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将至,起居室正中央摆放着迷你的圣诞树,挂着的饰品充满童趣,她甚至在壁炉上挂了绣着宝宝名字的红袜子。
连裴陆臣此时睡的客房,墙头上都挂着宝宝戴圣诞帽的照片——真是个神气活现的小魔怪。
可如今,孩子却被这样的噩耗缠身,无力挣脱。
裴陆臣无法入眠,房间布置越温馨,于他越是折磨,去厨房倒水,见楼上她的房间还亮着灯,裴陆臣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了上楼。
她在上网查资料,房门虚掩,裴陆臣从门缝外只见屏幕的亮光映着她幽幽面色,这女人似神经高度紧张,蓦地就察觉到:“谁?”
裴陆臣只得推门进去:“是我。”
“正好,我有事找你。”
她手边的资料都是刚下载打印好的,统统交到裴陆臣手里。
“他现在还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是会渐渐出现贫血症状,而且越来越严重对不对?还有那些并发症……我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说我救不了我儿子,那还有谁可以?他的爸爸?对了……还有冉冉,这两个总归有一个能和kings配型成功的对不对?如果……如果还是不行,他就只能一直输血,然后等死?”
时颜混乱的眼神四散飘忽着,语速很快,恨不能一秒间就把所有讯息全部塞进他脑中。
裴陆臣听得七零八落,见她手都有些抖,赶紧握住:“你别自己吓自己,网上很多资料不准的。”
裴陆臣脑中发胀,改而按住时颜双肩,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冷静点。你现在不能乱。来,乖,深呼吸。”
时颜有些机械地跟着他深呼吸,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却顿时没了主张。
一向气势凌人的她此刻仰头看他,眸中是依赖的光。是他最早发现孩子的异常的,他也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我该怎么办?”
裴陆臣确实知道要怎么做,可他不乐意,万分的不乐意。
内心权衡着,回眸见她如此信赖的凝视,裴陆臣不忍隐瞒,他也得深呼吸了,因为要说出这句话,太困难:“首先,我们得先去找池城。”
她像是突然醒过神来,神色蓦地一僵。
裴陆臣并不确定她的迟疑到底是为了哪般,讽刺的是,他现在竟只能如此劝她:“我明白你宁愿和他老死不相往来,可……一切都当是为了你儿子。”
“我知道。”
时颜终于恢复了镇定,一直处于关机状态的手机就搁在床头,她说着就要去取手机调号码,却被裴陆臣抓住小臂。
“跟我回北京吧,中华骨髓总库也在那儿,跟他说……我们和他在北京会合。”裴陆臣看着她,眼里是不确定的光,毕竟她从没听过他的意见。
不料她几乎下一秒就点了头,转身往床头走去,半道却停住,回头看他:“实在是……麻烦你了,谢谢。”
为什么她的谢谢会让他觉得无比苦涩?
裴陆臣寻不到答案,索性不去多想,他一边向窗前走去,一边掏出手机,订回北京的机票。
举目四望,临近圣诞节的深夜,天幕一片漆黑,没有半点星辰,除了远处圣诞树上的灯饰,再没有一点光亮,一如他们看不见前路的未来。
南加州的深夜,上海的傍晚。
冬季,上海的傍晚极短,转眼天就快擦黑了。
池城的车停在校门口,他在接冉冉放学。学生从校内出来,人头攒动,冉冉一眼便瞧见那辆白的晃眼的凯迪拉克。
冉冉蹦上车:“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不是还在美国吗?”
冉冉袖子上还戴着孝,见到他,极少地露出笑靥。
冉洁一葬礼后没多久池城就开始在洛杉矶和上海之间两头跑,今日算来,他和冉冉又已经半个多月没见了。
她似乎长高了些,中文进步也很大,话说得字正腔圆许多。
池城回冉冉煦煦一笑,这已是极限,他的女人、孩子都人间蒸发了一样,房子租了,连在她之前定点做检查的那家医院,也再没寻到她的身影。
南加州之大,寻个人,果真是茫茫人海,他再没有上回在街头遇见她时的运气。
池城这次赶回国处理些事情,过些天又得飞回洛杉矶,目前只能强作欢颜。
他边发动车子边问:“今天爸爸陪你,让张婶放假。想没想好晚上要去哪儿吃?”
车内暖气很足,冉冉摘下帽子,解开围巾,搓着双手取暖:“爸爸,晚上回家你做饭给我吃好不好?”
“那我们先去超市买点菜。”池城打方向盘将车调头。
上海的洋节气氛向来很浓,大型超市内随处可见圣诞节的小玩意,冉冉看中了顶圣诞帽,直接戴在了头上。
帽子还有更小尺寸的,看得池城不禁神思飘远。
如果他还和她在一起,是不是也该给儿子买一顶?不,一家三口,该买三顶,再拍张合照,制成相框挂在圣诞树顶端。
又或者,买下那个圣诞老公公图案的奶瓶?
“爸爸!爸爸!”
冉冉拉他的袖口,池城才恍然回神:“怎么了?”
