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读读这个。”
看到着热那张脸,塞巴斯蒂昂吓了一跳,他望着那封信,不停地哆嗦,脸上一片痛苦的惨白。他觉得地板在颤动,无法站稳。但也竭力控制情绪,慢慢读了一遍,把信放在桌上,没有说一句话。
若热开口了:
“塞巴斯蒂昂,这对我来说意味着死。塞巴斯蒂昂,你总知道一点吧。你那时常来这儿,会知道。告诉我真相吧!”
塞巴斯蒂昂张开双臂,回答说:
“我能告诉你什么呢?我一无所知!”
若热抓住他的手,使劲地摇着,急切地寻找他的目光:
“塞巴斯蒂昂,看在我们友谊的份上,看在你母亲灵魂的份上,看在我们多年在一起的份上,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吧!
“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让我告诉你什么呢?”
“你撒谎!”
塞巴斯蒂昂只是说:
“伙计,小声点,别人可能听见!”
一阵沉默:若热两只手捂着太阳穴,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踩得地板微微颤动;突然,他在塞巴斯蒂昂面前站住,几乎用乞求的口气说:
“至少你告诉我她干什么吧!出门吗?有谁来这里吗?”
塞巴斯蒂昂两眼盯着蜡烛,慢慢腾腾地说:
“开始表兄偶然来一次。费里西达德太太病了以后她就常常去看望……后来表兄走了……我只知道这些。”
若热又看了塞巴斯蒂昂一会儿,眼睛茫然地盯着他:
“可是,塞巴斯蒂昂,我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啊?我做过吗?我爱她!我做过什么事使她干出这种事呢?我,我喜欢她,喜欢她这女人!”
他哭起来。
塞巴斯蒂昂傻乎乎地站在桌子旁边,完全崩溃了。他喃喃地说:
“也许仅仅是开玩笑……”
“信上说的什么?”若热愤怒地转过身来,摇晃着信纸大声说,“说有这个‘天堂’!在那里度过的一个个美好的上午!她是个不要脸的女人……”
“若热,你病了。”塞巴斯蒂昂仅仅说了这么一句。
若热没有回答,不声不响地踱了一会儿。塞巴斯蒂昂纹丝不动,望着烛光,眼睛都看花了。这时,若热把信锁进抽屉,端起烛台,用悲伤的语气无可奈何地说:
“塞巴斯蒂昂,想喝茶吗?”
两个人谁也没有再提起信的事。
这天夜里,若热睡得很香。第二天,他脸色苍白、沉静,几乎毫无表情。
从此,他成了露依莎的护士。
一连3天反复之后,病情稳定下来。是间歇性热病,身体非常虚弱,但朱里昂放了心。
若热一天又一天地在她身边度过。费里西达德太太照例上午来看望;她坐在床边,寡言少语,显得苍老了许多。对突伊女人的希望突然破灭使她极为伤心,活像一座古旧建筑被推倒了一根顶梁柱,行将成为一片废墟;只有每天下午顾问前来看望“我们美丽的病人”时她才能打起精神。顾问每次来都是手里拿着帽子,出于体面不肯走进露依莎的卧室,用深沉的口气说上几句含意深刻的话:
“健康是一种财富,只有失去时才知道珍惜!”
或者:
“疾病能试朋友心。”
最后,总是以这样的话结束:
“亲爱的若热,健康的玫瑰很快就会在你品德高尚的妻子脸上开放!……”
晚上,若热在地板上铺个垫褥,合衣而睡;夜里只合一两个小时眼。睡不着的时候就设法读书:开始看一本小说,但从来没超过头几行,就把书放下,抱着脑袋想起来:总是同一念头——事情是怎样的?他根据逻辑大致想象出了某些事实;他看到,巴济里奥来了,前来看她,对她产生欲望,打发人送来花束,追求她,在家里和外面见到她,还给她写信。可是,后来呢?他明白了应当给儒莉安娜钱。儒莉安娜提出一些要求。那女人当场发现了他们吗?手中有他们的来往信件吗?……在这些痛楚的想象中,他发现有的地方不对,有的地方空白,像一个个黑咕隆咚的窟窿,他的灵魂要跳进去急切地探索。于是,他开始回忆从阿连特茹省回来以后的这几个月,可这段时间里她对他那样亲热,那样激情充沛……那么,她为什么欺骗了他呢?
一天夜里,他像小偷一样小心翼翼地搜查了她所有的抽屉,打开一件件连衣裙,还有一件件内衣、首饰匣,仔细查看了檀香木小匣子,里面空着,连干了的花儿留下的碎片都没有!有时候他盯着屋里和客厅的家具,仔细研究,试图从中发现通奸的蛛丝马迹。他们在那儿坐过吗?他是不是在那儿,在她面前,跪在地毯上?特别是那个长沙发,那么宽,那么舒适,更使若热气急败坏,仇恨满胸。他开始讨厌这个家,仿佛遮盖过那两个人的屋顶和承受过他们的地板也曾故意与他们同谋。可是,最使他难受的是那几个词儿——“天堂”、“美好的上午”……
露依莎却睡得很安稳。一个星期以后,间歇热消失了,只是还非常虚弱。头一次起床的那天,晕倒了两次:必须替她穿衣服,把她扶到长沙发上。她一步也不肯离开若热:让他留在身边,提出种种孩子似的要求。似乎从他的眼睛里得到生命,从和他的手的接触中得到健康。上午,她让若热给她念报纸,即便写什么东西也要在她旁边。他唯命是听,仿佛这一再的要求对他的痛苦来说是安慰的抚摸。这是因为,她确实爱他!
