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一事,唤道:“皇上,请您稍等。”说罢,急急返回大帐内。
我从箱子底翻出那件褐色镶金边旱獭毛皮披风,走出帐外,只见他们兄弟并肩站在雪地里,年长的那位清冷中透着温仪,年幼的那位虽还带着浅浅稚气,却举止飘逸,聪明睿智已初显端倪。他们的面容是那样的相似,一样的俊逸隽永、高贵清华,一望即知是血缘至亲的兄弟。
“皇上,这披风还给你吧。”我将披风递给宇文毓,歉然道:“早该还的,却一再耽搁了。”
他接过披风,修长白晳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柔顺的动物皮毛,他望着我,眼中露出温柔,想要说什么,最后却只道:“好好照顾四弟。”
我点点头。宇文宪侧立一旁,笑道:“翎儿,今夜就辛苦你了,明儿个我叫真儿来替你。”
我说:“好。”
于是,他俩兄弟便在随从的簇拥下踏雪而去。
我独自回到帐中,将帐中炭火烧旺,又给长明灯添上灯油。医官给我开了数方药,吩咐我照方煎药,每两个时辰进药一次。
药煎好后,浓浓的药香袅袅,我把碗放在案头,坐在榻边,一手轻托他的头,一手用勺子给他喂药,那药汁总是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慌得我一次次的用纱布轻轻拭去。如此反复,许久才把药喂完,竟然折腾出一身热汗,或许是因为帐中炭火过旺,我觉得脸颊越来越热,头晕沉沉的,用手一摸,自己额头烫得厉害。喉咙嘶痒疼痛,一次次低低咳嗽,冷汗一出后,几乎就要支撑不住。
心中道,好累,休息一会吧,就休息一会,头轻轻的垂至宇文邕枕边,渐渐沉沉的睡去。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4
睡梦里,仿佛有人在轻轻触摸我的头发,熟悉的气息在耳畔弥漫,我想要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不知道睡了多久,一个激灵就醒了,慌张抬起头,却发现宇文邕也醒了。
他望着我,那双眼睛却是冰冷的,在他沉默的注视下,我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只是觉得手足冰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你醒了。”我涩然开口,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嘶哑难听,禁不住就轻轻咳嗽起来。
“你为什么不跟他走?”他的声音很低,低得我几乎听不到。
我停止咳嗽,身子轻微一颤。他唇角轻扬,笑容里有噬人的寒意,冷得周围的空气仿佛在凝结,我想要后退,他却伸出手来,抚向我的脸颊,声音低得仿若梦呓,道:“也对,他说了,他会在洛阳等你。”
他的手缓缓的从颊边落到我的脑后,手指微勾重重一扯,一支翡翠簪子‘叮当’落地,断成三截,原本挽好的发髻尽皆散开,如瀑的长发披泄在肩头,他狠狠扯着我的头发,我的头不由得向后仰起,想要挣扎起身,却浑身软绵绵的没了力气,头晕晕沉沉,仿佛有一块热炭在额上燃烧,我知道我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他将我拽至胸前,手缓缓抚向我的脸颊,最后停在我的唇上,一丝暴戾的恨意从他眼中闪过,他低声问我:“这里?高长恭他也吻过吧?”我缄默不语,眼泪在眼眶中转动,渐渐顺着脸颊潸然而下。他凑近我,在我耳边轻声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背叛我?”
他粗暴的吻如狂风骤雨落下。这惩罚的吻,有着让人窒息的绝望,我想要挣扎,他的手立即扯紧我的发丝,我吃痛呻吟时,他的舌已趁虚而入。
“你是我的!!”他将手指深深插入我的发丝,狠狠的啃啮着我的肌肤,一字一句道:
“我发誓,无论你去到哪里?我都会把你找回来!”
