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济里奥表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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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济里奥表兄-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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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一进门,就在露依莎脸上响亮地吻了一下,然后惴惴不安地低声问道:
“来吗?”
“顾问?来。”
露依莎知道她问的是谁,因为顾问——亚卡西奥顾问——在来喝他们说的“露依莎太太的茶”之前,绝不会不到公共工程部去找到若热,躬下高高的身躯,郑重其事地宣布:
“若热,我的朋友,明天我将请你善良的妻子赐一杯茶!”
并且还往往补充说:
“你重要的工作可有进展?还好!如果部长驾到,请代我向阁下表示崇敬的问候,问候这位名闻遐迩的天才!”
说完,才踏着肮脏的楼道一板正经地走出去。
费里西达德太太爱着他已经有5年之久。在若热家,人们对那份“火热”稍有讥笑之词。露依莎说:“哎,她太钟情了!”人们看到她调养得很好,红光满面,谁也不会想象出这专一的感情在沉默中燃烧,每星期都酿成熊熊烈火,像疾病一样在吞噬她,像毒瘾一样败坏她的品性。她多次热恋,但至今一无所成。原先爱过一个枪骑兵军官,后来那人死了,现在只保存着他的一张银版像片。后来暗暗对附近的一个年轻面包师倾注了激情,不久眼睁睁地看着人家结了婚。于是,她以全部身心爱上了那条名叫“比尔罗”的狗;一个被辞退的女佣为了报复喂了它煮过的软木;“比尔罗”死了,她把爱犬制成标本,放在餐厅。有一天,顾问突然来到眼前,在她多年累积的燃料堆上点起了欲望之火,亚卡西奥成了她的“癖好”:赞叹他的长相和沉稳,瞪大眼睛听他口若悬河的谈话,觉得他处于“优越的地位”。顾问是她的勃勃雄心,是她的成瘾陋习!顾问透出一种特殊的美,她久久欣赏,像喝了醇酒一样陶然而醉:原来是他的秃顶。她一直像某些女人那样对秃顶有一种奇特的喜好,而这种欲望随着年龄的增长日益膨胀。每当她开始看顾问那又宽又圆并且很亮、在灯下闪闪发光的秃顶时,渴望的汗水就儒湿她的后背,两只眼睛像投枪一样射过去,心里怀着一个贪婪而荒唐的愿望:把手放到他的秃顶上,抚摸它,感受到它的形状,揉搓它,甚至把手伸到它里面!但是,她尽量掩饰,大声说话,傻乎乎地笑,使劲摇扇子,不过大颗的汗珠还是在肥胖的脖子上那一层层皱褶中滚动。回到家里就开始祷告,许愿向圣母献上许多许多花环;然而,祈祷刚刚结束,太阳穴就开始间歇地疼痛。现在,善良而可怜的费里西达德太太总是作淫荡的恶梦,时时感到由来已久的歇斯底里的忧伤。顾问的冷漠态度更让她恼火:任何目光、任何叹息、任何表露情意的举止都不能让他动心。对待她,顾问彬彬有礼,但冷若冰霜。有时候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离开别人很远,比如在一扇窗户凹进去的地方,沙发一角灯光暗淡的地方,非常合适。但是,她刚刚开始表达情感,顾问就猛地站起身,神态庄重地走开了。有一天,她认为发现顾问从深色夹鼻眼镜后面向她丰满的乳房投来欣赏的目光;这太明显了,并且事情紧急,机不可失,她马上谈起“炽热的爱情”,低声对他说:“亚卡西奥……”可是,顾问的一个动作使她冷彻骨髓——他站起身,把脸一沉:
“尊敬的夫人,
源头的千年积雪,
总要流入心田……
白费心机,尊敬的夫人!”
费里西达德太大的痛苦心境遮掩得严严实实,非常隐秘,没有谁了解。人们只知道她在感情上屡遭不幸,却不知道她在欲望上正忍受折磨。有一天,露依莎大为惊愕:费里西达德太太用湿漉漉的手攥住她的手腕,眼睛死死盯着顾问,低声对她说:
“多么惹人动心的男人!”
