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日劳累就要永远结束。她去吃晚餐,终于去吃“自己的”晚餐。她要支使女佣们,终于能支使“自己的”女佣!“自己的”女佣!她仿佛在喊女佣,居高临下地说:“去干活吧!好,走吧!”——她高兴得胃抽搐起来。一定要当个像样的女主人,不过,她们必须好好干,偷懒、顶嘴,她决不容许女佣们干这等事,她想象着,想象着,身不由己地穿着拖鞋在屋里轻轻迈了几步,嘴里自言自语地说着——偷懒,她们想偷懒,我绝不容许!让她们规规矩矩,一定要规规矩矩,因为既然来干活,就得踏踏实实地干!必须用尽她们全部力气。嗯!对!她们得给我规规矩矩……——这时,老太太发出一声更痛苦的呻吟。
“到时候了!”她想,“要死了!”
她那焦急的目光马上转向柜子的抽屉,钱肯定放在里边,还有那些文书。可惜,错了!老太太要喝水,或者想翻翻身……
“感觉怎么样?”儒莉安娜问道,声音里透着殷勤。
“好些了,儒莉安娜,好些了。”老人嘟嘟囔囔地说。
她总是觉得比原来好些了。
“可是,夫人,你一直睡不安稳。”听到“好些了”这句话,儒莉安娜满心不快。
“不!”老人叹了口气,“我睡得挺好。”
“你没有睡着……我听着你一直在呻吟!呻吟了一整夜!”
她还想与老太太争辩,让她相信病情加重了,也让自己相信病状缓解转瞬即逝,她很快就要死掉!每天上午,她都跟平托医生走到门口,双臂交叉,面带悲凄地问:
“博士先生,这么说,没有希望了?”
“几天内的事!”
“她想知道究竟几天:两天?五天?”
“对,儒莉安娜太太,”老医生一边戴黑色手套一边说,“几天内的事。七八天吧。”
“八天。”
因为幸福之神正在走来,她已经看中了摆在马努埃尔·洛林索商店橱窗里的3双皮靴!
老太太总算死了。遗嘱里对她儒莉安娜只字未提!
儒莉安娜发起了高烧。若热为感谢她对维尔仁尼娅姑妈的照顾,为她付了住院费,并且答应让她到家里去当贴身女佣。原来的女佣叫埃米丽娘,长得很漂亮,就要结婚了。
出院以后就来到若热家。不久,她就开始说心脏疼得厉害。她对一切都感到大失所望,有时候甚至想到死。在家里,整天都能听到她长吁短叹。露依莎觉得她太晦气。
两个星期过后,露依莎想辞退她。若热不同意,说欠着她的情分。可是,露依莎无法掩饰心中的厌恶——并且儒莉安娜开始憎恨女主人,马上给她起了个外号:“小泼妇”!几个星期以后,她看到家具商来了:要更换客厅里的陈设。维尔仁尼娅姑妈给若热留下了3个康托——而她,整整一年的时间服侍老东西,像条狗一样唯命是听,像影子一样不离左右,到头来两手空空,只落得因为日夜劳累发烧住院。她模模糊糊觉得上了当,开始痛恨这个家。
她有许多理由这样想:睡在一间憋闷的小屋里;晚饭既不给她葡萄酒也没有饭后点心;浆洗衣服的活儿太重;若热和露依莎天天洗澡,每天早上往大洋铁皮盆里灌水,然后又要倒掉,真能累死人;她觉得,上帝让人们一天天活在世上,人们每天都泡在水里滚上一通太荒唐,她侍候过20个主人,可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荒唐癖好。唯一的好处——她对维托利娅大婶说——是没有孩子。她最厌恶孩子!还有,她觉得这个街区条件还好,并且厨娘在她的“掌握之中”,对吧?特别给她做美味汤,有时单为她做一盘好菜。所以她才留下了。否则,她才不干呢。
她照样于她的活,谁也不搭理她。你看,她总是睁大眼睛看着,竖起耳朵听着。既然失去了建立家业的希望,就用不着再过分节省:偶尔喝几口浇浇愁;还有,满足她的嗜好:精心修饰那双脚。脚是她的骄傲,她的怪癖,她花钱的所在。那双脚又小又漂亮。
“非常少见。”她说,“到帕塞约游玩的人当中没有第二双。”
她捏自己的脚,压自己的脚,穿短外衣,尽量把它露在外面。她的乐趣就是星期天到帕塞约游玩,坐在那里,撩起裙边,打一把绸子小阳伞遮住面部,不顾尘土,不顾炎热,整个下午一动不动,心满意足——展示她的脚!
