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邕的眼中,有铭心刻骨的仇恨。他望着我,一字一句的说道:“灵儿,你放心,你的父皇,还有我的两位哥哥,终有一天,我会为他们向宇文护一一讨回。”
我的泪水不自禁的流下,哽咽道:“但是,为什么一定要牺牲云妃?”
他在我耳畔低声:“灵儿,以你的冰雪聪明,怎会不明白?在这之前,我亦有暗自召见云妃,她对先帝痴心一片,日月可昭,为了我的大计,她情愿牺牲自己,只求我日后能铲除宇文护,以慰先帝之灵,一雪她今日之耻!”
原来如此!!
宇文邕的身后,一大群太监宫女追了上来,纷纷惊慌失措的跪在泥水里,连连磕头哀求:“皇上,奴才们请皇上避雨,请皇上顾惜自己,皇上龙体要紧,可千万不要淋坏了身子。”
雨,打在芭蕉叶上,水珠,剔透的的滚落,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绿叶如伞,叶下一株小小的虞美人沾了雨露,袅袅娉娉,迎风起舞。巨大的黄罗盖伞撑开,遮住了肆虐的豪雨,我轻颤着打了一个哆嗦,一件宽大的金绣游龙衫将我整个裹紧,鼻息间,熟悉的气息萦绕,我仰首望他,那俊朗的眉目,清亮的眸子,一如往昔。
“皇上,灵儿前来,其实是替太后带了一句话。”我轻声道:“太后让我转告皇上,云妃娘娘是有身子的人了。”
他立即懂了。唇边,浮现一抹微笑,道:“朕,明白了。”
* * *
宇文邕继位后,暂未立后,叱奴太后即是后宫之主,宫中其他正经主子不过只有两位夫人,所以,后宫倒也平静无事,太后每日里吃斋礼佛,甚少理会后宫之事。然而云妃一事,后宫里却传出太后懿旨来,云妃为先帝妃嫔,隶属后宫,且又身怀皇室血脉,不宜转交大司寇受审。
太后此言一出,朝中群臣无人敢驳,于是,云妃依旧安然回到朝晖宫静心养胎。
我心中的担扰亦暂时平歇。
吐心扉 ;1
时光荏苒,仿佛只是眨眨眼的工夫,又过去了半个月。
这天清晨,宇文邕派人前来请我。我跟随太监李公公来到昱德殿,一进去,只见宇文邕侧身而立,双眸紧盯着墙上的一幅图,显然已经在那儿望了很久。已经下了早朝,他换了玄色金蚕丝绣游龙大袖衫,仍系黑色冕冠,愈加显得丰神俊朗,气势天成。听到我进来的声音,他转过身来,微笑道:“灵儿。”
李公公退下后,殿内并无他人,我行过常礼后,笑问:“四哥找灵儿来有什么事?”
“灵儿,你过来。”他向我招招手,指着墙上悬的一幅画,问道:“你还记得这幅画吗?”
我从一进入殿中,就已经注意到画中少女。这名少女眉目如画,神态娇憨,约摸十三四岁的年纪。她披着一件大红色的帔巾,手中捧着皎皎白雪,堆了一个大大的雪人,笑容灿烂夺目。在她身旁有一株盛放的腊梅,红梅吐艳,红唇娇艳,印着她眉心淡淡的梅花胎记。
心中明白,这画中少女就是当年的绛英公主—元灵儿。
“这幅画是你十三岁生日那天,大哥亲自为你所画。”
早闻宇文毓在诗词书画上颇有造诣,这画中的少女姿容灵动,栩栩如生,似乎可以破画而出。画画之人,应该倾注了极大的感情在笔下吧!宇文毓,宇文毓,每当我我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就会有抑不住的心疼。那清冷飘逸的身姿,终究是尘世留不住的人!!
