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长 冯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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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生长 冯唐-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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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人是谁?我们难道非要这么说话吗?我们是学自然科学的人,说话要遵循逻辑。”


    “一个清华男生。研究生,学计算机的。”
    果然是清华男生,又是清华男生。
    几乎所有好姑娘,轰轰烈烈、翻云覆雨、曾经沧海之后,想想自己的后半生,想想也无风雨也无晴,想要找个老实孩子嫁掉,就会想起清华男生。这已然成为一种时尚。姐姐来信说,让我见过的那个美国才子,要是在半年之内还拒绝放弃居无定所的生活方式,不安静下来,她就会在硅谷找个清华毕业、学计算机的工程师嫁了。姐姐说自己毕竟已经不是妙龄少女,粉底上轻些,皱纹都要遮不住了,而且看上了一处旧金山的房子。清华男生在硅谷都有股票期权,吭吃吭吃编软件,没准哪一天睡醒,公司上市了或者被雅虎买了,就成了百万富翁,可以在旧金山那种房子贵得象胡说八道的鬼地方买房子了。伤心之后的好姑娘,如果想找,也一定能找到清华男生。清华男生属于流寇,他们长期穿着蓝白道的运动服,骑着从偷车贼手上买来的二八车,留着平头,蓄着半软不硬的胡须,一脸青春痘,四处流窜于各大高校,建立友谊宿舍,参加各种舞会,倾听各种讲座,留意路边每个神情晃忽、独自游荡的漂亮姑娘,问她们未名湖怎么走。我理解,这种情况的形成,不能完全怪清华男生。清华的女生太少了,四、五十人的班上,常常只有一、两个女生,而且不管长相如何,都要多牛逼就有多牛逼,以为梳个辫子,戴个乳罩就迷人。我一个上清华电机的高中同学告诉我,他们班上一个女生,好大一张脸,一眼望去,望不到尽头,绰号“大月亮”。但是“大月亮”在班上还是不愁捧月的众星星。别的学校,女生宿舍,也严格管理,也从街道请来大妈当管理员。但是清华的女生楼叫“熊猫楼”,要拉电网,焊窗户,养狼狗,从监狱、法院聘请离退休的老女干部当管理员。我的那个高中同学告诉我,清华女生楼本来没焊窗户,但是一个夏天的夜晚,一个男生在窗外施放乙醚,熏倒屋里的女生,跳进去,正要图谋不轨,女生醒了,高叫抓流氓,那个男生仓惶逃脱。这就是后来传到社会上,轰动一时的高科技强奸未遂案。我的高中同学还告诉我,清华女生楼本来只有一楼焊了窗户,但是一个冬天的夜晚,管理员发现女生宿舍二楼窗户上挂了个军绿色的面大衣,很是不解,突然又看到,那个棉大衣在动,立刻高喊“有人扒女生宿舍”。从那儿以后,所有窗户都焊了铁条。但是不管成因如何,清华男生成为社会上一种恶势力,让我们这些没上清华的男生心中恐惧。我们清楚地意识到,所有小美人背后,都有清华男生这股恶势力撑腰,无论她们多么淫荡,多么薄命,都有这股恶势力保底。
    “他特别喜欢穿运动服吧?”我问。
    “清华男生都喜欢穿运动服。”
    “那你一定很高兴。”
    “我为什么高兴?”
    “你可以方便地感受他的勃起,可以方便地放自己进去,可以方便地脱掉它。”我有很好的记忆,我认为这是一个劣势,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我这种倒霉东西是必然会灭绝的。
    “你病态。”
    “你怎么认识他的?”
    “你有必要知道吗?”
    “我想了解你。我知道一下,也无伤大雅。”
    “舞会。”
    又是是舞会,除了舞会还能是哪儿?
