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亦望着我,眸中波澜不惊,平静得如无风的湖面。莫非,真如宇文毓那晚所说,自己当初的胡乱揣测,真的错了?
“公主,皇上问你话,你为何不答?”宇文护目光阴沉,掩不住眸中的精光。
这老狐狸,莫非你要再次逼死元灵儿才肯善罢甘休吗?心念微动,我跪倒在宇文邕与太后面前,道:“灵儿的亲事,自然由皇上与太后做主,灵儿本不敢有任何异议。但皇上是否记得,灵儿曾经与先皇有婚约,虽然当年灵儿任性出走,但婚约仍在,如此算来,灵儿可算是五公子和六公子的兄嫂,如果兄长新逝,弟纳兄嫂,有违伦理纲常,只怕会让天下人笑话。还请皇上三思!!”
宇文邕面色一沉,问道:“你的意思是,你是先帝的女人,此生就不再嫁了?”
“不是。若能遇到灵儿一生挚爱,灵儿岂能不嫁?”我仰首望他,声音甜美轻柔,微笑道:“四哥,若是灵儿想嫁了?四哥也一定会替灵儿开心吧?”宇文邕的眼神渐渐温柔,一丝淡淡的浅笑勾勒唇边。他伸出手来,将我从地上扶起,道:“灵儿若有心爱之人,四哥一定以公主之礼,风风光光的将你嫁出去。”
“灵儿。”叱奴太后笑呵呵的招手,示意我过去,待我走近她身侧,她微笑着柔声问我:“听灵儿的口气,莫不是已经有了心爱之人?”我粉面含羞,连连摇头:“并没有,太后可不要瞎猜。”又笑道:“灵儿有了心爱之人,一定会最先禀明太后,也好让太后为灵儿做主啊。”
叱奴太后更乐了,笑道:“好,好。到那时候,哀家一定会为你做主!”我暗自吁气,感叹一场风波总算掩了过去。
一眼却望见宇文护凝眸望我,眼神犀利阴沉,有着似要将我看穿的凌厉。
立后
宇文护起身行礼,道:“太后,且不说公主的婚事。皇上如今已经正式登基,后宫里只立了两位夫人,但国不可无后,微臣觉着,神武公窦毅之妹窦颖是最佳人选,窦颖姑娘出身名门,姿容出众,性情温婉贤淑,可居后位。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叱奴太后沉吟片刻,道:“依汉人礼制,娶妻之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但我们鲜卑人,亦讲求个两情相悦。只有这样,夫妻日后方能和睦融洽。”她望着宇文邕,道:“所以,哀家想问问,皇上自己的意思如何?”
宇文邕深邃的眼眸,波澜不惊,看不出一丝别样情绪,他恭敬答道:“正如堂哥所说,国不可无后,至于立谁为后,皇儿并无异议,一切但凭母后作主!”
