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这庆功宴得筹备,但皇后的册封大典也该赶紧上心了。”
马思敏说道。
朱高炽一怔,敛了笑,默默地看着马思敏,见他眼观鼻鼻观心,便浅笑道:“你不提我还忘了,父皇前些日子就定了权贤妃为皇后,只是忙着北上打仗,就耽搁了。”遂吩咐太监传口谕到尚衣监。
途经山东临城峄县,天色已晚,一行人就在县城里住了下来。明成祖带着两位皇子和两位嫔妃住进县里的驿馆。
那晚凤歌睡到后半夜,突然听见从不远处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凄厉的哭泣声。凤歌心头一紧,便赶紧翻身爬起来,穿上衣裙,顾不上梳洗便一路小跑着向哭声传出处跑去。
哭声是从明成祖房里发出的,越走近,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
凤歌掀开门帘,便一头冲进去,只见明成祖坐在床上,他的双眼通红,眼神发直,满脸溅朱,额头青筋突起,权贤妃躺在他怀里,权贤妃脸色惨白,一只手沿床垂下,那只手中还拿着她常吹奏的那支碧玉箫,米粒儿跪在一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吕美人的哭声尖厉,类似干嚎,秋墨垂着头不语。
凤歌心中充满不祥,她问道:“皇上,出什么事了?”她不敢相信,便从地上爬起来,
明成祖不回答,拿眼狠狠地瞅着她。
她问米粒儿,米粒儿抽泣着说:“娘娘归天了。”
“不是侍寝的时候还好好的么?怎么会……”凤歌的双眼顿时直了,语无伦次地说道。
明成祖缓缓地说:“那时是还好好的,贤妃刚才兴起想为朕吹箫,曲子只吹了一半,就……”
他一下仿佛老了许多,眼中不停落下泪来,语气沧桑。竟似饱经风霜的老人。朱高煦和朱高燧相继进屋来,见了这情形便都默默地站在一旁。
凤歌只觉全身的力气似乎被抽空了,她的双腿瘫软,嗵地跪在地上。一路走来,她小心谨慎,但她怎么也没料到她日防夜防,权贤妃还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骤然香销玉殒。
权贤妃一死,她出宫还有什么指望了呢?她心里的恐惧空前强烈,她喃喃道:“这怎么可能,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娘娘就这样没了。”
接着她又跪着抱着明成祖的袍子下摆,哭着磕头说道:“皇上,奴婢恳请您一定要查明贤妃娘娘的死因。”
她的声音明显在颤抖,她的身子颤若风中落叶。
明成祖哽咽道:“凤歌,朕明白平日里你和贤妃走得最近,也最要好,但贤妃的确是死在朕的怀里,与他人无干。”
吕美人这时大声哭,哭着说:“我那苦命的姐姐,你怎么就去得这么早?都怪金姬没侍候好你,不如我也随了你去。”竟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秋墨在一旁扶着她。
明成祖用力吸了一口气,他看着吕美人,神情极度悲伤,声音缓慢沉重,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也不用自责,这只怪贤妃福薄……”说到这里,他竟无法再说下去,只挥了挥手示意屋内众人退下。
凤歌看着吕美人,心知继权贤妃之后,明成祖再也没有立后之意,自己怕是要永远困在紫禁城里,更知吕美人心胸狭窄,日后得势定不会轻饶自己;一时心急如焚,悲痛万分,惊惶之下,哭叫了一声“娘娘”,一口血便喷出来,接着昏了过去。
、第十六章 权贤妃魂归(下)
因军中没有司礼监的人随行,便在峄县城里找了一家专治丧事的人家来搭建权贤妃的灵堂,明成祖在王安及朱高煦的搀扶下,亲自替权贤妃蒙上一块覆面白手帕,然后掩面缓缓离开。
替权贤妃守灵,趁没其他人在,凤歌叫住哭肿了眼的米粒儿,说:“你要老实回答我,娘娘出事的前夜,可有什么人去见过娘娘?”