宇文邕一声轻叹,泛起怅然:“当年,我始终不明白,为何你的心中始终只有大哥一人,哪怕大哥与大嫂恩爱甜蜜,哪怕我日日夜夜陪在你身边,你却始终不会多看我一眼。”
他望向我:“现在想来,当时,自己确是年轻气盛,口口声声说是爱你,其实不过是受不了你对我的忽视,更心疼你会为一个不爱你的人一次次黯然心伤。一直愤懑大哥对你的无情,然而,当你的死讯传来,我看到大哥眼底的心伤,才知道,原来,他对你并不是无情的。
大嫂待字闺中时,就因谦恭贤德、温良娴淑而美名远播,自然是无可挑剔的。更重要的是,他是大柱国独孤信的女儿。而你虽然是前朝公主,身份尊贵,说到底,却是亡国之君的女儿。
所以,当年大哥才会娶大嫂,而选择放弃了你。说到底,确是他负了你!
独孤信出事后,堂哥逼大哥休妻。然而,大嫂是那么好的女子,大哥与她婚后一直相敬如宾夫妻情重,更何况,他已经负你在先,怎能再负大嫂!!??大哥告诉我,自从你和大嫂离开后,他一直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仇恨在他心中有如一把燃烧的火,想要将自己燃烧怠尽。
他终究还是去了,若他知道你未曾死,不知道会有多欢喜!!”
在元灵儿的画像前,宇文邕静静的诉说,他的声音虽然平淡如水,却有抑不住的情感波纹,在如烟往事的湖面,一圈圈,一圈圈,荡起心湖的涟漪。
那些少年的心事,隐没在时光粼粼的幻影里,却深深铭刻在记忆的最深处。至死,也难忘记!!
犹记,那个月光宁静的夜晚,那清雅的男子,曾经轻声的说:
“灵儿是我的妹妹,只是妹妹。”然而,他的心中该隐了多少的忧伤啊?
泪水顺着我的脸颊,静静滚落。
“灵儿,别哭!”宇文邕替我轻拭去腮边的泪,浅笑着:“你小时候那么爱笑,如今却这么爱哭,实在不似从前的灵儿!!”眸中的光华渐渐黯淡,他的声音轻柔,似月夜的湖水,笼着如梦如幻朦胧飘渺的雾气,轻叹道:“却似我认识的另一个女子!”
吐心扉 ;2
心湖一震,荡起浅浅涟漪,悸动不止,抑住慌乱心绪,我轻声问:“四哥说的,是谁?”我问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真的只是好奇。
“她也叫翎儿,令羽翎。”痴痴念及这个名字,他的语气如此温柔宠溺。“她跟你的长相有几分相似。然而,你们却是截然不同的。”凝重的忧伤悄然消散,一缕慵然浅笑浮现唇边,他,仿佛又变回在周营时的那个男子。“你活泼、明朗、总是笑声如铃,就象我的一个小妹妹,总能带给我无数的欢喜。而她,慧黠却又温柔、澄静而又忧郁,她身上仿佛有着一种无形的吸引力,与她在一起的日子虽然短暂,我的心,却无法控制的深深陷了进去。”
宇文邕淡淡的笑,那笑容如此遥远芬香、恍若隔世:“初识翎儿,我就下意识的想要将她留在身边,保护她,爱惜她,这种强烈的感觉,更甚于当年待你。在我将你留给我的犀角梅花坠扔进黄河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对自己说,从此以后,只爱眼前的女子,只爱郑翎一人。”
“郑翎,现在在哪?”我的声音涩然,声音抑不住的轻颤。
“她,已经死了!”
他声音里有刻骨的绝望,那双清澈的眸子燃起熊熊烈焰,恨意,来得如此迅疾。“大哥驾崩后,我策夜赶回长安,进宫之际,就是上天却将她从我身边夺走之时!!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我的怀里渐渐冷去,却始终不敢相信她已经死了!!我不相信!!”
他双手紧握着我的双臂,双眸中的痛楚犹如激流漩涡,一圈圈旋转,将我整个人吸没,“灵儿,你知道吗?我那么爱她!!这种爱,深得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她答应做我的妻子,她会在长安等我回来娶她,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上苍要将她从我身边夺走!!为什么!!”
