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陪陪我,只是今夜。”
作者有话要说:
、六
此生以来我都觉得深夜是一个骇人时段,似乎鬼魅都能从暗处丛生,尽管如今的思想没有那么天马行空,但黑夜于我而言依旧十分可怕,因为一到夜里我的意识似乎就不太听使唤,正因为不太听使唤,所以竟然答应了卫小川的请求。而我这个死脑筋居然在一年后想起这个请求才觉得太矫情。
原本我觉得我听过的故事已经太多太多了,好像也无法认真细心去聆听,但是他卧倒在躺椅上半响,却给了一个这样的开头:
“我记得那年下了一场雪,雪停之后苍崖山庄的山路就被堵了……”
我很感兴趣,但我拒绝往下听:“不要和我套近乎,不管我是四岁遇见你还是六岁遇见你,都不能改变咱们现在憋屈的关系。”
他看着我:“罢了,那我就不将你跌倒在地还把屁股露出来的事说出来了。”
我耸了耸肩。无所谓,六岁小孩的屁股谁愿意看谁看。
他说:“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你的脸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一定觉得上天有好生之德之类的,觉得我是老天爷派下来拯救你的,是你师父的转世。”
他方才好像打算悲从中来,“不,是以为你是她的私生女。”
“后来呢?”
“证明我想错了,”他自我肯定的点点头,“如果你是她女儿,那你亲爹肯定很癫狂。”
我颠着脚尖,懂也假装不懂。
他撑起身,突然看着那扇没能合紧的门,门缝之间是一层薄雾般的黑,从院墙的砖隙里有几点天外灯火,刺穿这个夜。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小满,下了很大的雨,她说要去南疆,我让她带我一起去,她却不肯,她总是这样,固执又不受劝。那一去就是两个月,我那时候想,这些年都爱与她对着干,她大概是选好了借口,就想这样把我甩开。”
这样想的卫小川当然是不肯妥协,他带着砗磲镶边的雁翎长刀,在后尾随顾倾红,就这样到了鬼水湖。
是的,这就是最初那个关于红莲舍利子的故事:骆生、顾倾红、眉君道人还有千狐老人曾邀约一路去了南疆,把鬼水湖底用来镇压亡魂与舜息的舍利子取了出来。而后互相猜疑,在湖面上又起了内讧,不到三个时辰又惹来了被风声引来的一群江湖闲杂人等,很快风卷残云,舍利子下落不明。
毫无悬疑,以顾倾红的武功她在众人间夺下一片舍利子,血杀一条路便转身而去。
当年这四个人,各自都是为了什么奢望来夺取舍利子,甚至不惜放出封印在湖下的千千万的恶鬼?
总之卫小川在远江湖之外的江湖混战里隐藏的极好,很快在半路找到顾倾红,她往北上,太北了,寒霜风雪冻结了日暮,那里不是江南,她果然是要撇开自己,卫小川如是想。可他到底比寻常人想的多出几分,他猜这一切疯狂、计谋,她的隐忍、无几人知晓的算计全部全部都是因为一个人。
他猜对了,却依旧在一切意料之外,那个男人他不曾见过,却听过无数次。
白狐,最初的那个被江湖尊为剑圣的男人,传说里既远又近的人竟是顾倾红一倾为之的那一个。
听到这里我想起天下奇事之一,恋尸,就连骆生如此重口味的人都无法接受,他曾经在看过奇闻异录后绿着脸和我描述故事里一个男子整日抱着榻上腐败的女尸,屋内恶臭无比,蛆虫横飞。具体有多猎奇我从不追问,因为骆生总是故意在我进餐时将我强行抱在膝上贴在我耳廓大声讲,通常这事都是以他青了双眼而告终。
但是如此套用在白狐先君身上,绝对是小瞧了他的风范,据说他当年死于隐疾,死的突然又落寞,被徒儿封藏在最北的冰峰之下,以一个挺立背手遥望远天的姿势永恒的遥望碧落。
我想那并不叫爱,甚至不能称之为恋,只是迷惑,顾倾红被一个远远近近的传说,一个标榜,一个先导所迷惑,可我知道这世间什么都在变,迷会变为恋,最终成为一种欲罢不能。
就在瞬间我明白了,顾倾红迷恋上一个幻影一个躯壳一种传说,当年她答应前去鬼水湖,无非是想要舍利子让一个死人复苏,可怕的执念。
那时候她隔着冰天雪地在白狐先君肩上留下的一个亲吻被卫小川看的清晰,他和我是同样的人,无法接受这等可笑的事,只是我会黯然成伤,他却突然的现身,既怒又惊的要一刀斩断顾倾红的执念。
那时的顾倾红空手接刃,就像他们第一次相见,只是时间变了,她在老,他已成熟,从前的青涩早就不见踪影。
“你又对我举刀,这么多年我早就明白了,你根本教不会,我要你做的,你永远不会做。”
“你明白我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川儿,你确定这么多年对我是爱吗?”
“师父,难道你就确定你对先君的执念是爱吗?”