米粒儿止了哭泣,摇了摇头,说:“昨夜只有我和娘娘在帐篷里,没有别人。”
“娘娘的饮食可假手他人?”
“米粒儿时刻记着姐姐的吩咐,从不敢让别人插手娘娘的事。”米粒儿转口又问,“姐姐难道怀疑娘娘死得蹊跷?”
凤歌轻轻地摇头,陡感天塌了下来,她跪着往火盆里丢冥纸元宝,纸烬随着火的热浪不停往上扬起,然后像一只只带着死亡气息的黑蝴蝶随意飞散。
沉默了一会,米粒儿突然说道:“姐姐,只怕我也活不成了。”
凤歌唬了一跳,扭着瞪着她,只见她目光呆滞,表情麻木,丝毫不见平时的伶俐。她不由内心隐隐作痛,急急地说:“你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米粒儿轻轻摇头,缓缓地道:“姐姐,这并非我胡说玩笑来着,从前坤宁宫里的那些姐妹的下场我都知道,她们当中谁又心甘情愿舍弃大好青春了断一生?可到头来还不是被迫跟着皇后娘娘归天?我家娘娘这一走,皇上哪能容我活下去?”
凤歌便记起坤宁宫里包括米兰那一众宫女来,米兰等一众人的模样便相继浮现在眼前,思及往日的情形,她便悲伤得无法形容,她抱紧了米粒儿,生怕米粒儿也会离她而去。
一连几日明成祖不思饮食,整日枯守着权贤妃的灵柩。
王安急得不行,便找凤歌商量,说:“皇上若再不进膳,身子坏了,我们怎担得起?姑娘,你主意多,你进去劝劝吧。”
凤歌叹道:“皇上平日里是听着贤妃娘娘的箫声才肯用膳,如今贤妃娘娘没了,他一时半会哪能习惯过来?”
“我们也不能眼看着皇上这样沉溺下去,天底下要他操心的事多着呢。”王安急道。
于是凤歌便去驿馆厨房做了些清粥端进去,走到表情麻木的明成祖跟前,低声叫道:“皇上。”
明成祖没有应声。
“皇上,娘娘的魂儿可在这里看着您呢,如若您这样糟蹋自个儿,娘娘的魂儿可不会安生。请皇上为了娘娘保重龙体。”
明成祖这才慢慢转过头来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你说贤妃能看见朕?”
“是。”
明成祖闭上眼,悲痛浮现于脸上,稍顿,他睁开眼,说:“把东西放下,朕饿了。”
凤歌放下粥,明成祖端起碗来艰难地吞咽,吃了几勺,又说:“天气大了,贤妃的遗体不便久放,她生前是极爱好的,你传朕的话下去,明儿着人选处地儿把她好好安葬了,待日后得空,朕再把她和皇后葬在一处。”
凤歌低低应了一声,却并不移步。
明成祖见她还站在那里,便叹息道:“凤歌,你有什么事要对朕上奏?”