多想伸手抚去他的悲伤,手却滞于半空,多想脱口而出自己就是翎儿,却生生咽了。泪凝于眸,一滴滴坠落,却唯有哽咽在喉,劝慰道:“四哥,逝者已矣!”
“不!!她没有死!!”
宇文邕打断了我的话语:“我有一种感觉,她还好好活着,她一定会回来找我!!”
“她已经走了,她不可能再回来了!!”声音颤抖,泪水夺眶而出,我冲着宇文邕喊:“你这样傻傻的念着她,她如果在天有灵,只怕也会陪着你痛苦!你想让她不能安心的离去吗?”忧伤的无力感涌上心头,我终于话语哽咽,泣不成声。
“失去郑翎,我仿佛失去了一切!!”他松开了我,喃喃自语,仇恨的火焰在他双目中燃烧,如狂烈的风,挟着席卷天下的怒火,意欲焚尽所有世间万物。“她离开我之后,我才体会到大哥当初心中的那种仇恨与痛苦!”双手握拳,狠狠击于墙壁,血,自拳骨渗出,声音里有让人窒息的狠绝,“宇文护,终有一天,我定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四哥!”我站在他身后,指尖,轻触在他肩头,我柔声唤他,希望能平息他的盛怒,却只余满心满身无力的悲哀,不可抑止的涌上心头。梅魄,冰冷的悬在颈间,额心,那朵梅花,遮掩了我昔日的容颜,宇文邕,我就在你身后,你却没有回头。
静悄悄的大殿内,清晰可听,玉漏中的水,一滴滴,一滴滴,坠落。他没有回头望我,只是渐渐将痛苦湮灭在时光里。一切,静得如沉寂无风的湖面,一丝波纹也无。“你放心,我不会再重蹈大哥的覆辙。我答应过郑翎,要将这天下的江山打下来,拱手送她。”
仿佛沉入心底的呢喃:“只要,她能够回来!”
吐心扉 ;3
殿外,有太监跪禀。
“皇上,齐王殿下到了。正在清音阁侯着呢。”
宇文邕转过身来,眼中的阴霾渐渐消散,眸光柔和,依然是那个疼惜着元灵儿的兄长。“灵儿,五弟的心中一直有你。你与大哥当年的婚约,不过是堂哥的一厢情愿罢了!如今,大哥已经去了,这虚无的婚约,你无须再放在心头。这么多年来,五弟待你痴心依旧,你若能寻得这么个好归宿,大哥在天之灵,也一定会替你们开心。”
原来,他今日唤我来,是想为元灵儿作媒来了。然而,我并不是元灵儿,只怕五公子这一番心思是要白费了。更何况,五公子还有真儿。真儿,才应该获得宇文宪的爱!而不是我这个冒牌的元灵儿。
“那日,在长乐宫,四哥答应我什么来着?”我清柔的微笑。
宇文邕道:“我答应了你,若你有了心爱之人,我一定会以公主之礼,风风光光将你嫁出去。
我笑道:“然而,灵儿心中所爱之人,并不是五弟。”望着墙上的那幅画,画中的元灵儿娇俏可人,双目灵动,有着灿烂无瑕的笑容。是啊,元灵儿心中所爱之人并不是宇文宪,而郑翎呢?亦不是。
“看来,你心中仍然忘不了大哥。”宇文邕怜惜的望着我,轻叹一声,笑道:“也罢,我不逼你,这桩婚事亦不急于一时,更何况,太后亦不舍你这么早嫁出宫去。”
我脸飞红霞,笑道:“四哥取笑我。”
“自你回宫后,我们兄妹还未好好聊过一回。一直,不敢见你,怕一见到你,就会想到另一个人。”宇文邕笑容黯淡:“今日,把心中的话对你倾诉了一回,却仿佛轻松了许多!”