我凝望着他,那双眼睛,深沉若星夜下的大海,哪怕能掀起滔天巨浪,亦是暗夜无声。时光,终究,能改变一切,这丰神俊朗的少年,已经能自如的在宇文护面前,从容掩去那份君临天下的霸气,不再是记忆中那个跳脱的少年。如今的他,隐忍不发,只为终有一天,能够龙腾九天。
叱奴太后轻叹一声,望着宇文邕,眸中浮现怜惜,终究还是轻叹道:“哀家亦觉着,颖儿秀外慧中,谦恭温良,可立为大周之后。”
宇文邕道:“儿臣谨遵太后懿旨。”
“这件事就交由礼部去办吧。”叱奴太后脸上露出一丝倦意,道:“哀家累了,你们都退下吧。”
“儿臣告退。”“臣告退。”
我亦要行礼告退,太后招手道:“灵儿,你留下。”
请旨
雨,越下越大,天,却明亮起来,殿门开时,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雨点哗哗打在琉璃明瓦上,再顺着檐角流下,如珠,如线,更如透明的帘幕,一眼望去,庭院里朦胧的青翠,仿佛是隔了毛玻璃看满院的绿意。这雨,是天神直接将水泼向人间吧?竟没有一丝怜惜。
殿内静寂无声,只听得雨声澹澹,伽南香的香味能宁气安神,我却仍然心浮气燥。有侍女静静进入,吹灭一根根蜡烛,再将一侧窗栊支起,依然退下。叱奴太后侧靠在卧榻上,面容有一丝疲惫。
“灵儿。云裳的事,只怕哀家也无能为力。”叱奴太后轻叹道。
“太后。”我跪在她身边,哀求的望着她。叱奴太后轻叹道:“这件事,是宇文护的意思,先帝驾崩一月有余,朝中大臣仍有人议论纷纷,宇文护要堵攸攸众口,自然只能拿云裳作法。他在朝堂上提出要严查此事,并将云裳送交大司寇受审。此事,皇上既然在众朝臣面前准了,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哀家虽是他母亲,亦不能让他改圣旨。”
“但云姐姐怀有先帝的孩子!”我急声道。
叱奴太后叹道:“云裳进大司寇是在所难免的了,哀家已经吩咐了下去,她腹中的孩子是皇室血脉,不可伤了孩子。”听得太后此言,情急之下,我已顾不得轻重,脱口说道:“宇文护眼中连皇上都没有,更何况太后您?只怕云姐姐一出后宫,一入大司寇,太后您的懿旨就作不得准了!”
闻言,叱奴太后脸色一变,撑肘而起,叱责道:“灵儿!”
我已经豁出去了,膝行退后,磕头道:“太后,灵儿没说错!方才,灵儿瞧得明明白白,宇文护目无尊卑,连立后之事他都要干涉。他说出的话,皇上不驳,太后亦不驳。灵儿能明白太后和皇上心中的为难,灵儿也知道现在不是跟他撕破脸的时候!但是,云姐姐何其无辜!”
太后脸色渐渐平静,一丝凄婉浮现面容,她伸手将我揽入怀里,轻轻摩挲着我的发丝,道:“傻灵儿,才说你长大懂事了,不似当年那般暴炭性子,这下子,原形都露出来了。没错,你说的话句句是理,可是,你既然明白现在不是跟他撕破脸的时候,若皇上却一味袒护云裳,焉知宇文护又会生出什么新名头来呢?如今他大权在握,轻易动他不得,除了韬光养晦,别的,皇上什么都不能做。”她的手一顿,沉声叮嘱我道:“你刚刚所说的那些话,在哀家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往后,哪怕烂在肚子里,也再不能轻易吐出一个字出来。”
我无奈的答应道:“翎儿遵旨。”
“唉!”叱奴太后轻叹一声,放开我,道:“你去吧。”
“太后。”我倔强的望着她,双目坚毅,以头碰地,哀求道:“太后,你不答应灵儿,灵儿怎能离开?太后一向顾惜云姐姐,如今,云姐姐是有身子的人呀!太后怎能忍心见她受苦?”叱奴太后凝望着我,双目悲悯,良久,终究长叹道:“圣旨是皇上下的,这话,你拿去跟他说吧。”
闻得太后此言,宛如一道光亮自黑夜划过,我喜极道:“翎儿明白了。翎儿遵旨,翎儿告退。”说罢,也顾不得仪态,拎着裙角跳了起来,跑出殿门外,才记得又转身冲叱奴太后急急行了个谢礼,笑道:“灵儿改日再来跟太后道谢。”
沿着长廊越跑越快,身后传来太后的叠声叮嘱:“妍紫,你还不快拿伞跟上你家公主。”
又道:“灵儿,别淋了雨。”
“哎!”我高声答应着,已经拎着裙角,冲进雨幕里,远远跑了去。
道是无情却有情 ;1
出太后寝宫,沿长长回廊,过前殿,穿甬道,顺着绵延的青壁宫墙,迎面而来的宫女太监甚至还来不及跪低行礼,我已旋风一般跑了过去。终于,远远望见皇帝的銮驾,太监宫女乌鸦鸦一层皆低首侯着,我仰首望去,他,默然伫立,云浮于侧,风起云涌,宽袖博带,翩翩轻舞,
拎着长裙,顺着复道,我登上凌空阁道,这流丹飞阁在空中连接各处宫室,描丹绘彩,身侧云雾渺渺,仿若置身云端仙境。俯瞰飞阁下恢宏的宫殿,掩在濛濛雨雾里。
“灵儿。”他转过身来,望着一身湿漉漉的我,讶然道:“你怎么淋雨跑来了?”“皇上。”我轻唤他。他怜惜的伸出手,想要帮我拭去脸颊的雨水,我却迅速偏过脸,俯身行礼道:“参见皇上。”
他一怔,“灵儿,你以前在我面前可不是这么拘谨的。”
我浅浅一笑:“以前灵儿年少,自然是天真烂漫无所顾忌。如今渐渐大了,而且四哥也做了皇上,再似以前,岂不是没了规矩?”