第04节
下午3点钟,儒莉安娜走进厨房,懒洋洋地坐到一把椅子上。她的腿都软了。从两点钟开始收拾客厅,一刻也没有停!脏得像个猪圈。头一天,那个花花公子弄得桌子上到处是烟灰,让这个黑奴一张一张擦干净。天气又这么热,简直能把人熔化了,哎呀!
“汤做好了吧,嗯?”她细声柔气地问,“若安娜太太,请给我盛上,好吗?”
“你今天气色很好。”厨娘说。
“哎呀,若安娜太太,我感觉好多了!你看,我白天还睡了一觉。天这么亮,还睡着了!”
“可我呢,老是作恶梦。我的天!一个火红色的妖魔在我身上走,每一步都踩在我胃口上,踩得胃里像是榨酒机在轧葡萄。”
“吃得太饱的缘故。”儒莉安娜一语道出了原因,接着说,“我觉得变成了另一个人。这几个月从来没有觉是这么好过。”
她微微一笑,露出满口黄牙。若安娜把汤盛到白色盆里。汤里有不少青菜,热气腾腾,香味诱人。儒莉安娜满心欢喜,垂涎欲滴。炎热的下午的阳光从两扇大窗户漾进来,她往椅背上一靠,伸出双脚,好不惬意!
太阳离开了阳台,石墩上几个陶制花盆里可怜的植物耐不住炎热,蜷缩起干巴巴的叶子;阳台一角的木板上那口圆圆的锅里,一棵荷兰芹却倍受照料,生机勃勃;猫在一块席子上睡得正香,墩布挂在绳子上晒晾;外面,湛蓝的天空像一块炽热的金属板,后院里的树木也带着太阳炽热的色调;灰蒙蒙的屋顶上有几棵纤弱的植物仍在忍受着太阳的前熬,几处粉刷过的围墙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你胃口不错,若安娜太太,胃口不错!”儒莉安娜慢慢搅着汤,嘴馋之态显而易见。厨娘站在旁边,两只胳膊在胖胖的胸前交叉,喜不自禁地说:
“人不就是贪图吃嘛!”
“说得对。”
两个人都笑了。她们为彼此的亲密无间、为话语投机而高兴。刚才响过的门铃又轻轻响起来。
儒莉安娜没有动弹。微风带着热气涌进屋里:火炉上锅里的水开了;作坊里的敲打声响个不停;阳台上藤编鸟笼里的两只可怜的鸟儿不时叫上几下,给炎热的下午带来一丝清凉的感觉。
门铃又响起来,这次显得有点不耐烦了。
“用头把门顶开呀,蠢驴!”儒莉安娜说。
两个人又笑了。若安娜坐在窗边一把矮椅子上,伸出两只粗大的脚,脚上穿着粗布带拖鞋,舒舒服服地往椅背上一靠,开始慢慢地挠胳肢窝。
门铃猛烈地响起来。
“滚出去,蠢东西!”儒莉安娜满不在乎,嘟囔了一句。
但是,露依莎气恼的声音从下面冲上来:
“儒莉安娜!”
“不让人安生一会儿,丧门星!讨厌鬼!”
“儒莉安娜!”露依莎大声喊。
厨娘害怕了,转过脸说:
“儒莉安娜太太,夫人生气了。”
“让她见鬼去吧!”
