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他的疑问,池城浅笑带过。彼此有多年的交情,朋友很熟悉他这种看似亲和、实则冷漠的表情,只能笑着掩饰尴尬。
墓园一直由一个来自中东的长者打理,长者还记得他去年这个时候来扫墓时说的话,和蔼地看了眼冉冉:“你说今年要带个人来让你母亲见见,就是这孩子?”
冉冉是个酷孩子,始终不说话。
池城内心苦涩,自己的母亲,怕是永远见不到时颜了。
扫完墓后回程的车上,冉冉板着手指头算回国的时间,突然扬起小脑袋问:“爸爸,妈妈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他直视前方,专心致志开车:“想家了?”
“妈妈说她想我们了。”
池城蓦地刹车,刺耳的刹车声过后,池城静默许久,“爸爸有事要去美国一趟,我们暂时不回去。”
“可是妈妈……”
“等我忙完公事,带你去迪士尼玩好不好?”
冉冉犹豫了下,偏头认真地想了想,“那……不准告诉妈妈。”
池城笑着摸摸她的头。
金寰看中了南加州滨海的一块地,有建度假区的打算,这事本由北美分公司负责,池城主动请缨,必须事先得到老总亲批。
“怎么好好的假又不休了?”
池城只说:“我把那块地拿走给了别人,公司损失不少,我现在休假都休得不安心。”
其实他只是不知道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冉洁一而已。
冉冉住在西海岸的海景房中,池城忙,冉冉也忙,国内暑假作业很多,孩子得赶功课。
池城尽量不晚归,可一次华人商圈酒会,都是熟人,他多喝了几杯,醉醺醺回到住所,幸好孩子已经睡了。
他扯松了领带倒在沙发里,抬臂遮住眼,不知不觉昏睡过去,他太熟悉这样黑甜的梦,以至于被手机铃吵醒之后,三分魂魄还丢在梦里,毫无察觉地唤了声:“时颜……”
那边顿了很久,久到池城的神志终于抽离了梦境。他捏着眉心看看号码。
是医院的座机号,“是我。”是冉洁一的声音。
她渐渐哭出声来,啜泣着,不只因为化疗的痛苦,更因为,他错唤出口的那个名字。
池城拿着手机,一直听,一直无言。
“池城,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多想死。”
池城脑中那根紧绷的弦,在黑暗里无声地断裂,他终于出声了,是笑声,只有一声,低而短促,然后他说:“我现在,也很想死。”
遗爱记38
“我现在,也很想死。”
“……”
夜色郁郁,静默如死。
破天荒的,这次是冉洁一先挂的电话。到底谁把谁往死路上逼?池城思索良久,依然无解。吃了两粒安定后,继续他黑甜的梦。
浮生若梦。
同一片星空下,时颜辗转难眠。脑子有些乱,理不出头绪。让她心烦意乱的罪魁祸首竟是裴陆臣,时颜自己都隐隐有些不可思议。
他不该对她这么好的……时颜发了会儿呆,迟疑着拨出了裴陆臣的号码。
时颜也不知道接通了该说些什么,手心泌出薄汗,嘴角刚扬起一抹自嘲的笑,电话接通了。
是个女人的声音:“もしもし?”
时颜愣了愣,几乎下意识地就要按下话机插簧,手却在中途停下,顿了顿,道:“May I speak to Mr。Pei?”
鸡同鸭讲了半晌,对方才用蹩脚的英文告诉她,裴陆臣正在洗澡。
那女人声音甜美,想必长得也娇俏,时颜挂上电话后不由得想,这姓裴的还真没打算亏待他自己,纵然异国他乡,也有温香软玉再怀。
有人对她好,她受不起,只得加倍还回去——原来裴陆臣并不在此列,时颜这回倒是安下心来,没了负累,可以睡个安稳觉,一夜无梦到天明。
第二天她有例行产检,可还未踏出家门,就从门镜中瞧见裴陆臣坐在走廊的藤椅上。
在美国的医院就医都得提前预约,她可不想为了躲个男人而麻烦医生改期。时颜大大方方开门出去,眼观鼻,鼻观心,直接去车库取车,其余一切统统视而不见。
她一般都自己开车去医院,却在上车前被裴陆臣拦下,艳阳普照,他背光而立,时颜看不清他的面孔,只看得清他清峻的轮廓。
裴陆臣倒是改不了仔仔细细打量她的习惯,此时亦是目光逡巡在她身上每一处细节。
这女人一旦孤身独住,就总有些疏于打理,可不化妆的她却愈发显得年轻,头发也剪得很短,鬓角茸茸地贴着耳梢,配着她的一双猫儿眼,真的像极了他家曾养过的那只金吉拉。
连逞凶斗恶时的眼神,都与那金吉拉如出一辙。
裴陆臣敛了敛眸:“你个孕妇还自己开车?”
