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蒙梭罗先生的脸煞地一下白了,转过身来对希科说:
“希科先生,我不习惯于跟小丑打交道,因为我难得住在宫里,我提醒您,在国王面前,特别是当我和他谈到我的职责的时候,我不愿意这样受人侮辱。”
希科说道:“好吧!先生。您跟我们这些住在宫里的人恰恰相反,所以最近发生的那件滑稽事,让我们笑得够呛。”
蒙梭罗问道:“什么滑稽事?”
“国王命名您当犬猎队队长这件事;您看出了吧,他虽然没有像我这样滑稽,但他比我更疯疯癫癫,这个亲爱的亨利凯。”
蒙梭罗凶狠地瞪了加斯科尼人一眼。
国王看出要发生口角,便说道:“好啦,我们谈点别的事吧,先生们。”
希科说道:“对。还是谈谈夏特勒大教堂圣母的法力吧。”
国王用严厉的口吻说:“希科,不要亵渎神灵。”
希科说道:“什么!我亵渎神灵?算了吧,你把我当成神职人员,而我却是个武士。相反,我倒要告诉你一件事,我的孩子。”
“什么事?”
“你不会利用夏特勒教堂圣母的衬衣,亨利,你用得再糟不过了。”
“怎么啦?”
“这还不明白。圣母的两件衬衣通常是放在一起的,你却把它们分开了。我要是你,就把它们合在一块。亨利,只有这样,奇迹才会发生。”
这些有点莽撞的话,是影射国王和王后的分居,惹得国王的嬖幸们都笑了起来。
国王伸伸胳膊,揉了揉眼睛,也跟着笑了,说道:
“这回,见鬼!让小丑说对了。”
接着他谈起了别的事情。
蒙梭罗压低声音对希科说:“先生,您能不能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到那个窗口等我。”
希科说道:“怎么啦,先生!我非常愿意奉陪。”
“好吧!那我们到旁边去。”
“如果您觉得方便,我们可以到树林子里去,先生。”
蒙梭罗走到窗边,希科已在那儿静候了,蒙梭罗说道:“别再开玩笑了,徒费口舌,这儿可没人会笑。我们现在当面把话说清楚,希科先生,小丑先生,弄臣先生;一个贵族不准您,您听清楚没有,不准您嘲笑他;您想约他到树林里去,他请您仔细考虑后果,因为,到那林子里,他挥起棍棒和其他家伙,可不亚于痛打您的马延先生的那些手下人。”
希科黑色的眸子射出一道阴沉的光,不过,他不露声色地说:“啊!先生,您让我想起了我还欠马延先生的债,所以您也想让我成为您的债务人,给您和马延先生都记上一笔,并且对您同样地感激吧。”
“先生,我觉得,在您的那些债主里,您忘了最主要的那位。”
“这话使我吃惊,先生,因为我一向自用记忆力惊人;我请您说说,这个债主是谁?”
“尼古拉·大卫律师。”
希科阴沉地笑了笑说:“噢!是那一位,您弄错了,我不欠他什么了,我已经还清他的债了。”
这时,一个第三者走来,参加了谈话。
这人是比西。
希科说道:“啊!比西先生,请过来帮帮我的忙。您瞧,他把我赶到这儿来,想把我当作一头小鹿或一只黄鹿般追赶一番。比西先生,请您告诉他,他看错了人,和他打交道的是一头野猪,野猪是会向猎人反扑的。”
比西说道:“希科先生,您觉得犬猎队队长先生不把您当作一个体面的贵族看待,我看您是错怪他了。”接着比西又对伯爵说:“先生,我有幸来通知您,安茹公爵先生想和您谈谈。”
蒙梭罗先生问道:“和我谈谈?”他有点局促不安。
比西说道:“和您本人,先生。”
蒙梭罗向比西盯了一眼,似乎要一直看透到他的内心深处,然而比西目光坦然,嘴角挂着安详的笑,蒙梭罗只得满足于表面的现象。
犬猎队队长向比西问道:“您和我一起去吗,先生?”
“不,先生。您去向国王告辞,我立刻会通知殿下您即刻就到。”
说完,比西像来时一样,以他惯有的敏捷,轻轻地走入朝臣队里。
安茹公爵此时正在书房里等候,重读那封读者已经熟悉的信。听到门帘的响动,他以为是蒙梭罗来了,把信藏了起来。
比西走进来。
公爵问道:“怎么样?”
“好了!大人,他马上就到。”
“他一点也没有怀疑吗?”
比西说道:“等到他有所怀疑,他早就戒备了!他不是您提拔的吗?您既然能提拔他,难道无法把他除掉吗?”
公爵忧心忡忡地答道:“当然。”每回事到临头,需要他拿出魄力来的时候,他总是这副模样。
“您是不是觉得他不像昨天那样有罪了?”