    我从小习惯性沾沾自喜,自鸣得意,以为是根大葱。舞会是我的命门,我五音不辨,下肢麻木。我隐藏在舞场阴暗的角落里,看舞池里的狗男狗女,觉得世界离我很遥远,狗男格外英俊,狗女格外美丽,他们象我印象中各种轻盈而飞舞的东西:蝴蝶、杨花、落叶,我感觉自己卑猥、渺小、低能。我迈着步子,还要听明白节奏,还要踩在点上,还要两眼看着面前的姑娘,还不能踩着人家的脚或是踩掉姑娘的裙子,太复杂了。这不是态度问题,是能力问题。我态度端正,我是个热爱学习的人,我知难而上。我抱着厚朴、辛荑、宿舍凳子都练过,但是上了舞场还是个傻子。我在家翻哥哥的毛片,顺带翻出一本七十年代末出版的《怎样跳交谊舞》,绝对珍品。前言讲跳交谊舞不是资本主义的专利,我们社会主义青年跳的时候,想着社会主义建设,想着实现四个现代化,就能化腐朽为神奇,一边跳,一边反映我们社会主义青年的风貌。我的哥哥们在当时,长期压抑之后,为了避免成为变态,为了寻找一个适当的拥抱姑娘肉体的理由,费尽苦心。他们留长头发、大鬓角,他们穿包屁股的喇叭裤,他们拎着日本淘汰下来的四喇叭录音机晃荡在北京街头,寻找姑娘跳交谊舞。如今哥哥们已经退出了街头的战斗,没入城市阴暗的角落。阴暗角落里,各种半公开的准色情场所里鸡们刻意打扮,刺激哥哥们某种激素分泌,鸡们忽隐忽现、若明若暗,象是商场里货架上的时装或是苹果树上结的果实,供人挑选采摘。哥哥们体会需要,比较价钱,评估风险。商品社会了,交易必须正常进行。如今也不用哥哥们穿喇叭裤打扫街道了,有街道清扫车,一边奏着电子合成版《十五的月亮》,一边缓缓驶过街道。街道现在是老头老太太的,他们扭秧歌、练气功、买卖各种伪劣产品、听信谣言、滋生各种邪教组织,他们的退休金不够吃饭,他们是无产阶级,他们激素分泌衰弱,他们时日无多,他们无所畏惧。老头老太太们也在立交桥底下、公园角落跳交谊舞,也用四喇叭录音机,两眼也色迷迷的,但是他们不留长头发、大鬓角、不穿包屁股的喇叭裤。他们是现在的革命者。谁占据街头,谁就是革命者。谁退到城市角落,谁的气数就尽了。格瓦拉退出街头,成了政客。李渔退出街头,成了小生意人。苏小小退出街头,成了商人妇。我哥哥偶然看见我对着《怎样跳交谊舞》发奋研析,劈手夺过来,对着封面楞了好久,然后叹了一小口气,嘟囔一句“我操”。我还向姐姐求救,她的舞技名震硅谷,我说,给我弄本交国标舞的书吧,难一点的,我用哥哥的《怎样跳交谊舞》入门,然后用姐姐的外国书扬名立腕,争取一学期内舞技名震北大学三食堂周末舞场。姐姐的书寄来,我被要求到南纬路某个特别邮局验关提书,所有的书寄到北京都在那个邮局验关提书。负责接待我的科员,左眼角一颗黑痔,上面斜滋半根黑毛,相书上典型的淫邪之相。她没看见明显的淫邪图片,有点失望,忽然发现书上标着数字的繁复步法,怀疑是资本主义某种淫邪的床上功夫,问我是什么。我说是外国人发掘整理的我国某种失传轻功,我们祖宗的好东西,不能外国人会,我们反而不会。科员赞同了一声,就放我走路了。我看着这两本跳舞教材,如看天书,我照着书上标着数字的繁复步法凌波微步,最后摔倒在宿舍床上。我女友看见我研析《怎样跳交谊舞》,莞尔一笑,仿佛潘金莲看见人家研析《怎样上床》。女友说:“把书扔了吧,别对书有迷信,我来教你。”北大十点自习室关门,关门后,我们来到北大学三食堂前面,这里有一片柿子树林,枝叶不茂盛,借着夜色,勉强阻挡外人视线。我们在柿子树下支了自行车,然后搭起架式,开练。我女友对教我习舞的热情很高,我会了,自然就能和她一起去了,省得每次想去又顾及我,怕我一个人在教室想她怎样被哪个半学期没近女色的清华男生抱着。我女友一边哼着舞曲,一边引领我走步子。她身体壮实,但是步法极其轻盈,一推就走,一揽就入怀,每块肉仿佛自己就会踩点,不用大脑支配。我想起《唐书》中对大肚子安禄山跳转圈舞的记载,不再怀疑其史笔的真实可靠。我女友在几次讲习以后说:“你可真笨呀,人还可以这样笨呀,我找到你的命门了。以后再有哪个女生对你感兴趣,我就替你们俩卖两张舞会票,她和你跳完,对你怎么也没兴趣了。”《脊椎动物学》上,我们观摩一部记录片《动物的生殖》,马、仙鹤、野狼等等各种野兽在交配之前,都要发出各种嚎叫,表演各种动作,和我们唱歌跳舞一样。我女友看完后继续嘲笑我:“你要是动物不是人就惨了,别说艳名动四方了,解决生理需要都有问题了。”我说不怕,我给母马、母仙鹤、母野狼讲黄故事,月亮圆了,风起了,她们无法入睡了,会来找我。我女友说:“我现在就找你。你学舞也学烦了,我也教累了。咱们到后湖走走吧。”我们来到那棵丁香树下,丁香树覆盖四野。我女友说:“现在时间不早了。丁香花绝大多数是四瓣的,五瓣丁香绝无仅有。我们以学业为重,严格要求自己,我现在随便摘一枝丁香花,从远枝端开始数,数十朵丁香花。如果我在这十朵之内摘到几朵五瓣丁香,咱们今天就犯几次坏。要是一朵五瓣丁香也没有,你我一次也不许坏,你送我回宿舍。”我追随我女友在柿子林习舞,多数时候都在丁香树下如此结束。
    “那个清华男生舞跳得怎么样?”我问。
    “还行吧。”
    “你是不是该洗澡了?”我问。
    “怎么忽然问这个?你怎么知道的?”