时颜不理会,他动作倒快,直接夺下她的车钥匙揣进自己兜里。
她转身就走,听他在身后声线一扬:“关于昨晚……我可以解释。”时颜脚下一顿,想了想,最终还是上了他的车。
裴陆臣生平头一遭开休旅车,车速平缓,可他的目光压抑着急切,透过车内的后照镜看她,几次欲言又止。
如果她介意,如果她吃醋……裴陆臣发现自己无可救药地心怀期待。
显然,她并不这样认为。“裴少,”时颜自认没必要听解释,所以在裴陆臣几欲开口之前打断他,“昨晚玩得还愉快么?”
裴陆臣听她戏谑的口吻,头皮略微发麻,手指在方向盘上僵了又僵。忽的意识到,他的紧张并非出于惊慌,而她的淡然,却实实在在缘于不在乎。
他不再看她,转而注视前方路况,“……逢场作戏而已。”
嘘寒问暖有令人麻痹的作用,他对她无微不至的关切令她险些忘了这男人劣迹斑斑的过去——时颜不禁有些好奇:“那我问你,你现在是不是也在和我逢场作戏?”
是真的好奇,不带丁点的试探。
裴陆臣薄唇紧抿时下颚线条显得十分锋利,口吻听来懒散,实际上却分外压抑:“你和她们不一样。”
“哦,对,你在我这儿还没得手,我跟她们确实不一样。”时颜哂笑,好整以暇地扭头看他,“我就纳闷了,你们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哥,是不是都以为这世上没有你们泡不上的妞、搞不定的女人?”
裴陆臣似乎并没有辩解的意愿。
时颜也收起了剑拔弩张的戏谑,郑重而言:“我知道你一辈子都没在女人身上栽过跟头,你肯为我花心思,我真的很感动,可我就是死脑筋,受不了你们心里惦记着一个,床上却可以躺着另一个。说难听点,这跟一边做婊‘子一边立牌坊没什么两样。”
虽然裴陆臣脸色变都没变,可话已至此,时颜没必要再留给彼此什么残念,那样只是对他、对自己更残忍,“在下个路口停吧,我打车去医院,就不麻烦你了。”
裴陆臣果然依言停了车,时颜转身拉车门时,耳畔却响起“咔哒”一声车门反锁的声音。
她没回头,可身后的裴陆臣分明将手肘横在了她的靠椅上,欺近她,距离近得很放肆。
他的气息在时颜耳后停顿了一下,温热:“你真的想知道我昨晚过得愉不愉快?”
或许是他这段时间太过温文尔雅,此刻恢复了过去脾性的裴陆臣,时颜一时无法招架。
“我把她想成你,感觉还不赖。”裴陆臣的气息又热了几分,语气却是陡然一抑,“不过我醒来以后没找着她,却找着了她给我留的小费,那感觉……糟糕透顶。她真的跟你挺像的,外表很甜,做的事却很伤人。”
时颜现在也想做伤人的事,比如,回身狠狠抽他一嘴巴子。
裴陆臣却在这时扳过她的肩:“你说我该怎么做?我倒是想把心里惦记的那个弄到床上去,可人家不答应。”
语毕不忘扫一眼时颜隆起的腹部:“就算她答应,她如今的身体情况也不允许。”
时颜手腕运足了劲,扬手就要给他一巴掌,被他凌空架住腕子,裴陆臣轻易便化解了她的力道,似是而非地劝:“孕妇不能随便生气,对胎儿不好。”
这才是她熟悉的裴陆臣,跋扈得没有天理,时颜不急也不气,趁他不备,自由的那只手快速探过去按下反锁键。
裴陆臣没料到一个孕妇身手这么敏捷,眼见她挣开他的钳制,一溜烟下了车,转眼间走出老远,裴陆臣没有追过去,只是车停原处,直到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辆黑色的休旅车后,一辆白色Gl无声地超车而过。
池城精神不好,此时并不是上班高峰,路况还不错,也没堵车,他开得也不快。
北美分公司有自己的职权在手,他是总部派来的人,并不能一时半会就全盘了解。冉冉的语文依旧很差,作业完成的进度很慢,这几天都待在住所恶补,池城只等忙完这几天之后,带冉冉去趟迪士尼。
下一个路口有交通灯,池城停车等候,有电话进来,他挂上蓝牙接听,不时抬头看看交通灯。
穿越斑马线的行人很多,车流静止,人头攒动,俄而交通灯开始跳转,池城挂了电话,正要挂档前行,一抹熟悉的身影晃过他眼角的余光,转眼拦下辆出租车。
虽被出租车身遮住了大半身体,可那如剪影般线条柔和的侧脸,挺翘的鼻梁,精干的短发……那再熟悉不过的,甚至在他昨晚的梦中还翩跹而至、搅乱梦境的面孔——
池城的眉目在那一刻僵住,那抹身影如同药引,勾他回到不真实的梦境,令人一时分不清此刻的虚实。
池城反应迟了一拍,目光再度搜寻过去时,只来得及目送出租车明艳的黄色车身绝尘而去。
直到这一刻池城仍不可置信,心神恍惚时,绿灯亮了,那和煦的亮光惊醒了他,池城猛踩油门,追着出租车消失的方向而去。
车速一如他的心跳,鼓噪着,道路两旁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在他的车窗外急速后退。
路上行驶着的出租车何其多,池城险些跟丢,整颗心悬在出租车时隐时现的车尾灯上,直追了两个街区,出租车才停下,穿白衣裙的女子下了车,走进医院大楼。