“你手机在响。”冉冉指指他的口袋。
池城仍盯着不远处婴儿专柜的的特卖品不放,随手摸出手机接听:“喂?”
“是我,”顿了顿,“时颜。”
池城愣住。
听筒中传出的声音撞击在池城的耳膜上,一点儿也不真实。超市人来人往,门庭若市,这一切在这个瞬间却统统成了虚影,池城的世界顿时空落地只剩他,和电波那端的她……
池城后知后觉地看了眼屏幕上的名字,瞬间绷紧的,不止是他的神经,还有声带:“你在哪?”短短三个字,说的无比艰涩。
她没搭腔。
池城强压下内心的汹涌,缓慢地、克制地:“时颜,告诉我,你在哪?”
“孩子出事了。”起码听起来,她语气还算镇静。
他却做不到镇静。
当头棒喝的滋味如何,池城在这一刻亲身体验到,有如浑身被定住,无法动弹。
“你说什么?”
问出口了才发觉这是个自欺欺人的蠢问题,他分明听清楚了,潜意识里却不敢置信,池城顿了顿,平复自己混乱的思绪,改口道,“出什么事了,时颜你说清楚,别……”
还未说完就被时颜打断:“确诊了是地中海贫血症,具体的等我们见了面再说。我马上就回北京,我们在那里碰面,你一定要带上冉冉。记得,一定要带上她。”
“时颜你得先告诉我孩子他……”
“啪”的一声,对方率先切了线。
在紧随其后响起的单调刺耳的忙音中,池城动作机械地收线。地中海贫血……
池城蓦地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回拨,对方却不肯再接听。
单调的等待音无疑是一场旷世的折磨,那一刻,池城的目光甚至无法聚焦,低头看向冉冉。
见池城眉头紧锁,盯着她走神,冉冉小脸上写着担忧:“爸爸,你怎么了?”
池城这才晃过神来,拉起冉冉的手快步离开,冉冉扭头恋恋不舍地看着满载的购物车:“爸爸……”
“我们现在立刻去北京。”
“可我明天还要上课……”
“爸爸帮你向老师请假。”
44
洛杉矶——北京。
机舱里很安静,连时颜都疲累地睡了,估计梦中也不轻松,所以才会微蹙眉头。裴陆臣醒来时也不知是何时何日,机窗外一片黑暗,导航灯的闪烁好似在提醒着什么。
飞机略微颠簸着,婴儿车固定在两个大人之间的座椅前,裴陆臣撩开车顶的防尘纱,就见小魔怪睁着眼睛,悄无声息地伸着莲藕样的胳膊,小手在空中抓着什么。
这孩子这么好动,怎么就得了这么个病?
裴陆臣不禁伸手挑了挑孩子的下巴,小魔怪霍得扭头看他,那样晶莹剔透的目光,孩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似要笑,又似要哭,还未等孩子真哭出声,时颜就惊醒了。
这个做妈的见状立刻拍开裴陆臣的手,压低声音怒瞪裴陆臣道:“干嘛把他弄醒?”
裴陆臣难免委屈,“我见他醒了,陪他玩玩而已。”
时颜也明白自己语气有些重,她欠这男人这么多,时颜也知道自己不能仗着什么对他冷言相向,无奈她总控制不住情绪,见他这样小心担待的样子,时颜懊恼之余只得抱歉: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就像……更年期到了,无缘无故就暴躁了。实在是……对不起。”
裴陆臣极少听见这女人说软话,她肯这样放低姿态,甚至有点自嘲的小幽默,裴陆臣倒也笑了,手臂伸向她,托住她精巧的下巴:“不打紧,等下了机我给你买‘静心’。”
他的动作看似柔和,时颜却躲都躲不开,好似被他禁锢了一般。惊醒彼此的,竟是孩子突然爆出的哭声。
小魔怪哭闹不止,商务舱内俱是熟睡的乘客,时颜只得抱着孩子进洗手间,哄得不哭了再抱回来。
孩子的小下巴搁在时颜肩头,一见到表情有点抑郁的裴陆臣就眨了眨眼睛,裴陆臣内心不禁生出一丝狐疑。
“小魔怪,你故意的……”
裴陆臣摸摸孩子的头轻声道,本是打趣的一句,声音也低到连时颜都没听见,可孩子却在这时砸吧砸吧嘴,承认了一般。
裴陆臣顿时无奈抚额。
同一时刻,远在北京的池城,正对着酒店落地窗外的薄雾走神。
池城指间夹着香烟,火星快要烧着手指,他才蓦地醒过神来。
冉冉在上海飞往北京的班机上就睡着了,现在还在房间里安眠,此时已是白天,外头的能见度却很低,池城投向窗外的目光顿时迷失了方向。
这一场雾,像是永世都不会散去。
冉冉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门口,穿着毛茸茸的兔子服,揉着眼睛:“爸爸。”
满屋飘散烟味,冉冉越靠近池城,鼻子皱得越紧:“爸爸,烟臭。”
池城摁熄了烟,勉强笑一下。
看着女儿,池城脑中回响起的,却是昨天傍晚时颜那强自镇定的声音:孩子出事了……确诊了是地中海贫血症……
时颜把亲人看得最重,她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该有多彷徨无措?没有他在身边,她要如何挨过这阵伤痛?