凤歌规规矩矩地跪下,说:“皇上,请您给米粒儿一条生路。”说罢,她伏身在地。
明成祖一怔,盯着她,然后掉转视线,看着碗里的粥,轻声说:“朕会留下米粒儿。”
“奴婢叩谢皇上不杀之恩。”凤歌毕恭毕敬地磕了一个头。
权贤妃下葬以后,在坟墓所在当地雇了些村人来守陵,明成祖在一夜之间头发几乎全白。
、第十七章 忧虑
金秋十月,枫叶片片如火。树上地上一片金黄。
首辅府内。
朝阳亭中。
马思敏站在一片竹林外,阳光照在他身上,他的手中把玩着一片边缘锋利的竹片,竹片刺破了他的手指,殷红的血如花般慢慢蔓延在他白皙的手指上,他浑然不觉疼痛。
他辛苦筹谋两年,摸着明成祖的心思,跟权家走得很近,一心指望着权贤妃接掌后印,入主坤宁宫之后,再加上战事胜利,趁着明成祖在兴头上,凤歌就可以顺利出宫,但权贤妃却猝然死去,使他一切的谋划付之东流。
这之间又出了一个意外,北征回京后,明成祖论功行赏,别的臣子们大大小小都赏过了,轮到穆宝弦头上,有监察使上奏把三年前穆宝弦和楚云舒的事翻出来,大明律例,朝中官员不得宿娼,于是穆宝弦不但没晋升得到赏赐反被明成祖贬去城门做了个守城小吏。那样一来,无异于断了马思敏一条有力的臂膀。尽管马思敏怀疑那监察使是汉王朱高煦或是晋王的党羽,却也不敢有所动作。
接下来谁会做皇后呢?虽然王昭容也算是得宠之人,据宫里传出的消息,权贤妃去世之后,吕美人一直留在明成祖身边侍寝,想到这里,马思敏的眉头皱起,虽然权贤妃暴薨一事并没有累及凤歌,但吕美人始终不是脾性温和的权贤妃。
他振奋了一下精神,淡淡地唤道:“秋生,备轿。”
秋生从后面跑过来,诧异地说:“爷,你这是要出门?”
“进宫。”
“可弦爷下了帖子请你过去吃酒呢。”秋生说道,随手晃了晃一张帖。
马思敏立即便推辞入宫,紧接着改道去了从前和穆宝弦及李勇常聚的酒肆,也是楚云舒当了半年掌柜的酒肆。
一匹大青马系在酒肆外,酒旗仍迎风招展,但酒旗却很旧了,显出一番沧凉。
酒仍香醇,只是穆宝弦的神情多了沧桑,他往马思敏面前的酒杯注满酒,说道:“我打算不做这守城官了,我已向皇上递了辞呈。”
马思敏端起酒杯来,小品了一口,才说道:“你打算去找楚云舒?”
穆宝弦嗯了一声,目光清亮柔和,他缓缓地说道:“当初就因为云舒出自娼门,家里上下都不肯承认她,我不能给她一个名分,已是委屈了她,若再让她此生无依无靠,我岂不是猪狗不如?如今无官一身轻,就算走遍天涯海角我也在所不惜。”
马思敏不由想起自己和兰儿的过往,心知穆宝弦的苦楚不亚于自己,他轻叹一声,举杯和穆宝弦碰了碰,说:“那小弟就祝你一路顺风,早日找到云舒姑娘。”
穆宝弦眼露感激,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再各自默默饮了两杯酒,穆宝弦放下酒杯,说道:“我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到金陵,从今往后你自个儿可要再小心一些。”
马思敏点头,说:“你自个儿在路上也要小心些,手头有什么不方便,需要银子使,便吱应一声,各地的官员里还是有一些是我的人。”
穆宝弦笑道:“我身上带足了银两,有武艺在身,倒也饿不到肚子,等我哪日手头缺银子使了,我自然会去找你的门生和朋友要。”
然后两人走出酒肆,关上酒肆的门,穆宝弦拿一把铁锁锁上,才解开马缰,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大青马便撒开四蹄,带起一溜尘土,迅速消失在马思敏视线外。
进宫以后,马思敏便要往后宫走,拐过几段路,穿过一些殿宇,他刚踏上通往春和殿那条道,便碰到王安从对面走来,王安在他对面一步远时停下来,诧异地问道:“马大人,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马思敏说:“贤妃娘娘薨了,我理应前去祭拜一番。”
王安唏嘘道:“马大人有心了,贤妃娘娘是个好主子,因为你帮了她的哥哥,她还常在老奴面前念叨你的好呢,这不,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皇上极宠贤妃娘娘,我看他回来以后伤心得紧,有些话我也不敢当面讲,生怕会惹了他的痛处。”马思敏说道,眸光却似有似无的扫在王安脸上。
王安又叹息一声,说:“谁说不是呢?昨儿皇上单独召见贤妃娘娘的哥哥,早说是封他为诰命,接着又提起娘娘来,皇上伤心得连话几次都说不完整。”
马思敏说道:“那也是,如今都有谁替娘娘守灵?”