她笑了笑,将刀往下压了压,“我没说是。”
“恩,我也一样。”
相顾无音,冰雪大地只有两个孤立的影子,影下游鱼穿梭,若斯夫川流不息。每个人腹中都有如山倾倒的话,可是到头来仿佛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一刻之内,顾倾红就突然喉头喷血,死了,人生即是如此,你根本无法预料突发的爱和死。
多年之前顾倾红与江展翎一战之后,江展翎在不久后就死了,死因不明,江云把一切前因全部推到顾倾红身上。当然,为儿子报仇是一部分,但依当时的江湖情况来看,他有六成是为舍利子而来。
那时候他正跟随顾倾红到了冰天雪地之间,他趁着师徒二人争吵之隙将一片稀薄的柳叶箭从顾倾红喉头上探出,只留下一个指尖大小的伤口。死在徒儿面前的她连脸色都未动,仿若很早就料到此生的结局,如山一般轰然倒地。
后来卫小穿骑着乌马千里奔走,带着已去另一个世界的她回到大南国旧址之内,买下了云上山庄,将她冻在山庄地下。
门外夜的厉害,风萧瑟,我冷的牙根发抖,他转身拿来披风,把我胡乱包了一遍,我拨开脸边一片衣物,却见他神色平静,好像方才说的那些都和自己没半毛关系。
他笑,用力戳我的脑袋,“福姑娘是不是觉得这个故事特别无聊,和之前那些相比,一点意义都没有。”
我点点头,不想伤害他,可是改不了忍不住的坏习惯,“她活在她臆想的世界,你活在你臆想的世界,这种执念都是你们自己造成的,和被执着的人没什么关系。”
“嗯,所以我很可笑,在江湖上硬生生要把她的死和自己牵扯在一起,以为至少我们的名字会一起出现。”
“然后呢?”
“没有然后。”
“然后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就变成了那时候的她。”他抬起头,瞳孔中的烛火都那么安静,我说:“你傻乎乎的,一点都不可爱。”
他轻轻的歪了歪嘴,“你也是。”
真正的痛苦是平日并无大碍,在突然想起的刹那却痛的无法言表。
“他是白狐先君,她的祖师,她的执念是想见传说中的一个人,而她是大南国君主的后裔,你是当朝的王爷,你的执念是因为见到了传言中的一个影子,你和她无论是身份还是生活都太过压抑,你责怪她傻乎乎的贪念一个幻想,你却也傻乎乎的在追一个影子。卫小川,你确定你真的爱过一个人吗?你真的明白自己执着的是什么吗?”
不可否认,我的确明白他一直以来也是为了红莲舍利,想要顾倾红重生一回,我不得不承认我真的太可恶太自私,为了我的私欲,为了我心疼的某个人,我想要毁掉他的念头,可我也不得不说,他的那些所谓并不是自己以为的那样,因为真正被伤害的人是不会愿意去回忆的,更不会愿意将那个人保存的完好还留在身边时刻可见。如果是真的爱,真的伤,一定要忘记。
“怪小孩。”我抬头看他,他却眯着眼笑,眼睛边有一点褶皱,像是一片小小的雪花。
“怪小孩,你是不是谁的心思都看得懂?”
我想了想突然觉得委屈,心里有个人总是不太懂。卫小川的手突然伸过来,穿过一层层厚衣,捏着我的脸,“别又皱着眉头想着谁家那谁,你有没有听人说过,人这一辈子会爱上很多人。”
“反正我没有,你有?”
“嗯,遇到了此生第二个。”
“活的死的。”
他扑哧笑了起来,突然将额头靠过来,贴着我的一边颧骨,“你猜猜看呢。”
我用手将他的脸摆开,哼哼道:“贴这么近是喜欢我?”
“嗯。”
我全身如灌惊雷,浑身滚烫,好像偷了地瓜被人发现一样丢人,几次抽身却无果,从前与他只是逗趣,拉拉扯扯磕磕碰碰却绝不会多想,可如今这样是闹哪般,一时接受不了只能尴尬的压着他两边脸颊,边揉边盯着鞋尖上的一缕垂坠的发丝。
“你来的不是时候,我心里,我心里……”
“谁在乎你心里有谁,我只是要你知道而已,没准公子我过几日就看上别家的姑娘了。”
“啊?”
“小丫头别这么容易上火,脖子都急红了。”
“啊?”
