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被赞颂的人都完了。
“那么,我们的朋友祖扎特,你呢?”
“我?”他压低声音,“几天之前还是个可怕的革命者,但现在……”
“是什么?”
“秩序的支持者。”他高兴地叫道。
几个人都为自己和自己的国家高兴,走下楼梯,钻进伟大人物的马车里。
第15节
第二天,若热到部里去了,最近以来他一直没有去。可是,停留的时间很短。看到街道、生人和熟人都感到难受,觉得人们都“知道了”;从最自然的目光中他都看到含着恶意,从最真诚的握手中他也觉得对方故意用力以表示痛心;看到马车在眼前经过,他就怀疑这辆车曾拉着她到幽会地点;每所房子都像是可耻的“天堂”。回到家里,心情更加阴沉不幸,感到生活毁灭了。来到走廊,听见露依莎从前一样哼着《曼多林纳塔》!
她正在穿衣服。
“你怎么样?”他把手杖放在屋角,问道。
“很好。今天好多了。还有点虚弱……”
若热默不作声地在屋里走了几步。
“你呢?”她问。
“还这个样子。”他的口气太冷淡了,露依莎放下梳子,披散头发走过来,非常亲切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你怎么啦?一定有什么事。这几天我一直觉得你有点奇怪,和原来不一样了。有时候像戴着面纱似的……怎么回事?你说呀!”
她的眼睛寻找着他的目光,他心神不安地看着别处。
她拥抱他,坚持让他说,让他把一切都告诉“亲爱的妻子”。
一说呀,你怎么啦?”
他死死盯了她一会儿,突然下了狠心:
“好吧,我告诉你。既然你现在好了,可以听了……露依莎!两个星期以来,我像在地狱里生活。我再也无法忍受了……你好了,对吧?好吧,这是怎么回事,你说实话!”
他把巴济里奥的信递给她。
“这是什么?”她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折叠着的信纸在手中抖动。
她慢慢把信打开,看到了巴济里奥的笔迹,马上就猜到了。她盯着若热,看样子瞬间惊呆了,伸出胳膊却又说不出话来,像受了伤似地猛地抱住脑袋,晃了几晃,用沙哑的声音叫了一声,蹲下来,躺在了地毯上。
若热大叫一声。女佣们跑来了,把她放到床上。他叫若安娜快去叫塞巴斯蒂昂,自己却像个石头人一样站在床边望着她;玛丽安娜哆里哆嗦地给女主人解开束胸衣。
塞巴斯蒂昂马上来了。幸亏有乙醚,让她吸一点。她刚刚慢慢睁开眼睛,若热就扑过去:
“露依莎,你听我说,你说话呀!没有,没有问题!你说,说呀!你怎么啦?”
听到若热的声音,她又晕过去了,浑身抽搐。塞巴斯蒂昂跑去叫朱里昂。
现在,露依莎好像睡着了,一动不动,脸色像蜡一样惨白,两只手放在臀部,两滴眼泪在脸上慢慢滚动。
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下,朱里昂气喘吁吁地来了。
“她突然觉得不好……你看看,朱里昂,她情况很不好!”若热说。
又让她多吸了一些乙醚,她又清醒过来。朱里昂一边为她诊脉,一边对若热说了句什么。
“不,不,谁也不要来!”她把手抽回去了,又不耐烦地接着说:“不,你们走,我不要……”眼泪流得更厉害了。为了不惹她生气,他们走出了卧室,却又听见她叫了一声:“着热!”
他跪到她床边,靠近她的脸说:
“你怎么啦?那件事不再提了,过去了。你不要病啊。我向你发誓,我爱你……无论怎么样,我都不在乎。我不想知道,不想知道。”
看到她要说话,他用手捂住了她的嘴:
“不,我不想听,只想让你好起来,不要再得病!你说呀,说你好了呀!你怎么啦?明天我们就到郊外去,把什么都忘掉。那事算过去了……”
她声音微弱,只是说:
“啊!若热!若热!”