那天晚上,人们正在谈论阿连特茹省、埃武拉市和它丰富的物产,还有“人骨教堂”。这时候,顾问走进来,小心翼翼地把搭在胳膊上的外衣折好,放在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随后迈着正规的步伐走过去握住露依莎的两只手,用洪亮的声音说:
“亲爱的露依莎太太,你身体康健,对吧?我们的若热已经对我说过了。还好,还好!”
他又高又瘦,穿一身黑衣服,领子把脖颈裹得紧紧的。那张脸从尖尖的下颏起向上延伸,与宽阔光亮的秃顶连成一片,秃顶上方微微凹陷;染过的头发分别从两耳上方形成两绺,末端在后脑勺上粘在一起——乌黑的头发与秃顶形成强烈的反差,秃顶显得更明亮。但是,唇髭却没有染,仍然呈花白色,而且非常浓密,沿着两个嘴角垂下来。他脸色非常苍白,从来不肯摘下深色夹鼻眼镜,下巴上有一撮胡子,两只大耳朵似乎与头颅分开了。
当年他曾经任王国内阁署长,至今每逢提到“国王”还稍稍从椅子上站起来一下。他的动作和手势很有分寸,即便在闻鼻烟的时候也是如此。他从不肯用日常用语,不说“吐”而说“呕”,张口闭口“我们的加雷特”,“我们的埃尔库拉诺”,经常引经据典,并且还写书。他没有成家,住在费列吉亚尔街一座楼的第三层,与女佣同居,研究政治经济学:编出过一本“据最佳作者著作:资源科学概述及资源分布”,副标题是《夜间读物》。几个月前他出版了“附有经详细核对之生卒年月的从伟大的蓬帕尔侯爵到现今之国务部长人名全表”。
“顾问,你到过阿连特茹省吗?”露依莎问道。
“从来没有,亲爱的太太。”他把上身一躬,“从来没有!非常可借!我一直想去,因为人们都对我说,那里的奇特景观堪称一流!”
他用手指从金色小盒子里文雅地夹出一撮鼻烟,郑重其事地补充说:
“并且,是盛产猪肉的所在!”
“喂,若热,你了解一下,埃武拉市议会的薪俸是多少。”朱里昂从沙发的一角说。
顾问把夹鼻烟的手停在空中,胸有成竹地说:
“大概是6百米尔瑞斯,祖扎特先生,并且可以自开诊所。这在我的记事本上能找到。怎么,祖扎特先生,你想离开里斯本?”
“也许。……”
所有人都表示反对。
“里斯本毕竟是里斯本!”费里西达德太太叹了口气。
“照我们伟大的历史学家的精辟说法,是一座大理石和花岗岩的城市。”顾问严肃地说。
随后,他把纤细并且护理得极好的手指张成扇形,吸了一下鼻烟。
这时候,费里西达德太太说:
“最离不开里斯本,即使上帝和神父让离开也不肯走的,要数顾问了!”
顾问慢慢转向她,稍微躬躬身子,说:
“费里西达德太太,我生在里斯本,彻头彻尾的里斯本人。”
“顾问,”若热记起来了,“你是在圣约瑟大街出生的。”
“门牌75号,亲爱的若热。在与那所房子紧挨着的房子里,我尊敬的热拉尔多、我可怜的热拉尔多一直住到结婚。”
热拉尔多,他可怜的热拉尔多,就是若热的父亲。亚卡西奥是他的挚友,两个人是邻居。当时,亚卡西奥拉提琴,热拉尔多吹笛子,两个人二重奏,同属于圣约瑟街的一个乐队。后来亚卡西奥进入了国家机构,出于谨慎也出于尊严,放下了提琴,失去了温柔的情感,也不再参加乐队热闹的晚会,把整个身心都投入了统计学,但一直保持着对热拉尔多的忠诚,后来又继续和若热保持这真诚的友谊。他是若热的证婚人,每星期都来看他,遇到若热生日,一定送来贺卡和一条带鱼籽的鳗鱼。
“我在这里出生,”他重复一句,折上漂亮的印度绸手绢,“也希望死在这里。”
说完,小心翼翼地擤了擤鼻涕。
“那还早着呢,顾问!”
