领,干脆放弃。看他形容憔悴,头发都枯了,一点也找不到惯常风流倜傥的样子,“这两天你是不是都没睡?”
“睡了。”
胡图图看了眼单人病房里除了病床外唯一可以卧人却不足以让人躺平的长条沙发。
秦朗说:“我抱着你睡的。”
好像有些趁人之危的小人行径嫌疑,又解释说:“这两天你忽而发冷忽而发热的,你冷的时候我就抱着你睡。”
胡图图垂了垂眼眸,自言自语般说道:“那还不等于没睡。”又抬起眼睛,平静地看着他,“秦朗,你先回去吧,这两天你也应该积累了很多事情了,我可以打理好我自己。”
秦朗伸手将她额前的一缕碎发捋至耳后,看着她说:“我陪着你。”
胡图图读懂了秦朗眼中的怜悯,这种眼神她并不陌生,在她的成长生涯中,来自各色人群不经商量的同情和自以为是的恻隐几乎贯穿了她整个童年,她向来对那些莫名其妙的怜悯采取冷处理,可秦朗此刻的眼神无端撞得她心脏狠狠的一紧。
“我不需要人陪。”此刻分不出心神思考悸动异常的原因,她不假思索地拒绝。
“不是你需不需要人陪的问题,是我想陪着你。”秦朗坚定地说。
“可我不想!”胡图图陡然拔高了声音,胸口微微起伏。
情绪激动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可是发生在胡图图身上就不太正常,这在秦朗微微错愕的眼神中就看的出来。胡图图一直都是温温的、淡淡的,就算是骂人,也是一块零摄氏度的冰揉成一滩零摄氏度的水,再不瘟不火泼出去。这在她轻言软语地讨伐母亲却直切要害时就体现地淋漓尽致。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6 章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胡图图有点难堪地别过脸,语带央求,“对不起,我失控了。。。。。。秦朗,算我求求你,你走好不好,我不想别人看到我要死不活的样子。”
秦朗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了,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接地气,她隔着千山万水谢他。现在这是她第二次在他面前接地气,她求他,求他远离她。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我从来就没想过做你的别人。”倏的又放软了声音,“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怔怔看着他的眼睛,梦呓般吐出几个字,“你可怜我,是不是?”
秦朗迎着她的视线,他知道,面前的这个女人,说看不起她都不能说可怜她,尤其是在这种关口。
可他说:“对你,我有很多种感情,我承认其中有这一种。”
秦朗已经做好了再次被她赶的准备,连怎么应付也一并想好了,却见她只是自嘲般笑了笑,微微低着头,自言自语道,“我自己想想也挺可怜的。”她应该是烧糊涂了,否则正常情况下她一定说不出这样的话。
“秦朗,再帮我一个忙好吗?”
“你说。”秦朗立即答应道,又马上补了一句,“除了要我走。”
胡图图五指张开着,像是在看自己的手指,又像是在看指甲,她的指甲很薄、很透,阳光照在手上,连肌肤都是透明的。
她由内到外都是透的。
“我不想再见她最后一面了,你出面帮我打点一下吧,火化后,骨灰就洒到江里好了。”
秦朗点了点头,
“你还是恨着她的是不是?”
胡图图摇摇头,“以前是恨过的,后来不恨了。”
“为什么后来不恨了?”