“我知道……可是你现在会再幸福起来……你说呀,感觉怎么样?”
“这里,”她把手抬起来,指着脑袋,”这里疼!”
他站起来去叫朱里昂,但她把他拦住了,用烧得发红的眼睛急切地看着他,脸往前贴了贴,伸出嘴唇。他诚心诚意地亲吻了她一下,亲吻中充满原谅的情意。
“啊!我这可怜的头呀!”她叫道。
太阳穴在跳动,干热烧得她的脸变了色。
由于她患有习惯性偏头痛,朱里昂安慰他们,让她安静,不要动,在她脚上敷了芥子泥——他一会儿就回来。
若热留在床边,一声不响,时而惊恐,时而产生不祥的预感,间或叹一口气。
下午4点,天空雾气蒙蒙,下起了细雨,卧室里光线阴森。
“没关系……”塞巴斯蒂昂说。
露依莎在床上挣扎着,头越来越疼,干渴难忍,两只手紧紧包着脑袋。
玛丽安娜蹑手蹑脚地收拾屋子,恍恍惚惚觉得这个家有一种恐怖气氛,自从来到这里,看到的不是生气就是得病。她的脚步再轻,露依莎也受不了,像是铁锤在头上敲打一样。
朱里昂很快回来了。刚一进门,就被她的样子吓得心神不宁。他划一根火柴,凑到她脸旁边,这点光线也使她像冰冷的铁棍穿透了头颅一样大叫一声。
她那瞪着的眼睛闪着金属般的光,但一直很安稳,因为任何微小的动作都让她的后脑勺像切开似地疼痛。她只是偶尔带着宁静的焦虑无声地朝若热笑一笑。
朱里昂立刻叫他们放三个枕头,让她的头高一点。外面露出潮湿的晚霞。人们都提心吊胆,踮着脚尖走动,甚至取下了挂钟,免得发出单调的嘀嗒声。现在,她开始发出无力的喃喃声,不时猛然动一下,疼得喊起来。或者一动不动,一直痛苦的呻吟。他们用一个长长的芥子泥布条把她脚裹起来,但她感觉不到。9点钟,她开始精神错乱,舌头又白又硬,像涂上了一层肮脏的石膏。
朱里昂马上叫他们在她头上放冷水浸过的布,但精神错乱却更加厉害了。
时而发出含混的梦呓,时而发出昏睡的鼾声——梦呓中不时出现莱奥波尔迪娜、若热和巴济里奥的名字。后来,她拼命撕身上的衬衣,弓起身子,两只眼睛像银色的红木树果一样转动,瞳孔却越来越小。
稍微安静了一些,不时露出甜蜜的傻笑,慢慢摸一摸或者拉一拉床单,仿佛享受着什么温暖;随后又开始急促地呼吸,脸上露出恐怖的表情,想钻到枕头和褥子下面,以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疯狂地抱着脑袋,请求别人把它打开,说里面装满了石子,让人们怜悯她——一串串泪珠流到脸上。感觉不到芥子泥,伸出光着的双脚让放有芥子泥的开水薰,屋里充满了酸味。若热把安慰和乞求的话说尽了:请她安静下来,认不认识他;然而,她突然气急败坏地喊起来,要那封信,咒骂儒莉安娜——或者说些爱情的话,数着有多少钱……若热担心她在梦吃中向朱里昂和女佣们透露出一切、头发根上出汗了——而她,觉得自己在“天堂”里,在通奸的亢奋之中叫着巴济里奥的名字,要喝香槟酒,还说了些淫荡的话,着热晕了,跑出卧室,来到黑咕隆咚的客厅,扑到长沙发上,一边抽咽一边揪着自己的头发咒骂。
“危险吗?”塞巴斯蒂昂问。
“危险!”朱里昂说,“至少感到芥子泥就好了!这种脑部发烧太糟糕……”
看到若热走进来,头发蓬乱,脸色阴沉,他们不再说话了。
朱里昂拉着他的胳膊走到外边:
“你听我说,必须剪掉她的头发,剃光头。”
若热愣愣地看着他:
“头发?”说着抓住他的胳膊,“不,朱里昂,不行,嗯?别的事可以做,这你知道,剪头发不行,不行!看在上帝份上,不行!她病情并无危险,为什么要这样?”