王安迟疑了一下,答道:“除了原先贤妃娘娘跟前的米粒儿,皇上还打发了凤歌去帮着守上几日。”
“那皇上可曾下旨让钦天监为娘娘招魂?”
“我们底下做奴才的虽有此心,但又怕招不回娘娘的魂,平白惹得皇上伤心一场。”说着,连叹三口气,王安便笑道,“大人,老奴就不跟你多说了,我还得赶着去侍候皇上。”
马思敏让开道,看着王安匆匆跑远,他才转向春和殿权贤妃生前住的宫院走去。
、第十八章 恨断同心结
权贤妃的宫院内外都挂着孝,进得大厅,权贤妃的灵位放在正中的桌上,灵位下摆着几盘献祭的瓜果,瓜果中央是一只小香炉,香炉上插着三支香,香烟袅袅升起。
桌子下面放了一只火盆,米粒儿和凤歌穿着一身白色孝服跪在火盆前米粒儿哭哑了嗓子,凤歌正面无表情,动作机械地往火盆里丢着元宝冥纸。
马思敏的心突然酸酸的,他上前去行了礼,拿了一些冥纸凑到火盆前,往火盆里丢了一些进去,才用肘轻轻碰碰她,压低声音说:“凤歌。”
凤歌这才注意到马思敏进了屋,她看着他,嘴角绽开一丝笑,眼里却盈满泪水,眼神变得万分凄楚,她没有说话,只对他微微颔首。
马思敏只觉眼前一身孝服的她越发显得妖娆,一种带着不食人间烟火气的妖娆,她那一笑令他产生一种万古春的感觉。他竟看得痴了。
然后当他看见凤歌的表情,心头掠过一丝惊骇,因为凤歌从没有出现过那样绝望的表情,他看了看米粒儿,默不吱声,把手中拿的冥纸尽数化完,便直起身子,说道:“我回去了。”又看看凤歌。
凤歌起身送马思敏到门外,到了四下无人处,马思敏才止了步,说道:“你这几日在宫里怎样了?”
“我恐怕是出不去了。”凤歌带着哭腔道。
马思敏心中一惊,语气却极温和,说:“你出不出宫跟贤妃娘娘的死有什么干系?难道皇上因此责怪到你头上?”
“皇上倒没有,贤妃娘娘死后,我本来打算向皇上乞求为娘娘留在峄县守陵从而离开宫里,可谁知吕美人却向皇上要了我和米粒儿去。”
马思敏微微沉吟,然后才说:“你是说贤妃娘娘去后,一直是吕美人陪在皇上身边,那皇上可准了此事?”
凤歌点头,眼里凄苦之极,断断续续地说:“吕美人说我侍奉周到,又通情达礼,她跟前少不了留一个贴心的人。皇上就准了她的奏报,等再过两日守完灵,我和米粒儿就要过去了。这倒是小事,可我的亲事却被人替代了。”
原来在回金陵途中,凤歌就一心等着回到金陵以后明成祖再下旨让她下嫁,但在路过镇江时,突然朱高煦跑来笑嘻嘻地告诉她,他早在出征前就怂恿太子去明成祖面前替她取消了那门亲事,再由别的宫女替她下嫁秀才秦风。
那日下午凤歌本来坐在廊沿下替明成祖补衣服,那则消息使她震惊得失手将衣服和针线箩掉在地上。
继而想着两年多以来,自己在宫中也算言行小心谨慎,但却难保时时事事都能做到毫无纰漏,明成祖可以因为徐皇后的哥哥徐辉祖拥建文皇帝而囚禁其终身,纵然徐皇后求情也未能改变他的心意。自己算什么?自己只是一枚人人可执的棋子,如今好不容易可以通过被盲婚哑嫁的途径离开这座樊篱,但是谁料到头来却被朱高煦兄弟断了她唯一出宫的路。
对此她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