他轻声道:“灵儿。我会立窦颖为皇后。”一丝冷咧的笑浮现在唇边:“虽然我并不爱她,可是,她是堂哥选定的皇后。”他冷冷的笑,笑容里有掩不住的嘲讽。在众人眼中,他是一个毫无主见、贪图享乐的皇帝,以安顺谦恭的态度,尊祟他的堂哥宇文护他所至恨之人。
人皆不测其所为。他将刻骨的恨,深埋心底。
窦颖,那双目楚楚,温柔惹怜的美丽女子,我深深知晓,自幼,她便一直痴心的爱恋着他,如果窦颖能成为他的妻子,或许能够抚慰他心灵之痛,让他获得一生的幸福吧!?“四哥,颖儿是位好姑娘,值得你真心对待!”我微笑着,难掩心中的怅惘。
然而,宇文邕的笑容里有一丝不置可否的随意,“我只需要一位皇后,无论她是谁!”
“可是。”我还想再说,他却打断了我的话语。笑道:“走罢,五弟在清音阁侯着我们,今儿是他的生辰,我已唤人摆下酒宴,你随我一道给寿星祝寿去罢。”
“今天是五弟的生日?”我讶然。
“咦,你忘了吗?”宇文邕眼中掠过一丝疑惑,道:“一直以来,我们几兄弟的生辰,你从来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啊!!”我忙呵呵笑着,掩饰道:“灵儿几年没在宫中,一时忘了五弟的生辰,灵儿甘愿受罚。”宇文邕于是不疑,唇边终于露出一丝淡淡浅笑。
“好,朕,今日就让你罚酒三杯!”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骤雨初歇,天空澄澈,朵朵白云吹绵扯絮般点缀悠悠蓝天。
昆明湖畔垂柳随风,燕舞徘徊,自有一番夏日的清朗。往清音阁去,需经九曲回廊,回廊一面临湖,风荷一一清举,一颗颗圆润的水珠在叶心滚动,碧翠缠绵、随风摇曳。此时初初夏至,荷花还未绽放,却早有蜻蜓立于叶上。
清音阁就在昆明湖畔,取‘临湖有清音’之意。
一进水阁,我欣喜的望见了真儿。
真儿侍立在宇文宪身后,不过数月未见,她已消瘦了许多,昔日纤巧的鸭蛋脸如今变得下巴尖尖,身穿浅绿衫裙,亭亭如风中之荷,又如弱柳扶风,更凭添了几分清婉秀丽。她讶异的望着我,薄唇微张,双眸依然清澈灵动如昔,眼角却蓄了泪意。
宇文宪望着我淡淡浅笑。古代男子十五束发,二十弱冠,他今日才满十七岁,如若在现代,应该才读高中吧?本该是稚气未脱顽劣叛逆的少年,他却性情洒脱、气质清朗,一袭淡雅绣绿萼梅宽袖衫,衬得面如冠玉,愈加率性随意,正是翩翩少年郎。
顺华夫人与凝华夫人也同在宴席。顺华夫人笑容仍然谦恭有礼,举止行容亦大方得体,虽出身卑微,却丝毫不逊于公卿王侯家的大家闺秀。
而凝华夫人则截然相反,她正是当日宇文护赏赐给宇文邕的侍女沈娇奴,与我亦算得是旧相识了,她如今一朝得势,被封了夫人,恰如那麻雀飞上了枝头,虽还未成凤凰,却已经张狂得意、飞扬跋扈起来。她见我与宇文邕一齐赴宴,脸色立即沉下,眸光如利刃,狠狠的剜了我几眼。
襄阳公主携了窦颖也来了,我原想含笑迎上前去,然而窦颖见到我后,竟然微慌地避开双眸,白晳的颜容此时更是皎若白纸,我不禁疑惑,她与元灵儿自幼相识,经年不见,应该分外亲热才是,为何如此生疏呢?
另外,还有好些陌生的面容,皆是宇文一族中年轻的叔侄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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