雪清玉瘦人憔悴
第二天清晨,大将军宇文护遣人送来了一名侍女。
这女子身材高挑丰韵,容貌如花娇媚,声音更是轻柔荡漾,她俯身施礼道:“奴婢见过四公子,奴婢名叫娇奴,本是侍奉大将军的,因四公子受伤,大将军担心四公子身边少人使唤,就吩咐奴婢过来随身侍侯着。”
宇文邕倚躺在软榻上,他望着垂首而立的娇奴,面容平静,幽黑的双眸深不见底,唇边却咧出一丝冷冷的笑意,他对那些跟来的侍从道:“回去后帮转大将军,就说我多谢堂哥费心了。”又望望一旁侍立的我,冷然道:“以后让娇奴侍侯我,至于郑翎,做些粗使的活也就够了。”
那娇奴一听,立即绽放媚人笑容,娇声道:“奴婢一定尽心侍奉四公子。”
* * *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又过了十余天。
自从高长恭返回洛阳以后,黄河对岸,压境的齐军开始渐渐退回洛阳城中。这场战争,终于以周军的暂时胜利而告终。不久后,皇帝宇文毓、宇文护皆起程返回长安,连真儿也跟着一道回去了,而我却因为宇文邕的伤耽搁下来。
这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寒冷,齐军虽退,北周还是留下了大量的军队驻守两国边境。入冬以来的接连暴雪,军中多有冻病,将士心中渐渐开始心浮气燥。
黄昏时分,又是彤云密布,看来夜间必有暴雪。
这些天,宇文邕的伤渐渐好了起来。
如今,他待我,恰如这冰封雪舞的天气,没有一丝暖意。
我知道,他心里在恨我!可是,内心再苦涩,我也不想为自己辩解,毕竟是我负他在先。只希望时间可以消磨去他心中的恨意。
严冬终将过去。
不知道高长恭他怎样了?我知道,他如今镇守洛阳,我们之间的距离,只不过隔着一条宽广的黄河,然而,他却能轻易的夜夜走进我的梦里。
“咳,咳咳。”总是忍不住的轻声咳嗽。这场感冒折腾了我许久,虽然一直也在吃药,然而,病去如抽丝,总不能彻底的好。今天又蹲着身子洗了一下午的衣衫,双手在冬日冰冷的水中浸泡,红肿得有如胡萝卜一般。
晾好衣衫,我已经累得腰背酸痛,仍旧去医官处取煎好的药,端着托盘,回到宇文邕帐前。帐内隐隐传来女子娇柔的嘻闹之声。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雪清玉瘦人憔悴 ;2
此时,帐内炭火正旺,温暖如春。
宇文邕慵懒的靠在榻上,他轻轻拥着娇奴,在她耳侧低声说着什么,娇奴软若无骨的斜躺在他身侧,纤手捂唇,娇声嘻闹而笑,有说不出的万种风情。见我进来,帐内顿时静了下来,娇奴望了我一眼,柳眉一皱,艳丽的面庞迅速掠过一丝不快。
我垂首道:“四公子,到时候该吃药了。”
“四公子,她实在太过份了,就这么闯进来,难道不会在帐外通报一声吗?”娇奴离开宇文邕的怀抱,脸上似乎飞起红霞,嗲声埋怨道。
“你害羞什么?她又不是没有见过这种事情!”宇文始斜睨了我一眼,唇边勾起冷笑,邪肆道:“她在男人怀里的时候,叫得可比你销魂多了?”
我的脸霎时失了血色,心,好难过,比难过还要难受,仿佛被利刃深深剜了一刀。
终于还是抬头,仰起脸来,脸上缓缓绽开清冷的笑颜:“娇奴姑娘,请原谅我不识礼仪,只因担心药若冷了会影响药效,所以我才冒冒然进来,若是干扰了四公子与沈姑娘的雅兴。实在抱歉!下回,我定会记得在帐外通报一声再进来的。”
我这一连串话说完,嗓子嘶痒,早已忍不住轻咳起来。
娇奴听我连讽带讥,双眉高挑,眸中怒火即将发作,却见我咳嗽,于是唇边泛起一丝冷笑,转而娇怯的依偎在宇文邕怀里,媚眼如丝柔声哀求道:“四公子,翎儿她整天咳嗽,只怕是得了肺痨之类的恶疾,不能再让她夜晚侍奉你了。不如,从今夜起就让娇奴代她值夜吧?”
“不行。”宇文邕冷冷的斜睨着我,手却无所顾忌的在娇奴身上游走。“我夜晚睡觉不安生,这大冬天的,让你起身端茶倒水,如果你也冻病了,岂不让人心疼?”
“唉呀,娇奴不怕冷,侍奉四公子是娇奴应该做的。”娇奴不依不挠的撒娇道。
“好啦,我累了,你先下去退下吧。”宇文邕神情微变,一把推开娇奴,声音开始不耐烦。
娇奴终于噤声,十分不情愿的离开宇文邕的怀抱。经过我身侧时,她冷冷的轻声道:“整天咳咳咳,专会装可怜!!狐猸子!!”
我默不作声,她却嚣张的自我身边撞臂而过,她这一撞,端盘里的药碗已经清脆落地,溅落满地褐色水花,“你?!”我气极欲恼,她却挑衅的回望我:“唉呀,翎儿,你也太不小心了!怎么连个药碗都抓不稳?”
深吸一口气,我蹲下身来,将瓷碗的碎片,一片片捡起,复又起身,尽量让背脊挺立,道:“我再去端一碗药来。”
说罢,我转身冲出了帐外。
雪清玉瘦人憔悴 ;3
紧紧抓着那只碗的碎片,我冲出帐外投身清冷的夜色中,在夜的掩盖下,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手握得那么紧,紧到终于感觉到疼痛,抬手一看,手心中有血在一滴滴冒出,原来是瓷片割伤了手。伤口很痛,可是,心,却更痛。
抹干眼角的泪水,我重新回到医官处。
那银白胡须慈眉善目的老医官,听说药洒了,倒也不多问,立即又去重新煎药。我坐在火边默默等着,燃烧的炭袭来暖意,我的脸颊发烫,头无力的垂在膝上。
“郑姑娘,你的手怎么了?”老医官发现了我受伤的手,慌忙过来看。
我微微一笑道:“被瓷碗割伤了。”
“唉,怎么不早说。”老医官连忙去帮我找草药。我慌忙摆手道:“不碍事的,一点小伤口罢了。”他连连摇头:“年轻人不懂得爱惜身子,这么长的一道伤口在手上,不处理一下,你明日如何做事?何况,军中最不缺的就是止血之药!”我听了,便不再拒绝。
老医官找来草药捶碎帮我敷在伤口上,并细心包扎好,我微笑着道谢,又忍不住咳嗽起来,他便问我:“前几日,姑娘在我这抓了几剂咳嗽的药,吃了还未见效?”