这家伙果然不是一般二般的混蛋,如若调戏大闺女要下地狱,他跌落的速度绝对让阎王爷都觉得闻所未闻。
我蹬脚要走,却被他拽的更紧,一股脑被拦在臂膀中,他瘪嘴,盯着我乱蹬的双腿恨不得一口咬下来。
“该说的我也说了,这样做就无需解释了是不是,不过我还要多说一句,你绝对不可以与穆怀春走的太近。”
在他下一句脱口之前,我还认为是他的占有欲作怪,“小福,你有没有猜过骆生当年为何与人一起去鬼水湖,最后有没有得到舍利子,舍利子又去了哪里?我知道你这小脑瓜从来不愿多想自家的事,可我觉得如今得有个人告诉你那个舍利子去了哪里。”
我后脊发凉,是不好的症状,“不重要,我不想知道。”
“你想帮穆怀春把身体里的舜息赶走,这需要把全部的舍利子归放鬼水湖底,我可以为你收集全部,但也无法收集齐全,因为有一片你永远无法亲手取得。”他将左手食指移到我心口上,“那一片正伴随着你的心在跳动。”
我对每一件事的第一反应都是不相信,这大概源于没有安全感,就好像之前得知骆生已死过一回,又好像之后得知苍崖门一夜之间败落,更好像现在,得知日暮归途就在我心口上。
我气当年我病危为何没有死的干脆,气骆生与眉君道人一干人等前去鬼水湖捣乱,气他找西藏高人给我胸口开了一刀把舍利子塞了进去,竟还骗我说那伤疤是我自己挠出来的。
可我怎能怨恨把我当珍宝呵护的至亲,怎能怨卫小川一心为我的意图,即使他承认开始接近我是为了给我开膛破肚取我的舍利子。
老天爷有时候善的特别厉害,总是让一些人此生风调雨顺,就像浔阳城南卖风筝的吴家的六个女儿,个个白白胖胖,嫁的夫君家室也清白;可有时候他也别样的贱,让我没爹没娘,干瘦干瘦,过的这么悲催,到了最后还要给我迎头一棒,估计是想着让我死也死的不能断气。
那天夜里我继续我的失眠,心里却平静的和死了一样,我很想做一回梦,梦回三年前,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我被穆怀春抛弃了,目前看来不算大事。
卫小川大概觉得这种事可以打垮我,翌日在后厨看见我时扶着门愣了很久,“怎么想着要做…………嗯……巴豆汤?”
我盯着圆圆的汤面解释,“那个混蛋张老头,骗我说是黑豆,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叫黑豆,都是我不懂,什么都不太懂。”
他走上来,接过我手里滚烫的汤匙,与我一同盯着汤面,“我告诉你这一切不是要你变成如今这样,如你所说放下一些执念,可以活的更自由。”
“嗯,所以才要把从前没好好做过的事认真做一回,”我拾起大汤匙,舀一瓢豆子递在他唇边,“你是不是不给面子?”
我以为他会翻起白眼,一把把灶台也烧了,可他没有,只是赴死似的喝下去,说:“你不要想着牺牲,我不答应。”话毕便乖乖去茅厕蹲着。
我觉得说牺牲有些太大,又不好踢开茅厕的门和他争辩,于是只好把熬好的汤端一碗去小豆子那里。
理所当然的,这屋子里两个男人一整个下午都在抢茅厕,我也不是蓄意逃走,只是正大光明的说出去卖葱花打酱油,然后走啊走就出城了,一回头发现自己走远了,远天白云依旧,日暮就要来临,如今我两手空空,踏着归途望日暮,竟觉得此生悠哉,活的挺好。
其实一切都不是结局,无论初衷变为什么我都不会放弃。
欣赏景色之余我还要盘算,目前所知是卫小川骗了伏羲的舍利,加上顾倾红早年夺来的,他手握的是三片,鬼水湖湖底有一片,有一片在我这,穆怀春现在靠着聂子胥盗来的镇魂玉,那么有三片红莲舍利不知去向,依我推测,在眉君道人手上至少有两片。
这一回,我要造访蛮空派。
作者有话要说:我终于更新了~~~我一定要把坑填上!!!!!!!!!!!!
、七
我觉得人生在世凡是要成大事者都要有一股冲动,冲动虽然多是败事,但极少时候还是可以成事的。
你们可能说我独身闯入蛮空派太鲁莽,但我做到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不过就是站在人群里,然后向左走了几步,向右走了几步,然后就那么进去了,我不得不说蛮空派的防守实在烂透了。
后来等我站在人群里四顾张望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眉君道人,他太引人注目了,除了额头上褶子太多这一点外,他还穿着大红花袍,胸口有簇拥成团的红牡丹。
现在外面世道这么乱,这里却几乎有龙凤呈祥的氛围,每个人面上红润发光,都对着眉君道人一再作揖,这等伪君子老贼人一般在人前都有着极好的面具,这就应了骆生那句话:越是好人越要当心。
我觉得舌尖滑到了喉头,上上下下的,于是拉住了在人群中正鱼游而过的一个蓝衣小哥。
“你家师父这把年纪是要成亲啊?”
那干柴连脸都懒得对着我,抬手指着金匾下的红绒布上的金色寿字,我这才顿悟,原来真的有人会在自己过大寿的时候穿的这么骚情。
刚站了片刻就有人过来赶我,大概是因为我今日易容的太平庸误将我当做门外借来的佣仆,这也挺好,我端起门后的扫帚大摇大摆往人堆里扎了进去。
在后院敷衍着扒了几回湿泥之后,我饿了,侧耳听后面的已经没有人声便溜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