他的笑容清朗眩目,道:“要那么规矩干嘛?我就是喜欢你无所顾忌的样子!!你如今确是长大了,心思也玲珑剔透起来,倒不似我认识的灵儿了。”又笑道:“我说过,人前你可以唤我皇上,无人时,你仍然唤我四哥。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么多的规矩!!”
我笑道:“灵儿遵命。”
他慵然一笑,道:“说吧,这样急急追上来,找我有什么事?”
“灵儿前来,是想请求四哥下旨放过云妃娘娘。”
“原来,你是为云妃求情而来。”他的笑容凝在唇边。
“云妃对先帝一片忠心,绝不可能投毒弑主。灵儿请求四哥明察,还云妃娘娘一个清白。”
宇文邕沉吟片刻,淡然道:“但,先帝确实是吃了云妃亲手做的糖饼,而至中毒身亡。”
“四哥,你分明是明白的,这么浅显的栽赃嫁祸!云妃与先帝感情深挚,伉俪情深,更何况她已经怀了先帝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去毒害先帝?”
“够了!这件事情,大将军已经查得很清楚,你就不要再多言了。”他冷然打断了我,话语里有不容置疑的冰冷独断:“孩子是大哥的亲生骨肉,我自然会留下,但孩子生下来后,云妃就必须得死!!”
初夏的风依然寒瑟,将我的心,吹成冰冷的碎。栈阁外,是狂肆倾泻的豪雨。
道是无情却有情 ;2
天复暗沉,大雨,滂沱,风,吹来阵阵凉意,他背对着我,宽阔的肩膀挡住了黄昏的微光,修长挺拨的身躯,自然的散发出一种无形的气势。那阳光一般的少年已经离我遥远,此时的他,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带着高处不胜寒的冰冷。
我冷冷的问:“你明知云妃是清白的,却偏偏要治她死罪!莫非权势真的能够蒙蔽一个人的双眼?莫非你再也看不到是非曲直?!还是,你想以此来向大将军摇尾乞好?”
“放肆!!”
宇文邕怒极转身,迫人的气势在空气中形成涡流,目光几乎能将我撕成碎片。我亦顾不得了,依然脊梁挺直,无惧的回视他,继续道:“灵儿记忆中的四公子,善良,真诚,有一颗无瑕的赤子之心,然而现在的你,心怀诚府,冷漠无情,陌生的实在让人害怕!!”
“你再不是我所认识的四公子了!”我冷冷的说道,转身离开,脚步越来越快,几乎是奔下复道,冲入细密的雨帘。我在雨中飞奔,踏得雨水飞溅,雨越下越大,衣衫很快湿透,丹碧纱纹裙角沾上星星点点黄色幼泥,水珠顺着乌油油的发丝一滴滴坠落。
宇文毓,还有真儿,怎么办?当日,我救不了你们!如今,我又救不了云妃娘娘!!