这种时候,他机械地感到生活将会幸福。他吃惊的是,有时还对她说些温存的话语,和她一起欢笑,似乎忘记了一切,和原先一样了!露依莎躺在长沙发上,高高兴兴地看顾问送来的旧“法国画报”——按照顾问的说法,看画报“可以欣赏图画开心,同时还可以获得关于重要历史事件的有益的概念”;有时候又低着头,品尝着日渐康复、摆脱了“那个女人”的专横和告别了“过去”的幸福。
一个令她高兴的事是看到玛丽安娜用餐盘端来晚饭,餐盘下垫着餐巾纸;她胃口好了,细细品尝一小杯波尔图葡萄酒,朱里昂建议她喝一点葡萄酒;若热不在的时候,她和玛丽安娜在一起长时间地谈天,心平气和,低声细语,不时吃上一小勺果冻。
有时候,她默不作声,望着天花板,盘算着以后的计划。然后,他把自己的打算告诉若热:到郊区过两个星期,长长力气;回来以后给客厅的椅子绣几个罩;她想多在家里做点事,少出门;若热不再去阿连特茹省,不再离开里斯本,对吧?从此,他们的生活将一直甜蜜、顺利。
可是,露依莎有时候觉得心情忧郁。若热怎么了?他解释说因为太疲劳,那么多夜晚睡不好觉……她说,如果得病,至少也该等她身体强壮了再得,好让她能关心他,照顾他!……没有什么病吧?她让他坐到身边,抚摸着他的头发,用略带情欲目光望着他,因为随着体力的恢复,她爱情的冲动又重新出现了。若热感到自己爱她,从而更觉得自己不幸!
露依莎自己暗暗下定决心。再也不见莱奥波尔迪娜,要按时去教堂。随着病情好转,她模模糊糊有了虔诚的感情。发烧时作的那些恶梦,他还记得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太清晰的场面:有时候她在一个阴森可怕的地方,从红红的火苗里站起一个个身体,四肢抽搐;烧得红红的铁棍上穿着一个个黑乎乎的人形,痛苦的吼叫声直冲无声的天际;火舌已经舔到她的胸部,但甜蜜亲切的东西突然使她冷下来,原来是个光芒四射,表情沉静的天使的翅膀把她搂住了;她感到自己徐徐升上天空,把头偎在天使怀里,一阵神奇的幸福流遍她的全身;她分明看见星星就在身边,分明听见翅膀的窸窣声。这种感觉留在她的心里,像是对天堂的怀念。在身体虚弱的康复期里,这回忆一直启迪着她,指望通过定时作弥撒和一次又一次地向圣母敬献花圈得那种感觉。
终于有一天上午,她来到客厅,头一次打开钢琴;若热在窗前望着街上。这时候,她笑着把他叫到面前说:
“好长时间了,我一直讨厌那个长沙发。把它搬走吧,你觉得怎么样?”
若热感到心上受了重重一击,不能马上回答。最后,他勉强说:
“好吧,我觉得……”
“我想把它搬走。”说着,她拖着室内长袍那长长的裙尾平静地走出客厅。
若热的眼睛怎么也离不开长沙发。他干脆坐到上面,摸摸条纹软垫,因为发现“就在这里”而感到苦涩的欢快!
现在,他产生了一种无可奈何、忍气吞声的阴暗情绪。听着露依莎说因为日渐恢复而高兴,听着她谈平平安安生活的未来计划,他决心毁掉那封信,忘记一切。可以肯定,她已经后悔了,仍然爱他:残酷地制造终生不幸,那又何苦呢?可是,看到她躺在长沙发上那情意缠绵的动作,或者脱衣服时露出雪白的胸脯,他又想起这双胳膊曾经搂过另一个男人,那张嘴曾经在别人的床上发出作爱的呻吟,于是一阵怒火涌上心头,他必须出去,以免把她掐死!
为了解释情绪不佳和沉默寡言,他说自己也病了。这时候,露依莎的关心和不安的目光的无声询问使他更加感到不幸——因为他感到她爱他,而又明明知道她曾经欺骗他!
一个星期天,朱里昂终于允许露依莎睡得晚一些,陪一陪客人了。看到她坐在客厅,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大家都非常高兴——正如顾问所说,她重新担负起家庭的义务,回到上层社会的欢乐中了。
9点钟,朱里昂来了,觉得她“焕然一新”了。他站到客厅中央,张开双臂,大声说:
“有个新闻告诉诸位:埃尔内斯托的话剧成功了!……”
人们都已经在报纸上谈到了这则消息。《新闻日报》说,“剧作者被请上舞台,在热情的欢呼声中接受了一个漂亮的月桂花花冕”。露依莎马上说她要去看。
“以后再去,露依莎夫人,以后再去。”顾问赶紧谨慎地说,“眼下最好避免过分激动。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一定会掉泪的,那可能导致旧病复发。我的朋友朱里昂,对吧?”