说完,用围裙擦了擦满是油渍的嘴唇,风风火火地下了楼。
“你这个女人,听不见吗?按了一个小时门铃啦!”
儒莉安娜惊奇地瞪大了眼睛,露依莎穿上了那件栗子色带小黄点的新便服。
“有好戏看了,一定非常热闹!”儒莉安娜在走廊里暗自寻思。
门铃又响了。是那个“做矿山买卖的家伙”站在下边的平台上,身穿浅色西装,胸前别着一朵玫瑰花,胳膊下夹着一个包。
“是昨天那个人……”她惊喜地走过去说。
“让他进来……”
“太好了!”她心里想。
她登上厨房的台阶,不等走进门就说起来,声音因为高度兴奋变得尖了。
“昨天那个花花公子来了!又来了!带着一个包!若安娜太太,你看这事怎么样?你看怎么样?”
“客人嘛……”厨娘说。
儒莉安娜干巴巴地一笑,坐下来,匆匆把汤喝完。
若安娜似乎无动于衷,在厨房里哼着小曲;笼子里的鸟儿还在叫着,声音含糊不清,有气无力。
“等着瞧吧,先生们,一定非常精采!”儒莉安娜说。
她用舌头剔剔牙齿,目光呆滞,若有所思,随后抖抖围裙,下楼走到露依莎屋里:用目光搜索,发现厨房贮藏间的钥匙忘在了桌上:可以上去,去喝口好酒,吃两块榅桲果果冻……但是,急不可耐的好奇心驱使她跟着脚走到客厅门口,半蹲下身子朝里面窥视。门帘垂着,只能听见那家伙铿锵有力的粗嗓门儿。她沿着走廊回去,到楼梯旁边的另一个门口,把耳朵贴在门缝上,从钥匙孔里往里偷看。门帘也垂着。
“这两个鬼东西,关得严严实实!”她想。
好像有人在拉一把椅子,后来似乎又关上一扇玻璃窗。她的眼睛里冒出兴奋的光芒。听到露依莎笑了一声,随后就安静下来。又开始说话了,语调平缓,有问有答。突然那家伙提高了声音,看来是一边踱着步一边说,儒莉安娜只听清了一句:“你,是你!”
“啊,她醉了!”
门铃又响起来,声音像是小心翼翼,把她吓了一跳,赶紧去开门。原来是塞巴斯蒂昂,只见他脸晒得通红,靴子上满是尘土。
“她在家吗?”塞巴斯蒂昂一面擦着额上的汗水,一面问。
“正在接待客人,塞巴斯蒂昂先生。”
她转身把门关上,压低声音:
“是个年轻小伙子,昨天已经来过,一个穿得漂漂亮亮的小伙子!想让我去通报一声吗?”
“不用了,不用了。谢谢。再见。”
塞巴斯蒂昂小心翼翼地走了。儒莉安娜立刻返回去,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倒背着双手:还在谈话,但谁的声音也不高,两个人都平心静气,无法听清。她走到厨房里:
“他们以‘你’称呼!”她大声说,“若安娜太太,他们亲昵地以‘你’称呼!”
她心情激动,神采飞扬:
“非闹出事来不可!嘿嘿!我最爱看这种热闹!”
那家伙5点钟才离开。儒莉安娜一听到开门声便跑出来。她看见露依莎站在平台上,扶着栏杆,非常亲切地冲着下面说:
“好吧,我一定去。再见。”
好奇心使她难以自恃,像是在发高烧。整个下午,不论是在客厅还是在卧室,她都用眼睛的余光源着露依莎。可是,露依莎穿上了稍旧一点的麻纱便服,神态安宁,若无其事。
“装得倒挺像!”
露依莎泰然自若的神情更激起她播弄是非的兴致。
“不要脸的女人,我一定要当场捉住你!”她盘算着。
她觉得露依莎的眼圈好像深了一点!仔细察看她的行动举止,注意她的语调变化。看到她又吃了一块煎肉,儒莉安娜马上想到:“打开了她的胃口!”