他以非常凄凉的口气说:
“我并不害怕死神,亲爱的若热,甚至毫不犹豫地让人在圣若奥山上建了最后的居所。坟墓简朴,但还算体面,就在一排的右边,地方不错,维利西莫家族朋友们住处旁边。”
“顾问先生,你已经写好墓志铭了吗?”坐在角落里的朱里昂带着揶揄的口气问道。
“祖扎特先生,我不想写。我不想让坟墓上有赞誉之词。如果我的朋友们,我的尊贵的朋友们认为我作了一些事情,那么他们可以用其他的方法纪念;有报纸,有公告,讣告,还有诗嘛!就本人的愿望而言,只想在平滑的墓碑上用黑字刻上我的名字——连同我的顾问称号——以及生卒年月。”
接着,又缓慢地、若有所思地说:
“但是,我并不反对在下面用小字写上:‘为他祈祷吧’。”
一阵动情的沉默。这时候,门口一个尖嗓子说:
“可以进去吗?”
“啊,小埃尔内斯托!”若热喊道。
小埃尔内斯托迈着飞快的碎步过去抱住若热的腰:
“我听说你要走,”若热表兄……露依莎表嫂呢,她好吗?”
他是若热的表弟,身材短小,弱不禁风,四肢纤细,几乎还是嫩枝,这使他显得像个瘦弱的小学生;唇上细细的绒毛靠着发蜡才勉强像两个尖尖的针一样翘向嘴角,两只眼睛眯缝着,无精打采,仿佛余睡未醒。他脚穿宽带皮靴,白色坎肩外的表练上挂着个很大的金黄色徽章,上面有釉子浮绘的花卉和水果。现在他和杂戏团一个无名的女演员一起生活,并且写话剧剧本。他进行翻译,为一场戏写过两稿,还写过以文字游戏打浑的喜剧。最近正在杂剧场排演一部了不起的作品,五幕话剧《荣誉与激情》。这是他头一次正经排戏。从此,人们见他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口袋里鼓鼓地装满手稿,跟报纸地方新闻记者交谈,与演员会面,在咖啡和香槟酒上挥金如土,歪戴着帽子,脸色苍白,逢人便说:“这种生活非把人累死不可!”然而,他写作完全是为出于对艺术根深蒂固的激情——因为他是海关职员,薪俸很高,名下还有5百米尔瑞斯的存款。他说,艺术本身迫使他解囊:为了《荣誉与激情》中跳舞的那一幕,他自己出钱为男主角订做了皮靴,还给扮演父亲的演员订做了皮靴。他的姓是莱德兹马。
人们给他腾出个地方。露依莎放下手中的活计,马上注意到他情绪沮丧。果然,他开始抱怨太累:排演拖得他精疲力尽,跟老板发生争执;头一天,他被迫重新改写一幕的整个结尾,整个结尾呀!
“这一切,”他心情激愤,“都因为那家伙胸无点墨而又装腔作势,真是愚不可及,非要把那一幕改在客厅里发生不可,而原来是在深渊上!”
“在什么上?”费里西达德太太惊讶地问道。
顾问彬彬有礼地解释说:
“费里西达德太太,在深渊上,就是在陡壁上,也可以用更恰当一些的词,说在‘悬崖’上。纵身跳进雾霭蒙蒙的悬崖……”
“在深渊上?”大家齐声问,“为什么?”