“是这样,顾问,是这样。我也想去看,想亲眼看看以便相信……”
一阵马车奔跑声传来,在门口停住,打断了他的话,门铃急促地响起来。
“我敢打赌,是剧作者来了!”他大声说。
几乎就在同时,小埃尔内斯托身穿大衣、神采奕奕地冲进客厅;人们熙熙攘攘地站起来:热烈祝贺!热烈祝贺!顾问的声音压了众人:
“欢迎备受祝贺的剧作家!欢迎!”
埃尔内斯托狂喜得喘不过气来,脸上的笑容固定了,鼻翼扇合,仿佛在尽情呼吸荣誉的香味。他挺着胸脯,踌躇满志,不住地点头,好像在下意识地感谢观众的欢呼。
“我来了!终于来了!”他说。
他气喘吁吁地坐下来,像圣子一样亲切,说最后几次排演忙得不可开交,没有能来看看露依莎表姐。这天晚上抽出了一点时间,10点钟必须赶回剧场,他甚至没有让马车走……
他痛痛快快地讲了演出大获成功的情景。一开始,他曾“十分担心”,所有人都这样,那些功成名就、誉满四海的人物们也莫不如是!但是,坎伯斯念完第一幕的独白——正如他已经说过的,你们一定要去看看,实在了不起!——立刻欢呼声四起。一切顺利。最后,一阵骚乱,人们喊叫剧作者,鼓掌……他被拉上舞台;他本不想上去,是不能不去,热祖依娜站在他一边,另一边是玛利亚·亚德莱德!真是一场梦!《世纪报》的萨维德拉对他说:朋友,你是我们的莎士比亚!”《真相报》的巴斯托斯说:你是我们的斯克里布!随后是夜宵,有人向他献了桂冠。
“戴着合适吗?”朱里昂问。
“完全合适,稍微大了一点……”
顾问以权威的口气说:
“伟大的作家们,举世闻名的塔索,还有我们的卡蒙斯,总是头戴花冠。”
“埃尔内斯托先生,我劝你呀,”朱里昂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我劝你戴着花冠照一张像片!……”
大家都笑了。
小埃尔内斯托有点不高兴,打开撒上香水的手绢:
“朱里昂先生从不肯放过讥讽的机会……”
“朋友,这是光荣的证明。在得胜班师回罗马的将军行列里,有个傻爪!”
“我可不懂!”露依莎脸上乐开了花,“那是全家的荣耀!……”
若热点点头。他正抽着烟在客厅踱来踱去,说他太喜欢那桂冠了,仿佛自己也有权戴上……
小埃尔内斯托马上转过脸对着热说:
“若热表兄,你知道我原谅了她吗?原谅那个妻子……”
“像耶稣一样……”
“像耶稣一样……”小埃尔内斯托满意地重复说。
费里西达德太太立刻表示赞同:
“做得很对!也更符合道德!”
“是若热主张让她死的!”小埃尔内斯托傻乎乎地笑着说,“你不记得吗,那天晚上……”
“记得,记得。”若热也笑了,但笑得神色紧张。
“我们的若热呀,”顾问严肃地说,“你不能持这样极端的看法。当然,思考、生活经验……”
“我已经改变了,顾问,已经改变了。”若热打断了他的话。
说完,他突然站起来走进了书房。
塞巴斯蒂昂心神不安,慢慢走进去找他。屋里漆黑一片。
“那帮白痴不肯住嘴?不想走?”若热抓住塞巴斯蒂昂的胳膊,瓮声瓮气地说。
“镇静!”
“啊,塞巴斯蒂昂!塞巴斯蒂昂!”他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可是,露依莎在客厅里喊起来:
“在黑屋子里搞什么鬼呢?”
塞巴斯蒂昂马上出来说:
“没什么,没什么。我们在里边……”接着又低声说,“若热累了。他有病,真可怜!”
若热回来以后,人们确实发现他神色异样。
“是啊,我确实感到不好受,不舒服!”
“露依莎夫人身体虚弱,也该上床休息了。”顾问说着站起身来。
小埃尔内斯托也不能耽搁,马上请顾问和朱里昂乘“他的马车——一辆四轮马车”,既然他们也到下区去……
“太荣幸了!”朱里昂看看亚卡西奥,欢呼道,“我们乘伟大人物的马车!”
费里西达德太太穿外衣的时候,三个人下了楼。
走到楼梯中间,朱里昂停下来,双臂交叉:
“我走在从1820年以来葡萄牙两大运动的代表人物中间。文学,”他朝小埃尔内斯托点点头,“和宪政主义。”他又向顾问躬躬腰。
两个被赞颂的人都完了。
“那么,我们的朋友祖扎特,你呢?”
“我?”他压低声音,“几天之前还是个可怕的革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