池城拒绝让自己多想,他知道自己如今脸色有多难看,索性按住冉冉的双肩,循循善诱般看着孩子的眼睛,不让她探究的目光再在自己身上逡巡:“你时阿姨很快就回来这里和我们会合。”
孩子的脸瞬时一沉,习惯性地沉默下去。
“你时阿姨还带了小宝宝回来,一定是个可爱的小家伙,算是你弟弟,你会喜欢的。”
冉冉却在此时扭了扭身体,挣开池城的手,“我去刷牙。”说着,一溜烟跑了。
孩子躲进卫生间,不肯再出来,池城叩门,冉冉始终不应。
池城不禁大力扳动把手,不知用了多少劲,指节都已泛青,“别任性,快开门。冉冉!”
他从未用过如此严厉的语气对她说话,就这么一瞬,便能隐约听见孩子哼哧一声哭了出来。
“我不喜欢时颜!我没有弟弟,我妈妈已经死了!”
池城蓦地一怔,抬脚就踹开了门,巨响似要震碎嵌在墙上的镜子,吓得冉冉哽住了哭声,池城进了洗手间,余光瞥见镜中自己的一脸冷色,可他再无力粉饰些什么。
冉冉坐在马桶盖上,他走近、抱起她。
池城有点强逼着冉冉洗漱、换衣,孩子满脸不情愿,眼见池城要带自己出门,冉冉扒住门把手,死活不动:“我不去!”
“爸爸现在要去医院做检查,不是带你去见时阿姨。”池城一根根掰开孩子紧握在门把上的小拳头。
冉冉只是狐疑,仰起小脸:“爸爸你生病了?”
池城像是笑了下,没回答,抱起冉冉出了门。
在医院做了血液检查,他拥有致病基因,冉冉没有。
“我女儿不是携带者,那她能不能救她同父异母的弟弟?”除此之外,池城不知道如何才能向医生更详细地叙述。
“现在一切都还不能判定,先生你太心急了。”
他怎能不心急?在时颜再度来电之前,他都没阖过眼。
又一个无眠的深夜,当看见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时,池城霍得站起,语气很急:“到北京了?”
“对,刚下飞机。”
如此简短的对话间隙,池城就已经急步出了房间,朝玄关快走:“我去接你。”
“不用了,陆臣已经联系好了医院,我们明天医院见。”
她说着就要挂机,池城捏紧手机,控制不住地音色顿狠:“你起码得告诉我孩子现在怎么样了,我毕竟是他爸爸!”
彼端静默了片刻。
池城的怒意丢进了深潭,激不起半点波澜,紧随而起的,依旧是时颜有些疏离的声音:“你现在是不是住金寰?裴陆臣明天会派车去接你和冉冉。”
语毕,她毫不迟疑地切了线。
池城垂眸看着暗下去的屏幕,半晌,狠狠地照着墙壁将手机摔出去。
机壳瞬间分崩离析,巨响过后,徒余死寂。
他毁得了手机,却毁不了胸腔里翻覆着的悲怆,更改变不了任何事,意识到这点,池城颓然地倚着墙壁,滑落在地。
翌日,依旧是个大雾的早晨,他也依旧一夜无眠。
手机碎片陪伴他整晚,池城清理掉它们,同时也努力摒除一切颓丧,洗漱,刮胡,换衣,把sim卡换到另一支行动电话上,等候时颜再次来电。
冉冉随后被池城叫醒,睁开眼睛就见池城着一身笔挺的西装站在床畔。
“先去刷牙,等会儿我们得再去一次医院。”
冉冉没有再违背大人的意愿,出门的行头都准备好以后,乖乖坐在餐桌上吃服务生送上来的早餐。
池城就坐在孩子对面,冉冉闷头咬面包,男人一丝不苟的模样令孩子有点怯于靠近。
池城面前的早餐分毫未动,手指一下一下敲击餐桌,那是他强压下内心焦急时的习惯动作,手边的电话响起的瞬间他就接了起来。
“喂?”
回答池城的,并不是时颜,而是另一个有些清冷的女声:“池先生是么?车马上就到金寰了,你尽快下来吧。”
冉冉依旧是不太情愿地被池城领出了门,等在金寰楼下的是辆军绿色吉普,冉冉见司机是个长相有些冷冽的姐姐,愣了愣,便也不再面露抗拒。
司机上下打量一下随后上车的池城,目光有些复杂。
外表看来,这是个极出色的男人,举手投足仪态俱佳,即使心急,也不反映在脸上。
可惜,是个让妻子险些小产的恶棍……
车子一路快速平稳行驶,池城自始自终没说半句,司机也只是中途接电话时说了几个字。
“边缘,怎么还没到?”
“快了。”说完就挂了电话,换挡加速,朝医院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