池城在医院大楼外一个急刹,车未停稳,他已开门狂奔过去。
他早已从“时裕”的人口中得知她在这里,可南加州这么大,大到根本不容许他心存一丝侥幸能够偶遇她。
池城在医院大堂穿行,近乎贪婪地直盯着不远处的她,即使那只是个背影。
终于,池城的手按在了她肩上。
因奔跑而急促的呼吸在那一刻窒住,她慢慢地回过头来。
却,不是她。
同样的黑发黑眸,同样修颀的身形,可她,不是她。
那一瞬间,落寞汹涌而至,几乎将他淹没。池城颓然地松开手,“Sorry……”
……
……
直到同仁来电问他怎么还没到公司,池城才恍然发觉自己已在这一区兜了不下五圈。
池城在医院寻找未果后,仍不死心地驾车在任何可能跟丢的路口徜徉。
理智告诉他别再做无谓可笑的挣扎,可池城的行动却被执念所控制,也许只有这样,心中才能留下最后一丝企盼,才能证明一切都还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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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颜从医院出来,正值下班高峰,毫不停歇的车流与人群搅乱了视野,可她仍一眼便瞧见不远处的停车格里那辆黑色休旅车。
当然,还有车身旁倚着的裴陆臣。
时颜二话不说,调头就走,在人群中穿梭,转眼就没了踪影,幸而她穿着白衣黑裤,十分好辨认,裴陆臣弃了车,徒步跟着她。
裴陆臣个子高,即使是在各种肤色混杂的人群之中也分外惹眼,时颜一回眸就看见他,他也不追上来,只是隔着短短距离,似笑非笑地朝她招手。
若不是产检时听到了儿子的胎心,时颜心情大好,否则被他这样步步紧跟,她定会忍不住过去踹他几脚。
这猫捉老鼠的游戏终于在她穿越斑马线的中途结束——裴陆臣在马路中央拽住了她。
旁人都忙着过马路,只有他死乞白赖攥着她胳膊不放,时颜挣不开他,眼见行人指示灯已经开始闪烁,他们还杵在道路正中央,时颜不觉暗恼,摸出手机威吓:“再不松手我报警告你性骚扰!”
裴陆臣煦煦地笑,不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不料这女人动真格了,纤纤素手动作倒是非常快,眼看她按下911,裴陆臣赶紧夺过手机掐线。
也不知道这裴陆臣葫芦里卖什么药,毕恭毕敬地把手机交还到时颜手里,时颜正忖度着要不要接,他另一手忽然自后用力托住她颈项,手指缠在她发丝里,将她揽近,低视的目光带着压迫感:
“我考虑过了,不能做你最爱的人,做你最讨厌的也不赖。”
在人行横道的中央,人来人往的窥伺,他置之不理,吻住她,一开始便是疯狂的辗转,吸咬,带着惩罚却又疼惜的力道。
时颜没有闪躲,更没有回应,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这个男人终于成功荣膺她的厌恶之首。
除了他与她,人行横道上再空无一人,车辆再度开始川流不息,男人与孕妇当街拥吻成了一景,有司机甚至鸣笛,调侃意味明显。
只是鸣笛过后,旁观者再艳羡或调侃,都依旧得继续前路。
却有一辆白色Gl,孤独而静默地停在原地。车上的人,直直注视眼前一幕,那紧紧握住方向盘的手,僵硬如石。
遗爱记39
白色Gl从这对缠绵男女身侧驶过,车速很快,刮起的风吹乱了时颜的鬓发,贴着黑色保护屏的车窗上,隐约倒映着司机冷峻酷毅的侧脸,随之一晃而过。
下班高峰,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她的唇口感出奇的好,鲜嫩多汁的水果也不过如此,裴陆臣的吻点到即止,松开她时已是唇舌麻痹。
他在车辆的嘈杂声中盯着她红艳的唇,眸光不明。
裴陆臣眼中情潮涌动,时颜却始终平静,照着他的左脸,反手就是一巴掌。
她也练过拳,动作狠,裴陆臣左脸火辣辣的痛麻,却仍笑着看她,竟还说:“打得好!”
他几乎是赞许地看着她,时颜心中莫名生出一丝防备,见裴陆臣又往前迈了一步,以为他要还手,她心提到嗓子眼,他却只是俯身吻了吻她额角:
“我去取车,等我。”
时颜恍若未闻,当着他的面取纸巾擦嘴,仿佛触碰了不洁的东西,直看得裴陆臣双目迅速晦暗下去。
裴陆臣终究什么也没说,小跑着远离。
她哪会乖乖等他?如裴陆臣所料,他驾车回到这里后,这女人早没了踪影。
跟这个女人在一起,真得有颗强大的心脏才行,不能爱他,那就恨吧,把他恨到心里去,也好——
裴陆臣这么估摸着,径自笑了出来,可眼里的落寞随着笑声流溢开来,再也藏匿不住。
自那天起,裴陆臣没再出现过,只是不时地从国内寄明信片来,明信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