可是,这一头浓密的头发,活见鬼,阻碍着水起作用!
“如果需要的话明天再剪!明天!等到明天吧……谢谢你了,朱里昂,谢谢你了!”
朱里昂满心不情愿地同意了。于是,他让人不停地弄湿她头上的布。玛丽安娜颤抖得厉害,笨手笨脚,把枕头都弄湿了,于是塞巴斯蒂昂坐到床头,整整一夜不停地挤一块蘸了水的海绵,让水一点一点慢慢往下滴;客厅的阳台上放着一罐水,为的是让水冰凉。深夜,她的梦呓稍稍缓和了一些,但目光却令人胆寒,瞳孔缩成了一个小黑点。
若热坐在床后边,两手抱着脑袋看着她,恍恍惚惚她得肺炎时的一个个夜晚:后来她好了,甚至更漂亮了,稍微苍白的脸使她的表情越发甜蜜。等她这次康复的时候带她到郊区去,租一间小房子,他晚上乘车回去时看见她在温暖的下午穿着浅色衣裙,在大道上朝他迎来。……只要她呻吟一声,他就惊愕地抬起眼睛:觉得她变了样,觉得她即将消失在屋子里充满发烧的空气中,这卧室里芥子泥气味很浓,死一般寂静。他忍不住抽咽了一声,接着又一动不动了。
若安娜正在上面祈祷。蜡烛又高又直的火苗熄灭了。
最后,似有若无的晨曦映到玻璃窗的白窗帘上。天快亮了。若热站起来,走过去朝街上望了望。雨停了,人行道干了,空气似乎带着钢铁的颜色。一切都在沉睡,只有阿泽维多家几个姑娘忘在窗口的一块桌布在寒风中静静飘动。
他走进卧室的时候,露依莎正在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话:她非常模糊地感到了芥子泥,但头痛没有停止。她又开始躁动,紧接着又说起胡话来。这时候,朱里昂决定剃光她的头发。
塞巴斯蒂昂去叫醒了学校街的一个理发师——他马上来了,只见他吓得哆里哆嗦,领子竖起,上牙打着下牙,马上开始用满是发膏油污的手慢慢地从皮口袋里掏出剃刀和剪刀。
若热躲进客厅,觉得他的幸福砸成了碎块,和被剪毁掉的秀发一起掉下来;他抱着头,回想起她过去的一些发式,想起激情的欢乐中披散着的头发,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他回到卧室,感到剪刀干巴巴的金属声;桌子上,一个肥皂盒里是一个刷子,上面满是泡沫……他低声叫过塞巴斯蒂昂:
“告诉他,让他快点!他们要用慢火把我烧死啦!”