    “你猜。”
    “我头发出油了?有味道了?”
    “咱们太熟了。”
    “这才可怕。你是我的鬼,我知道躲不开,我怕毁了你。”
    “你现在一样毁了我。”
    “秋水,相信我,困难只是暂时的。”
    “你相信不相信破镜重圆?”
    “我从来不相信,但是这次我有一点相信了。我说不定会回来,我有种直觉,我逃不掉。”
    “我不相信破镜重圆。算了吧,你自己尽兴些,不要给自己留后路。”
    “咱们再看。”
    “你抱他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我?”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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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
    “那你最好别找太瘦的。”
    “他不能算瘦。”
    “这我就放心了。”我忽然发现,我女友饮食有节,起居有度,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我没有什么好嘱咐的。“你的一些东西,我回宿舍找找,马上给你送回去,你到你宿舍等我一会儿。”
    “算了吧。我在你那儿的东西就算你的了。”
    “我还是还你吧,省得睹物思人。再说,我在你那儿的东西还想拿回来呢。”我也知道,还不干净。一个人经过一个女友,就好象一个国家经过一个朝代,好象清干净了,但是角落里的遗迹、脑子里的印迹会时常冒出来,淋漓不尽。
    “那好,随你了。”
    我一转身,我明白,我身后的女友就会马上消失。以后,她就是我前女友了。她穿了一条厚毛料裙子、白毛衣,裙子和毛衣下面,乳房温暖、大腿坚实、阴毛茁壮。我无比熟悉的这些地方,将来再摸,就是耍流氓了。这件事情,我越想越怪异。
    我回到宿舍,宿舍里一屋子人,敲着饭盆,托着腮帮子,闻着肉香,等待肉炖好,杜仲和黄芪维持秩序,严禁猴急的人在肉炖到完美之前偷吃。我把我女友放在我宿舍的小东西收拾了一个包,还有那个印着  “北大女子八百米冠军”的饭盆,还有我盖的被子。我敲我女友宿舍门,把这些东西还给她。她好象也不特别开心,我问她为什么呀?不是新换了男朋友,还是清华的,还喜欢穿运动服,不是挺好吗?她没答理我,很慢很慢地收拾她自己的东西,她的眼圈倒比我的还红,这件事越来越怪异。我把饭盆放在她桌子上,她问我,饭盆还了她,我吃饭用什么,我说用嘴。我帮她把被子放在她床上,她问我,被子给了她,我今天盖什么,我说我回家去睡。
    我盯她的床,思绪万千。我对床的所有概念都与我女友紧密相连,她是我和女性肉体唯一的联系。在我的记忆中,世界虽大,我和我的女友却永远没有一张床可以安心犯坏。我们总是没有地方,总是奔走,心惊肉跳。我和我的女友都精于逻辑分析,算好宿舍应该没人回来,不必再去丁香树下,天气有时太冷,不适合户外活动。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事情能出错的时候,一定要出错,我们不只一次被人堵在床上。
    有一次是被我的高中同学堵在我宿舍里。当时在北大,那时候,没什么人有呼机、手机,下雨了、飘雪了、想和一个人喝酒了,骑了自行车就去了。世界变化很快,五、六年后,这种行为就和手写情书等等一起濒临灭绝了。我们高中同学之间关系很好,臭味相投,有十来个人形成组织核心,常常找各种理由,匪聚在一起,大碗喝酒,胡乱说话。高考之后,我们有了一个可以长期使用的理由,我们要庆祝我们高考的胜利,于是在寒假、暑假、各种法定节假日互相请客。上重点大学的先请,上普通大学的后请,家长也不得不支持,毕竟是个正当理由,而且其他同学都请了。后来女生也参加进来,有女生闺房可看了,大家的热情立刻高涨,于是庆祝高考胜利的群众运动轰轰烈烈开展起来了。实际上这场运动一直持续了六、七年,好些人大学都毕业两年了,还在和我们一起兴高彩烈地庆祝高考胜利。家长们对这场运动是有抵触情绪的,他们倾向于把我们称为鬼子,把我们的到来称为扫荡。最凶的一次,我们从上午十点喝到下午六点家长下班,我们小二十个人喝了八箱啤酒,塑料啤酒箱从地面一直堆到厨房屋顶。家长爸爸进门之后,看到四、五个人醉倒在他家大床上,横着躺着,鞋在脚上。没醉的几个在客厅支了两桌麻将,每人一手一根烟卷,一手一瓶燕京啤酒。他儿子僵直坐在沙发上,目光呆滞。家长爸爸用手指捅了他儿子一下,他儿子一口吐出来,喷了他爹一身,然后也倒在床上,不醒人事。打麻将的里面有懂事的孩子,问家长爸爸,要不要上牌桌,和我们一起打四圈。家长爸爸没理他,换了衬衫,从厕所拿出墩布,开始打扫他儿子的秽物,三十分钟之后,终于忍耐不住,说,同学们,时间不早了,你们该各回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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