“有过之,而无不及。越想他的罪孽越觉得他不可饶恕。”
出西说:“再说,归根到底,他背信弃义,抢走一个贵族姑娘,又用欺诈手段逼她成婚,其做法之卑劣,与他的贵族身份完全不相称。要么他自己要求解除这个婚姻,否则您就把他废掉。”
“一言为定。”
“为了可怜的父女俩,为了梅里朵尔城堡,为了软安娜,您可要言而有信。”
“你放心。”
“您想,他们已经得知您要帮他们的忙,正在焦急地等待您和蒙梭罗见面的结果。”
“小姐一定获得自由,比西,我向你发誓。”
比西说道:“啊!您能做到这样,就不愧为一个品德高尚的亲王,大人。”
说完,他抓住公爵的一只手,恭恭敬敬地吻了一下。这只手曾经多少次签写骗人的诺言,曾经多少次背弃了誓言。
这时,前厅传来脚步声。
比西说道:“他来了。”
弗朗索瓦声色俱厉地叫道:“请德·蒙梭罗先生进来。”瞧他的神情,比西觉得这是吉祥之兆。
这一回,年轻的比西几乎成竹在胸,觉得他梦想的结果最后总能如愿以偿,因此,在向蒙梭罗行礼的时候,他的目光禁不住流露出一丝得意和嘲讽之情。而犬猎队队长还礼的时候,目光呆滞,就像一座无法穿透的堡垒,把他内心深处的想法藏而不露。
比西在过道里等待消息,正是我们早已熟悉的这个过道,在这里,查理九世、亨利三世、阿朗松公爵和吉兹公爵,曾经用王太后留下的束腰带,险些勒死拉莫尔。此刻,这个过道以及与之相连的楼梯平台上,挤满了来讨好公爵的贵族。
他们见到比西,人人都争着让出个位子给他坐。一来是敬重他本人,二来是因为他是安茹宠幸的人物。比西不动声色,一点也不让人看出他揪心的焦虑。他等待着这次谈话的结果,他的未来幸福就在此一举了。
谈话一定十分激烈,比西早看出蒙梭罗不是个束手就范的人。不过,对于安茹公爵来说,只需给蒙梭罗施加压力,如果他拒不服从,那就硬行解除他同狄安娜的婚姻。
突然,亲王响亮的声音传了出来,像是在训斥。
比西浑身一震,惊喜万分,心想:
“啊!公爵没有食言。”
但是,那声音却没有继续下去。于是过道里的朝臣们个个缄口,不安地面面相觑,周围笼罩着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好梦不长,比西此刻焦虑不安、心乱如麻,一会儿满怀希望,一会儿充满恐惧,心里仿佛有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一分一分地挨了一刻钟。
公爵卧室的门忽地打开了,透过门审,传出里面的嬉笑声。
比西知道屋里只有公爵和犬猎队队长两人,按他的推测,如果谈话顺利,此刻是不该谈笑风生的。
这个心平气和的结尾,使他不寒而栗。
紧接着,谈话声近了,门帘掀开,蒙梭罗行着礼退了出来。公爵把他送到门口,说道:
“再见!老朋友,事情就这么谈妥了。”
比西自言自语道:“老朋友,天哪!这是什么意思?”
蒙梭罗一直面对着亲王,说:“这么说,大人,依殿下之见,目前最妥善的办法,就是公之于众。”
公爵说道:“对,对。搞得那么神秘,倒像小孩游戏。”
犬猎队队长说道:“那么,从今晚起,我让她晋谒国王。”
“就这么办,别害怕,我会把一切都准备好的。”
公爵凑近蒙梭罗。又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蒙梭罗答道:“行,大人。”
蒙梭罗最后向公爵鞠了一躬。公爵正在审视在场的人,他没有看见比西。比西此时藏在门帘的折子里,他紧紧抓住门帘,以防晕倒。
正在等候觐见的贵族,为蒙梭罗深得宠信而折服,相形之下,比西便显得黯然失色。蒙梭罗转过身来对众人说:“先生们,请允许我宣布一个消息:大人批准我把我和狄安娜·德·梅里朵尔小姐的婚事公布于众,一个多月前,她已成为我的妻子,在大人的赞助下,我今晚就领她进宫。”
比西晃了晃身子,尽管这个打击不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但毕竟太强烈了,他觉得五雷轰顶,支持不住了。
于是,他向前探了一下头,正遇上安茹公爵的目光,两人都因情绪激动而脸色苍白,但他们心中的想法却完全相反,比西的目光里充满了蔑视,安茹公爵的却充满了恐怖。
蒙梭罗在贵族们的奉承和祝贺声中,穿过了人群,扬长而去。
而比西则动了一下,想走向公爵。而公爵看在眼里,抢先放下门帘,随后,门帘后面的门关上了,传出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