“因为后来我发现,她根本就不在乎我恨着她,觉得好没意思。”
世上最悲催的事情是,你爱着的人舍得让你恨他,而你恨了他之后,他还不在乎你恨着她。
秦朗说:“有意思的是,她活着的时候不在乎你恨着她,死了到介意。”
“她想死前求个轻松。”
“建立在你的沉重之上。”秦朗不客气地指出。
那些事情她该带到棺材里去的,可能她也知道她欠下的是什么,为了给自己得到原宥赢得筹码,不惜往事重提,她倒是一死百轻了,活着的人情何以堪?世上没有这样自私的母亲。
“你在指引我恨她。”
“我不想你为她的死而难过。”难得有人做挑拨离间这么不厚道的事情还能这么坦荡。
胡图图又摇了摇头,“不,不是的秦朗。”说完这句话她将视线移向了别处,微微出神,像是想起了什么,良久,才又轻轻开口,“她死于心衰,五十岁不到的人,器官衰竭而死。”突然笑了一声,“她是故意死的。”
秦朗感觉心颤了一颤。
“她有意放纵自己的身体走到那一步,这么多年,我看着她一步步地消耗体能,一点点地透支生命。我一直都知道她内心是空洞的,对什么都不上心,养我也养得不上心。你知道吗,我最难过的不是她的死,而是她死得那么没有留恋,她到死都不留恋我。”
“都说人往高处走,我却没这个概念,左静微常说我活得太过疏淡,竹叶青老骂我活得不够努力,可我不知道我活得那么好活给谁看。世人老爱说人是为了自己而活,那只是因为围绕在他们身边的眼睛太多了。事实上,一条路,一个人走,没人希望他走得好,也没人希望他走得不好,那条路根本就走不下去。人其实是没办法只为自己而活的。”
“我的生命就是个笑话,没有姓氏,没有生日,还是一滩血水的时候就被诅咒,我的哥哥因我出生而死,我的父亲因为救我而死,我的母亲恨我到死,没有人爱我,没有人需要我。”
她用那么柔软平静的语调说出这样万念俱灰的话,脸上并没有过多诸如痛苦之类的表情。可能是因为病着,往常嘴唇上唯一的一抹艳色也近乎苍白,整个人几乎融入到医院永恒不变的苍凉背景色中。
秦朗以前觉得“深入骨髓”是一个略带矫情的修辞手法,现在才知道,有些悲伤,真的可以渗到骨血里去。
他看着这个从来都是语言上可以把自己低到尘埃、姿态却永远高高在上的女人,此刻,她终于放下骄傲,近乎绝望地承认自己的悲哀。凋零如深秋枯树上最后一片落叶,颤颤危危摇曳在半空中。
初相识,她没心没肺地说:“我出生的时候我妈找了个大师给我算命,算命的说我意根早慧,慧极必伤,我妈信奉糊涂是福,就起了这个名字,希望能压制一下我的慧根。”
再相熟,她漫不经心地说:“超越苦难的其中一个方法,就是调戏它。”
那一个个啼笑皆非的玩笑话,包裹着的却是人世间最蚀骨的心酸。
孤儿也比她幸福。
父母双亡的孤儿有回忆,被父母抛弃的孤儿有梦,她连想象的空间都没有。她明明白白地知道母亲不爱自己,更可怕的是,除了这个不爱自己的母亲,她一个亲人也没有。
给他五维空间的想象力他也想象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孤单。
秦朗觉得他的成长是一种罪恶。
还没出生就万众期待,出生后更是普家同庆,从小他就是个受到众人疼爱却又不被人过分溺爱的孩子,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发自内心地爱他。他被人花了太多的心思,在他的世界观还没形成之前,父母精心帮他屏蔽掉世间的丑恶;在他初辩善恶时,父母以身作则地引导他正确的人生态度。他如今的为人处世是他父亲精心塑造出来的,他母亲至今还收着他儿时的胎发乳牙,他的每一个成长脚印都被人好好记录着。皇帝的儿子也不过如此。
人人都认为胡图图对沈木修的感情执着得不近人情,现在回头想想,一切理所当然。
胡图图那么孤独的一个孩子,渴望爱却得不到,自己满腔的爱却付不出,在她漫长的成长生涯中,很长一段时间身边都只有一个仅仅能照顾她生活的保姆阿姨,苏阿姨是真的对她好,可苏阿姨毕竟是挣扎在生活温饱线上的社会底层人士,再喜爱她也只能尽可能将她照顾得仔细周到。直到沈木修的意外降临,宛如踩着七彩祥云而来的观音座前莲花童子。
沈木修是第一个带给她温暖的人,他出现得那么及时,刚好踩在她内心逐渐沙漠化的尾巴尖上。于是,她笨拙地把积攒了多年的情感一股脑儿地交付了出去,点滴不剩。他对她来说,是兄长、是父亲、是朋友、是爱人,尤其是在后来的成长过程中还掺杂了一些母爱,可想而知,这份感情是多么的无望啊!
那几乎是她生命的全部。
他触动了她一时的柔软,她给了他半生的温情。
那天她对着朱叶勤的背影说,竹叶青,我护着他,不是因为我爱他,而是因为,他是我全部的‘家’。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7 章
胡图图不顾秦朗的反对和医生的建议,坚持出院了,没两天,又进了医院,这次干脆是住了进来,高烧反反复复,终于烧成了肺炎。
这个强悍的姑娘终于被击垮了,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