吃饭以后,露依莎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累得无法动弹了!”
露依莎从来不喝咖啡,这天下午却要“半杯,浓一点,非常浓。”
“她想喝咖啡!”儒莉安娜喜不自禁地对厨娘说,“什么都要多!多不就是烈、不就是强吗?她要强壮的!我的天!”
儒莉安娜疯狂了!
“所有的女主人都是一路货色!一帮淫荡女人!”
第二天是星期日。一早,儒莉安娜要去做弥撒,露依莎在卧室门口叫住她,让她把一封信送给费里西达德太太。以往总是让她带口信,这次却是贴上露依莎那玫瑰花环中有个花体“L”字母的名签,并且用蜡封,这下子燃起了儒莉安娜的好奇心。
“要回执吗?”
“要。”
10点钟,她带着费里西达德太太的便条回来了,露依莎问她天气是不是很热,尘土大不大。桌子上放着一顶黑色草帽,她正往上面插两朵玫瑰花。
有点儿风,不过下午会减弱。她马上想:“要去游玩了,去会那家伙了!”
然而,露依莎整整一天穿着便服,没有离开卧室和客厅,有时靠在沙发上看几眼书,有时漫不经心地在钢琴上弹几段圆舞曲。4点钟,吃过晚饭以后厨娘走了。儒莉安娜到餐厅窗前,要在那里度过这个下午。她穿上新上衣,裙子浆得平平整整,头戴假发——神情庄重地把胳膊肘伏在铺着一块头巾的栏杆上。前面,鸟儿在白色的无花果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围起那块空地的隔板两边蟋缩着两条平行的窄小街道灰暗的屋顶:住在这些低矮的房屋里的女人们到了下午都穿着宽大的便衫,头发油亮,站在窗前编织衣物,有的跟男人们说笑,有的哼着略带忧伤的小曲儿。空地的另一边是园子里绿油油的菜蔬和雪白的墙,像是个死气沉沉的边远村镇。几乎没有人行走,仿佛人们都精疲力尽,默不作声,只是偶尔从远处传来手风琴演奏的《诺尔玛》或者《露契亚》,使这个下午增加了几分忧愁。儒莉安娜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下午的热气逐渐散去,直到蝙蝠开始在天空翻飞。
5点钟,她走进露依莎屋里,一下子惊呆了:女主人穿一身黑衣服,还戴上了帽子,并且梳妆台上的灯和枝形壁灯都点着了。只见她坐在双人沙发边上,表情庄重,脸上的扑粉施得多了一点,显得有些惨白,正在慢条斯理地戴手套,但眼睛里却闪着光芒。
“风小了。”她说。
“夫人,今天夜色一定非常好。”
差一点儿不到9点,一辆马车停在门前。是费里西达德太太气喘吁吁地来了。整整一天,憋闷死人了!晚上连一丝儿风都没有!她打发人叫了一辆敞篷马车。我的天,没法治了!
儒莉安娜忙活着,又是整理房间又是折衣服,心里却好生奇怪。到哪里去呀?这时候她们到哪里去呀?
费里西达德太太舒舒服服坐到沙发上,帽子也不摘,嘴里开始唠叨:头一天晚上吃了豆食,到现在还消化不良;厨娘让她吃这种便宜东西;亚鲁埃拉的伯爵夫人去拜访了她……
“喂,露依莎,”她放下白色面纱,“亲爱的,走吧,不然就太晚了。”
儒莉安娜强压住心中怒火,为她照亮楼道。哼,两个女人乘马车外出,没有人陪伴,成什么体统!要是哪个女佣在街上耽搁半小时,我的天!她还不大喊大叫?哼,两个女醉鬼!
她跑到厨房里,想向若安娜发泄一通,那姑娘正躺在一把椅子上打盹。
原来若安娜跟她的小伙子彼得罗到圣若奥山去玩了一趟,整个下午都在墓地蹓跶,两个人挨得紧紧的,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