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安娜非常好奇,连珠炮似地发问:到哪儿去啦?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没有捎个信来?儒莉安娜回答说到亚布兰特斯子爵大街去看望女友,突然晕倒,心口疼痛……没有让人来说一声,因为当时以为过一会儿就能回来。可是,哪能呢!一躺就是一天半……
接着,儒莉安娜打听夫人干些什么,出去过没有,谁来过
“看样子夫人这几天一直不舒服。”若安娜说。
“因为天气不好。”儒莉安娜说,她把要缝的衣服拿来了,两个女人谁也不再说话,熬夜干活。
10点钟,露依莎听见有人慢慢敲卧室的门。肯定是“她”!
“进来!”
儒莉安娜口气非常自然:
“茶放在桌子上了。”
可是,露依莎下不定决心去客厅,她害怕,怕看到她!在卧室里转了几圈,拖延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哆里哆嗦地去了。儒莉安娜正好从走廊进来,看见她便立刻往墙上一靠,毕恭毕敬地说:
“夫人,要我去把灯放上吗?”
露依莎只是点头同意,看也没有看她一眼。
等露依莎回到卧室,儒莉安娜正在往水罐里灌水;接着又铺好床、关上窗户,几乎一直踮着脚尖走路。
“夫人不再需要什么了吗?”
“不需要。”
“夫人,晚安。”
再没有说一句话。
“好像是一场梦!”露依莎很伤心,一面脱衣服一面想,“这个女人掌握着我的信,住在我家,为的是折磨我,抢我的钱!”她露依莎为什么落到这般地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像一场暴风雨劈头盖脑浇下来!她没有时间思考;来不及自卫,就糊里糊涂被卷进来了;她几乎难以相信她的家被她的女佣所控制!啊,要是跟塞巴斯蒂昂说了该有多好!那样的话,她现在手中有钱,有钞票,有黄金……她会多么气愤地把钱扔给她,把她赶出去,让她带走大木箱、破衣褴衫,还有假发!……她暗自发誓,对塞巴斯蒂昂说,说出一切!为了更好地打动他,亲自到他家去!
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一天的紧张劳累,睡着了——梦见一只奇怪的黑鸟飞进她的卧室,用蝙蝠般的黑翅膀扇起一阵狂风:那是儒莉安娜!她吓得魂不附体,跑进书房,大声喊叫:“若热!”可是,既看不到书和书柜,她看不到桌子:有个烟草店里的普通货架,柜台后面,若热正抚摸着一个女人;那女人长得粗壮、漂亮,身穿麻布汗衫,坐在若热腿上,眼中欲火燃烧,嘴里淫声荡气地问:“布列罗斯牌的还是沙布列加牌的?”露依莎气愤已极,跑出家门,一阵乱糟糟的事情之后,她来到一条不见尽头的街上,这里宫殿林立,门面都像主教府——样,华丽的马车招摇过市,她身边站着巴济里奥。她抽咽着把若热欺骗她的事讲给巴济里奥听,巴济里奥呢,围着她像个小丑似地挤眉弄眼,蹦来跳去,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唱:
我写信给丘比特,
向谁询问,
一颗心遭受欺凌,
是否还有义务去爱!
“没有义务!”这是小埃尔内斯托的嚎叫声,他手里摇晃着一摞纸,神气活现。突然,儒莉安娜扇动她的蝙蝠翅膀在空中翻飞,四周一片漆黑。
第09节
儒莉安娜返回露依莎家是因为听了维托利娅大婶的劝告。
“喂,亲爱的,”维托利娅大婶对她说,“没办法,鸟儿从我们手里飞了!你唉声叹气吧,应该唉声叹气,一大笔钱跑了!谁想得到那家伙会逃走呢!想不到,你也想不到!别指望从她身上榨出什么钱……”
“维托利娅大婶,我把信交给她丈夫,出出这口闷气!”