顾问想知道剧情。
小埃尔内斯托精神焕发,大致勾画出该剧的内容:一个已婚女人在辛特拉遇到了致命的男人圆山伯爵。她的丈夫已经破产,欠下一百康托的赌债,脸面丢尽,行将被捕。女人急疯了,跑到伯爵居住的古堡遗址,扯下面纱,向他倾诉所遭受的飞来横祸。伯爵脱下长袍往肩上一搭,立刻前去营救,到了那里,正好收钱的官吏们来抓她的丈夫——“这一幕非常动人。”他说。那是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伯爵挺身而出,把一包黄金扔到来收钱的官吏们的脚下,大声喝道:“该满足了吧,你们这群秃鹫!
“好漂亮的结尾!”顾问嘟囔了一句。
“嗯,”埃尔内斯托补充说,“这里剧情出现波折:圆山伯爵和那女人相爱,被丈夫发现了。丈夫把那袋黄金扔到伯爵脚下,杀死了妻子。”
“怎么?”大家齐声问道。
“把她扔下了深渊。这是第五幕。伯爵看到了,也跑过去纵身跳进了深渊。丈夫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发出一阵阴森的狂笑。我是这样想象的。”
他停住口,喘着粗气,一面用手绢扇着,一面用死鱼般无神的眼睛环顾四周。
“堪称千古不朽之作!伟大的激情冲突!”顾问用双手摸着秃顶,“我祝贺你,莱德兹马先生!”
“那么,老板要你怎么办?”正在一旁站着听的朱里昂迷惑不解,“他要你怎么办?难道要你把深渊搬到摆着法国式家具的一层楼上?”
埃尔内斯托转过身,非常亲切地说:
“不,祖扎特先生。”他的语调近乎温柔,“他要结尾在一间客厅里发生。既然如此,”他打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我只好屈从,只好另写结尾。整整一夜没有合眼,喝了三杯咖啡……”
顾问摊开手:
“要小心,莱德兹马先生,小心!对那些容易激动的人要谨慎,谨慎为好!”
“对我来说倒算不了什么,顾问先生。”他笑着说,“我3个小时就写出来了。我给你看看,带来了,在这儿……”
“念吧,埃尔内斯托先生,念念吧!”费里西达德太太马上大声说。
念念!念念吧!为什么不念呢?
一大摞纸!……还是草稿!……嗯,既然你们要我念……他兴奋异常,默默打开一张很大的蓝横格纸。
“请诸位原谅,这仅仅是初稿,一些地方还有待修改。”这时,他改为舞台道白的口气,“亚加萨……就是那个女人,这是跟丈夫对话的情景,丈夫已经知道了一切……”
亚加萨(跪倒在儒利奥脚下)但是,你杀死我吧!出于怜
悯,杀死我吧,与其受到这等蔑视而肝肠寸断,不
如一死了之!
儒利奥 你不是也让我肝肠寸断了吗?难道你有怜悯之心
吗?没有,你毁了我的心。我的上帝,我原以为
她纯贞无比,不料想他们干出这种淫荡……
门帘打开了,听到轻轻的杯子叮当声,是儒莉安娜穿着白围裙送茶来了。
“太可惜了!”露依莎汉道,“喝完茶再念,喝完茶再念。”
“用不着再念了,露依莎表嫂。”
“那怎么行,太美了!”费里西达德太太说。
儒莉安娜把盛面包片的盘子、奥埃拉斯饼干和科科蛋糕摆在桌子上。
“这是你的淡茶,顾问。”露依莎说,“朱里昂,吃吧。把烤面包片递给朱里昂。再加点糖吗?谁要加糖?吃块烤面包片吗,顾问?”
“照顾得很周到了,我尊敬的太太。”他把身子一躬,回答说。
接着,转过脸对小埃尔内斯托说,他认为对白极为精采。
“可是,”大家问道,“老板还要怎么改?已经在客厅了……”
埃尔内斯托站起身,手指尖夹着一块蛋糕,激动地解释说:
“老板要我写成丈夫原谅了她……”
人人都大吃一惊:
“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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