我忙回答:“已经好了许多,只是嗓子仍然痒,如今不过稍稍咳嗽罢了,明儿个吃完最后一剂,我仍要唠扰大人你给我抓药了。”
“郑姑娘客气了,只管来拿药就好!最近天气太冷,军中大批士兵感染风寒,前儿个还病死了一个年轻的士兵。姑娘若身子不舒服,一定要看医吃药,可不能硬撑着。唉,这个冬天,可没那么好过的。”
我微笑点头,这时,宇文邕的药也煎好了,老医官仍旧用碗装好递给我,我双手捧了过来。道谢后,便离开了医官处。
外面,又开始飘雪,冷风嗖嗖,走了没多远,喉咙又痛又痒,慌忙将托盘放在雪地里,双手捂嘴,直咳得面红耳赤、五脏纠结,喉间一阵甜腥,伸掌一看,掌心一片赤红,原来竟然咳出鲜红的血。
少年咳血,命不久矣。
脑子里模糊的记起这句话,心中顿时一凉。这时,不远处却有一队人提了灯笼而来,为首的将领问道:“谁在那里?”
我端着托盘慌忙站起,答道:“是我,翎儿,我刚从医官处给四公子端药回来。”
“翎儿。”
那人走近来。昏黄的灯笼映着他清朗俊逸的笑容,如春日里和煦的阳光。
雪清玉瘦人憔悴 ;4
“五公子。”我轻唤一声。
“翎儿,你怎么了?”宇文宪见我神情不对,关切问道。
“我没事。”我勉强微笑,道:“五公子,药快冷了,我得先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宇文宪随即吩咐身边的副将:“你带他们仔细巡查,我去去就来。”那副将抱拳称好,即带队离开,我未及拒绝,宇文宪已经端过了我手中的托盘。
‘咦’,他疑惑了一声,突然伸出手来,轻触在我的唇边,我微微偏头,他的食指上已经轻沾上一抹鲜红。
“怎么会有血?”宇文宪疑惑道。
“没事。”我忙摇头,却再一次捂嘴剧烈的咳嗽起来,掌心再次绽放血花。
“你咳得痰中带血,还说没事!?”宇文宪唇边的笑容迅速消失,问:“四哥难道都没帮你找医官瞧瞧吗?”
“他!”我神情黯然,苦涩的想,他,从此后再也不会关心我了!
“走,我带你去看医官。”
“不用了,五公子,我刚从医官处回来。”我摇头拒绝,伸手想要取回他手中的托盘。
他却执意不肯松手,反而追问道:“翎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眸中,那抹关爱满满漾在眼底,我的心中泛起淡淡酸楚,终于只是淡然一笑:“翎儿不过是受了风寒,有些微咳嗽,其实并无大碍,这几日我也一直有在喝药,五公子,你不必担心。”
不远处,传来木屐踏雪的脚步声,一女子提着灯笼摇曳而来,容颜娇艳,媚眼如丝,来的人原来是娇奴。她的声音轻柔娇嗲,道:“翎儿,原来你还躲在这里呀?四公子等你的药可等了半天了。”
她见到我身侧的宇文宪,微微一诧,转而妖娆嗲笑:“原来是有五公子陪在身边,怪不得耽搁久了。”
我懒待理她。只对宇文宪施礼道:“五公子,多谢你。翎儿要走了。”
宇文宪怅然若失的望着我,终于还是将手的托盘递给我,我接过来转身要走,娇奴却抬脚挡在了我的前面。我抬头望她,她气焰嚣张盯着我,接过我手中的托盘,妩媚一笑道:“药给我吧,四公子让我来通知你,以后,晚上皆由我来值夜,你就不必守在帐中了。”
托盘被她端走了,我怔怔地望着她转身而去的窈窕身子,手空落落的,如同心里的感觉一般,虚无的失落。
“翎儿。”我茫然回头,宇文宪拽着我道:“四哥决不会这样对你的,我带你一起去见他!”
我被他拉着前行了几步,却突然醒悟,我挣脱了手臂,宇文宪停下脚步诧异的望着我。我的心却轻松起来,唇边渐渐泛出笑意。或许,这样更好吧?他的心中从此不再有我!我与他之间,从此云淡风轻,从此不会再有心伤!
从此山水不相逢,莫道此人长与短。对宇文邕?对我?皆是幸事一桩吧?
原来,他真的能够如此轻易的放下?!
我对宇文宪道:“五公子,谢谢你。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真的!”
我浅浅微笑,在夜幕的苍穹下,轻轻伸展双臂,深深呼吸天地之间清新冷冽的空气,雪花在我身边轻盈舞蹈,清冷的风将我原本昏沉的头吹得清醒。
“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