老太婆耸耸肩膀:
“这样做你无利可图。要么他们分居,要么丈夫打断她的骨头,或者把她送进修道院——你什么也得不到。如果两个人和好,相安无事,你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因为连挑拨离间、出口闷气的机会都没有了。这还是最好的估计,因为你很可能处境不妙,他们差人把你按倒在撒了醋的床单上,给你一顿棍棒。”她看到儒莉安娜面露惊恐之色,“亲爱的,这种事已经不是头一桩了,不是头一桩。你看,里斯本出的事多着呢,并不是什么事都能在报纸上看到。”
确实,现在她只能回家。这是因为,这一切究竟还有什么可取之处?露依莎的恐惧。这恐惧永远在她心里,你必须利用……
“你回去,”老太太说,“等待她履行诺言。要是她把钱给你,很好……要是不给,反正你把她掌握在手里,并且就在她家里,发生什么事你全知道,你就可以拿她许多东西……”
可是,儒莉安娜仍然犹豫不决——两个人住在一起,很难不为点些许小事发生争执。
“她绝不会跟你争吵,你走着瞧……”
“我害怕……”
“怕什么?”维托利娅大婶叫道,“她不是那种毒死你的女人,对吧?这不就得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她又说,“当然要看你愿意不愿意。要是不愿意,就到别处去找个活干,把那几封信藏到木箱底上。活见鬼!你看着办吧,觉得不合适你就走开……”
儒莉安娜决定去“看一看”。
她很快就承认,“足智多谋的维托利娅大婶的话完全在理”。
真的,露依莎似乎忍气吞声。塞巴斯蒂昂又到阿尔马达去了。但是,她已经横下一条心,只要他一回来,头一个上午就到他家去,扑到他脚下,把一切都告诉他。现在要忍住:“只不过几天的时间。”所以,她没有说一句话。说又有何用?现在必须做的是付给她钱,让她滚蛋,不是吗?在没有做到之前,必须逆来顺受,默不作声,单等塞巴斯蒂昂回来……
不过,露依莎尽量不看见她,从来不叫她做什么事。上午,不出卧室,免得听见她往澡盆里灌水和抖衣服的声音。到餐厅时带上一本书,在吃饭的空闲时间眼睛不离书本。整天呆在卧室,门窗紧闭,看书,缝衣服,想若热——有时也怀着仇恨想起巴济里奥——,希望塞巴斯蒂昂早点回来,为此准备要对他说的情节。
一天上午,儒莉安娜看见露依莎在走廊上提着满满一桶水正往卧室走。
“哎呀,夫人!为什么不叫一声?”她几乎难为情地叫道。
“没关系。”露依莎说。
但是,儒莉安娜跟到屋里,把门关上:
“哎呀,夫人!”看样子她非常委屈,“不能这样下去了。好像夫人怕看见我。我的天!我回来就是为的像以前那样伺候你……当然,当然,我一直希望夫人把答应我的事做了……要说把那些信交出来,在我老年的一日三餐有保证以前我绝对不肯交……可是,过去的事只是一时发火,我已经请求夫人原谅了。我还想干我的活儿……要是夫人不愿意,那我就走。”接着又干巴巴地补充一句:“恐怕那样对大家都不好!……”
露依莎心乱如麻,结结巴巴地说:
“可是……”
“不,夫人。”儒莉安娜打断了她的话,“在这里我是女佣。”
说完,挺着胸脯出去了。
这鲁莽的态度吓坏了露依莎。那女贼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为了不惹她生气,露依莎从此开始叫她,让她“把这个拿来,把那个拿来”,但不肯看她一眼。
然而,儒莉安娜太唯命是从了,太沉默寡言了,随着一天天过去,无横心定见的露依莎渐渐任其自然,感情上开始失去身处困境的痛苦。三个星期以后,“事情已经进入轨道”。儒莉安娜说。
现在,她已经在卧室里喊她了,甚至让她到外边干点什么。儒莉安娜有时甚至跟她说些个鸡毛蒜皮的事:“今天热得要命……洗衣妇又来晚了……”有一天,她还大胆说出这样更知己的话:“我遇见莱奥波尔迪娜夫人的女佣了。”
露依莎问:
“她还在波尔图吗,?”
“还要耽搁一个月,夫人……”
家里的气氛非常宁静,经过一阵如此紧张之后,她也乐于这样休息一下。有时候到附体神庙看看费里西达德太太,她已经能站起来行走了。露依莎一直在等待塞巴斯蒂昂,但不像原先那样急切,几乎愿意一天天推迟那个可怕的时刻——对他说:“塞巴斯蒂昂,我给一个男人写过情书!”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9月底。
一天下午,露依莎在餐厅多呆了一会儿,倚在窗前,手中的书抱在怀里,面带微笑,望着从附近哪家的后院飞来的一群鸽子落在空地四周的隔板上。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巴济里奥,想起了“天堂”……感到有脚步声,是儒莉安娜走过来了。
“什么事?”
那女人关上门,来到窗前,低声说:
“夫人还没有做出什么决定吗?”
露依莎觉得像有人朝胃部打了一拳:
“还没有找到钱……”
儒莉安娜望着地板呆了一会儿,说:
“那好吧。”
露依莎听见她在走廊里大声说;
“等先生回来以后再算帐吧!”