此次,我回到大周皇宫,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泪水,混着雨水,在脸颊缓缓流下。
* * *
一只大手从身后拖住了我,一个飞旋转身,我已经跌落在他的怀中。雨,落在我们之间,如轻烟帘幕一般,迷濛了我们的双眼。
“翎儿。”他的声音里有一丝轻颤,细微得几乎让我怀疑自己的听觉。
“你刚刚,叫我四公子??”他双眸如暗夜的星芒,难掩那一丝狂热的企盼,雨珠濡湿了他那黑而长的睫毛,一滴滴坠落颊边,仿若泪珠般晶莹剔透。
已经过了多久了?那些甜蜜缱绻的日子,曾经与他在雪中相倚相偎,对他,总有一份特殊的依恋,只因,他是我的初次爱恋的男子。此时他亦近在咫尺,近得可以清晰看到雨水顺着他斜插入鬓的剑眉,坚挺高傲的鼻梁,刚硬紧致的下颌,缓缓流下。
我仰望着他,泪凝于睫,心里却明白,我与他,再也回不了过去!!
“郑翎,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
他轻柔的抚上我的脸颊,手尖轻颤,眸中的深情几乎让人沉溺。然而,颈间的紫玉突然生出灼热的感觉,我心中一颤,一个声音回荡在我耳边。切记,不能让宇文邕知道你是郑翎的身份,更不能流连于他对你的爱。否则,必生无穷怨恨,悔恨一生!
“以前,大家不都称呼皇上你为四公子吗?”我微微侧首,避过了他的轻触,手,轻轻的推开,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双眸清亮凝望着他:“当年的那个四公子爽朗、率直,把我和云裳当亲妹妹一般的怜惜。如今,云裳蒙了冤屈,皇上却视若无睹,我怎能再似过去一般,亲亲热热的叫你一声四哥呢?”
他失望的望着我,眸子仿佛蒙了一层忧伤的轻雾,随时可以轻凝成水。
记忆中的他,仿佛总是意气风发,俊朗非凡的模样。有时候,肆笑顽虐,玩世不恭,大男孩的一般。有时候,又少年老成,行事淡定,有大将之风。生气时,也会怒气冲冠,狂烈如夏日炽阳。沉默时,如潜龙在渊,自有一种倨傲不羁的气势。
却从来未曾见过他如此脆弱失意的模样。
雨,晶莹剔透,仿佛天空的泪珠坠落,悬成一幕幕珠帘,哗哗,哗哗,竟成天地间唯一的声响。
纠结呀纠结,我爱长恭,也爱我家邕邕。。。纠结呀纠结。。。。飘走。。。。。。。。。。
道是无情却有情 ;3
“有一个女子曾经告诫我,昔日,淮阴侯韩信能忍跨下之辱;只因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此时受制于人,若能稳忍而不发,他日必能反败为胜,这才是真正的有远见卓识!”他的声音低若梦呓,飘渺无迹:“这些话,我都记在心里!”
“四哥。”我轻声唤他,鼻翕酸楚,是雨,朦胧了我的双眼吗?抑或是,泪?
清扬磊落的容颜,有一丝不堪重负的疲惫一闪而过。却很快敛聚成坚毅的绝决:“父亲去世时,我们兄弟几人尚还年幼,父亲在病榻上将我们托付于宇文护,却未料到他会有如此狼子野心。三年前,宇文护逼死三哥。三年后,又故伎重演毒死大哥。他视我们兄弟如砧上之肉,可以任意宰割!!我当然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是李安!是侯龙恩!是宇文护!可是,我却只能对他们封官加爵,与他们携手笑谈!!因为我知道唯有隐忍,才能让宇文护对我失去戒心,才能伺机而动,为两位皇兄报仇!”
宇文邕的眼中,有铭心刻骨的仇恨。他望着我,一字一句的说道:“灵儿,你放心,你的父皇,还有我的两位哥哥,终有一天,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