他走到餐厅,又在家里转了一圈:寒冷的上午亮了;起风了,把惨白色的云吹成一片一片,送到远方。
他再回到卧室,理发师正慢慢腾腾地把剃刀装进口袋,接着拿起无檐帽,用凄凉的口气嘟囔着,踮着脚尖出去了:
“希望快点好起来。上帝一定不会让出什么事……”
果然,一个小时以后她的精神狂乱减轻了,安静下来,稳稳当当睡了很长时间,两唇间不时发出内心怨叹生命将尽的呻吟。
这时候,若热已经对塞巴斯蒂昂说过想请卡米尼亚医生来,这位老医生曾为他母亲治过病,他们结婚的第二年露依莎患肺炎也是他治好的。若热一直对他过时的名声怀着感激和崇敬。现在,若热的希望焦急地转到他身上,等待他到来,就像等待圣徒显灵一样。
朱里昂立刻同意,甚至愿意让他这样做。塞巴斯蒂昂跑下楼到卡米尼亚医生家去了。
露依莎有一会儿脱离了昏迷状态,感到他们在低声说话。她用微弱的声音叫若热:
“他们剪了我的头发……”声音凄凉。
“这是为了你好……”若热几乎和她同样难过,“很快会长起来的,甚至更漂亮……”
她没有回答,两滴泪水顺着眼角默默流出来。
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清醒:长时间的昏迷使她越来越不能动弹,只是脑袋偶尔在枕头上慢慢地动一下,但一直发出疲乏而悲切的呻吟;皮肤越来越苍白,像窗户上的玻璃一样,后面的光在渐渐熄灭;还有,街上的嘈杂声对她已经毫无影响,像是从远方传来的掉在棉花上的声音一样。
中午,费里西达德太太来了。看到她病成这个样子,一下子惊呆了:她本来是叫露依莎一起去附体神庙或者逛商店的。她马上摘下帽子,留下来,收拾一下卧室,拿走脸盆和用过的芥子泥布,整理一下床——“因为对病人来说,没有比屋子不整齐更糟糕的了”。并且,她还非常勇敢地鼓励露依莎。
一辆马车停在门口。是卡米尼亚医生,他终于来了!……他裹在那件红黑格子外衣里,抱怨说天气太冷——随后摘下厚厚的开斯米手套,很有条理地放在帽子里,一边用梳子梳理着已经贴在头上的几绺花白头发,一边迈着有节有奏的步子走进卧室。
卧室里只有他和朱里昂。
其他人围着若热,只见他脸色像蜡一样白,两只眼睛像烧红的炭。
“在后脑勺上放苦性剂。”朱里昂出来说。
若热用焦急的目光看着卡米尼亚医生不紧不慢的戴上卡斯米手套。医生说:
“看看苦性剂怎么样吧。情况不好……不过有的病情更糟。我还回来,朋友,我还回来。”
苦性剂毫不见效。她毫无感觉,一动不动,脸色煞白,表情痛苦,脸上的神经不时突然抽搐一下。
“她无可救药了。”朱里昂低声对塞巴斯蒂昂说。
费里西达德太太吓得不知如何是好,马上提出来应该举行圣礼。
“干什么?”朱里昂不耐烦地咕哝说。
可是,费里西达德太太坚持说应当去教堂,露依莎有致命的罪孽。她把若热叫到窗外走廊里,哆里哆嗦地说:
“若热,别害怕。不过最好去作圣礼……”
他惊愕地低声说:
“作圣礼!”
朱里昂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几乎愤怒了:
“不要胡闹!作什么圣事!为什么?她听不见,不懂,感觉不到!必须再敷些苦性剂,也许要拔拔火罐。这才是正经事!这就是圣事!”
然而,既害羞又激动的费里西达德太太哭起来。“你们都忘了上帝,而药在上帝手里!”她攥攥鼻涕,发出很重的响声。
“上帝对我这样……”若热稍稍镇定了一些,叫道。他拍着手,像是对什么不公正的事怒火冲天,“我做了什么坏事,让我这样呀?我作了什么……”
朱里昂让人又加上苦性剂。现在,这个家里人们像产生幻觉似地活动着。若安娜哭得眼睛通红,突然端来一锅汤,可谁也没有要过。玛丽安娜在屋子一角只顾哭泣。费里西达德太太在屋里来回走着,后来又躲到客厅去祷告,许愿,还说该去请巴尔勃萨医生、巴拉尔医生。
然而,露依莎却一动不动,憔悴的颜色使她的脸显得凹陷、僵硬。
朱里昂精疲力尽了,要了一杯葡萄酒和一片面包。这时候人们才想起来,从头一天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大家来到餐厅,哭成泪人儿的若安娜端上了汤和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