若热回来以后!这威胁像一阵狂风搅动树木,使她逐渐平静的心灵中的惊恐和痛苦又重新震颤起来。在他回来之前应当干点什么!正在这时候收到了若热的信,说“不再耽搁,将用电报告知……”现在,露依莎希望政府派他进行一次更远的旅行,到西班牙去,或者到非洲去;要么发生什么灾祸,耽误他几个月,只要不伤害他……
要是他知道了,会怎么做呢?杀死她?她想起那天晚上小埃尔内斯托讲剧本结尾时若热说的那番非常严厉的话……把她塞进一辆马车,送到修道院去?她看到了修道院笨重的大门慢慢关上,听见了铁门轴发出的阴森森的声音,还有那惊奇地看着她的一双双眼睛……
变态的恐惧甚至使她难以清楚地记起丈夫的面容,想象出的是另一个血腥残忍、刻意报复的若热,忘记了他善良的品格,忘记了他没有传奇剧里人物的凶猛。有一天,她到书房里,把手枪匣子锁到盛旧衣服的大木箱里,把钥匙藏了起来!……
有一个念头聊以自慰:只要塞巴斯蒂昂从阿尔巴达一回来,她就得救了。尽管每时每刻都受着煎熬,却又几乎担心他“已经到了”,因为把事实合盘向他托出似乎痛苦更甚!正是在这个时候她产生了一个念头——给巴济里奥写信。如同水渗入墙壁一样,旷日持久的折磨使她的自尊心变软了。每天她都为给那个“卑鄙的东西”写信找到一个理由:毕竟是她的情夫,他知道那几封信丢失的原委,是她唯一的亲戚……这样就无需向塞巴斯蒂昂张口了!有时候她甚至认为当初没有要巴济里奥的钱是“愚不可及的自负”!有一天,她终于写了信。信很长,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地向他要6百米尔瑞斯。她亲自送到邮局,足足贴上邮票。
事有凑巧,这天下午塞巴斯蒂昂从阿尔马达回来,前来看她。她高高兴兴地接待他,暗自庆幸还没有对他说……她说若热就要回来,还隐约提到巴济里奥表兄、“那些不要脸的邻居们”
“不!”她说,“我一定要先把这件事告诉若热。”
现在,她认为已经平安无事了!每天她都想着那封寄往法国的信,似乎她的整个生命都装进了那个乘火车东奔西跑的信封里!到了马德里,随后是巴约纳,接下去就是巴黎!一名邮差跑步送到圣佛洛伦廷大街。巴济里奥颤抖着打开信,在另一个信封里装上许多许多钞票,在信封上吻了又吻。那信封带着她的生命和安宁开始飞奔,如同魔鬼一样呼啸,像心腹人一样匆忙,离开法国,经过纳瓦拉。
到了“应当”收到回信那天,她起得很早,把耳朵贴在门口,心神不定地等着邮差敲门。她已经看到把儒莉安娜赶出家门,自己高兴得抽泣起来……可是,到了10点半钟她沉不住气了;11点,她叫若安娜去“问问邮差是不是过去了”。
“夫人,听说已经过去了。”
“无赖!”她想着巴济里奥,低声骂道。
也许他没有当天回信!继续等待,但已经心情沉重,没有什么指望了。没有!又一个上午,一连几个上午,卑鄙的东西!
于是,她产生了买彩票的念头——因为不知不觉地产生了这个必然的希望。头一次出门就买了几张。尽管她既非教徒也不迷信,但还是把彩票放在卧室里柜橱上的圣·维森特·保罗圣徒像的底坐下面。“反正什么也不会失去!”她每天拿出来仔细观看,把数字加起来看是不是等于九,不是九就不能赢,或者看是不是偶数,偶数是吉兆!每天和圣像打交道使她认为上天会出人意料地保护她,她许下愿,如果彩票中了,她就做五十次弥撒!……
彩票全都落了空——她完全绝望了,心灰意懒,一天天混日子,几乎感到是一种自在,往往不起床,不穿衣服,希望早点死去,贪婪地读报纸上关于自杀、倒闭和灾难的消息聊以自慰——不仅仅她一个人遭受痛苦,本市、她的周围都在苦难中挣扎。
有时候突然感到一阵害怕,于是再次决心向塞巴斯蒂昂“敞开谈谈”;随后又想,最好还是给他写封信,可是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没有胆量,最后重新陷入惰性之中,心里想:“明天,明天再说……”
独自一人在卧室的时候,偶尔走到窗前,就开始猜想“邻居们知道了会说些什么”!谴责她?为她叹息?他们会说:“太不要脸了?”会说:“真可怜?”她以近乎张惶失措的目光看着保拉在街上走来走去/看着煤炭店胖胖的老板娘那副少见多怪的神气;看着阿泽维多家的三个姑娘在窗帘后面嘀嘀咕咕!仿佛他们都在喊叫:“当初我们说对了!当初我们说对了!”太倒霉了!或者突然看见若热气得面目狰狞,手里拿着那几封信,她蜷缩起身体,像是准备挨他愤怒的拳头。
然而,折磨得她最厉害的倒是儒莉安娜的平静——那女人哼着小曲儿打扫、穿着白围裙伺候她。她究竟想干什么?在策划什么?有时候一股怒火涌上心头,要是她身强力壮又有勇气的话,一定会扑过去掐住对方的脖子,从她手里夺回那几封信!可是,可怜的她只不过是一只“小苍蝇”!
正是在这样一个上午,儒莉安娜走进卧室,胳膊上搭着那件黑色绸子连衣裙。她把裙子铺在双人沙发上,指给露依莎,裙子下方最后一个褶皱处撕了一个大口子,似乎是被钉子划破的;她问夫人是不是想送到裁缝店去修一修。
露依莎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上午在“天堂”跟巴济里奥玩的时候撕破的!
“不难修补。”儒莉安娜用手掌轻轻抚摸着绸子,动作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