比西只觉得浑身热血都涌上太阳穴和心窝,他的手碰到了挂在腰带上的短剑,不知不觉地把剑抽出一半。因为,在这个男子汉身上,激情一冲动便难以抑制。爱情曾使他浑身像烧了一团火;眼下,又是爱情平熄了他的冲动。一丝苦涩的、深深的、针扎般的痛楚抑制了他的愤怒。眼下他不是义愤填膺,而是心碎肠断了。
两种复杂的情感在他心中搏斗着,达到了顶点,比西心力交瘁,仿佛两股冲天的巨浪在最高点相撞,摔了下来。
比西明白,他如果再呆下去,他那失去理智的痛苦便会流露出来。他顺着过道,来到秘密楼梯,穿过暗道到了卢佛宫的院子,跳上马,策马直奔圣安多万街。
男爵和狄发娜正等着比西的回音,他们看见走进来的年轻人脸色苍白,痛苦不堪,两眼充血。
比西叫道:“夫人,蔑视我吧,恨我吧!我自以为是个大人物,其实微不足道;我以为能为您做点事,其实我甚至不能掏出我的心来给您看。夫人,您真的成了德·蒙梭罗先生的妻子,被人承认的合法妻子,您今晚就要被带进宫。而我不过是个可怜的疯子,一个失去理智的不幸的人。男爵先生,正如您说的,安茹公爵的确是一个懦夫和无赖。”
比西黯然神伤,怒不可遏,撇下惊恐万状的父女俩,冲出屋子,奔下楼,飞身上马,用马刺刺进马肚子,一只手握拳压住狂跳的心,撇开缰绳,漫无目的地上了路,搅得行人晕头晕脑,惊恐万分。
三十五 安茹公爵大人和犬猎队队长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安茹公爵为何对比西突然变了一副面孔吧。
公爵见到德·蒙梭罗先生时,心里的怒火已经被比西点起来,这对实现比西的计划是有利的。公爵素来暴躁易怒,这会儿满腹怨气,一腔恼怒:一是自尊心大受挫伤;二是害怕比西为德·梅里朵尔先生把事情抖出来,使他身败名裂。而后者更使他如坐针毡。
的确,这两种情绪淤积在心里,爆发出来是很可怕的。尤其是他深藏不露,小心眼儿就像填满火药、坚固而密集的炸弹,压抑得越厉害,爆发起来越强烈。
因此,这位德·阿朗松先生接见猎队队长时的脸色,能使宫里最胆大的人不寒而栗。因为人人深知弗朗索瓦在报复方面是足智多谋的。
蒙梭罗问道:“殿下召见我吗?”他神态自若,两眼看着壁毯。因为这位惯于揣摩亲王心思的人,已经看出亲王外表冷漠,心里却藏着一腔怒火,他的目光避开公爵,转向墙上的壁毯,那样子仿佛想从房间的摆设来猜测主子的意图。
公爵见此,说道:“别害怕,先生,壁毯后面没有人,我们可以畅所欲言,尤其重要的是说话要坦率。”
蒙梭罗点头哈腰。
“因为您是个忠仆,法兰西的犬猎队队长先生,对我本人也十分爱戴,是吗?”
“我想是的,大人。”
“这一点,我深信不移,先生,是您多次把别人策划反对我的阴谋告诉我,是您在事业上助了我一臂之力,您经常不计较自己的利益,连自己的生命都置之度外。”
“殿下!……”
“这些我心里有数。另外,我必须把这些事向您一一提醒,是因为事实上您太高尚了,对您的劳苦功高,您从未提及过,哪怕是间接地,也没有过。就说那件不幸的事……”
“什么不幸的事,大人?”
“就是绑架德·梅里朵尔小姐的事;这可怜的姑娘!”
蒙梭罗叹了一声:“唉!”不过这声叹息并不是就公爵的话而发的。
公爵提醒他走上正题,问道:“您是不是可怜她?”
“您难道不可怜她,殿下?”
“我?噢!您知道。我对自己这种心血来潮,伤天害理的行为后悔莫及!噢,正是因为我和您有交情,以及我习惯于让您帮忙,才使我忘记了,没有您,我决不会去抢这位小姐的。”
蒙梭罗感到这话的分量:“难道这仅仅是悔恨吗?”他问道:
“大人,您天性善良,把事情夸大了。对于小姐的死,您并不比我更有责任……”
“这是什么意思?”
“可以肯定,您当初绑架她时,并不想置她于死地。”
“噢!当然。”
“那么,您是问心无愧的,大人。这种不幸的事难以逆料,天天都会发生。”
公爵目光犀利,仿佛看透了蒙梭罗的心思,接着说:“再说,她一死,一切都石沉大海了!
亲王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蒙梭罗立刻抬起头,心下嘀咕道:
“这不像是悔恨……”
他又说:“大人,我能不能和殿下坦率地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