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条鱼在前边的水涡里出现了,这条鱼更大一些。这里可称作鳟鱼的“起航点”,在河岸边是一片非常稠密的赤杨丛。一枝棕色灌木的枝茎矗立在河水中央,水流在它周围匆匆流过。它带着永恒的无声微笑摇曳着身姿,似乎是在取笑神灵或人们抛在它侧枝旁一英寸之外的可怜蝇鱼饵。
我在溪水中央的石头上坐了大约一支烟的功夫,看着我的鳟鱼慢慢地从庇护它的灌木丛下露出头来。这时,我的钓竿和钓线已挂在阳光满满的河岸上的赤杨上晒干了。为了谨慎起见,我多等了一会儿。水面平静极了,如果有一阵微风吹起,很快就会泛起涟漪,而它会让我完美抛下的鱼钩更有杀伤力。
风即将吹来,其力量足以把一只棕色的粉翅蛾从微笑的赤杨树枝上吹落到水面。
一切准备就绪!我卷起晒干的钓线,站到溪水中央,鱼竿随时准备抛出。风吹来了!小丘上的山杨预兆性地微微颤动起来,我放出一半长的钓线,借着风力前后轻轻挥舞着钓竿。要注意,抛出的钓线不能超过一半。现在太阳已升得老高,水面上任何晃动的影子都会向大鱼预警迫近的厄运。来了!最后的三码钓线抛了出去,我把蝇鱼饵优雅而准确地抛在笑得前仰后合的赤杨脚下,鳟鱼咬住了鱼钩!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它拖出树丛。它急忙游向下游,企图逃此一劫。但是,几分钟后,它也在鱼篓底部扑腾了。
在等待鱼线再次晒干的时候,我坐回到那块石头上,不由得陷入沉思。我思索起鳟鱼和人的行为方式。我们与这些鱼何其相像!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时刻准备着,不,是热切渴望着,渴望着抓住周遭任何新的具有诱惑力的东西。当我们发现那看似诱人的东西原来内藏玄机时,又何尝不会为自己的仓促与草率而悔恨呢!尽管如此,我仍认为渴望本身还是有其积极一面的,不论渴望的目标是真实还是虚幻。若世上所有的人或鱼都谨小慎微、瞻前顾后,那将多么索然无趣啊。之前我是不是说过“为了谨慎起见”而等待?那可不索然无趣。只有在为或许更加渺茫的下一次机会进行准备时,钓鱼者才会表现出谨慎。
现在,出击的时候到了,因为鳟鱼很快就不再浮出水面。我趟过齐胸深的水,来到鳟鱼的起航点,这里是茂密的赤杨丛,我只好把头硬伸进摇摆的树丛中向内张望,这里的的确确是个丛林!丛林中露出一个漆黑的洞,被绿树遮挡得严严实实,在这样的地方就连挥动一片蕨叶都不可能,更别说钓竿了。就在这里,一条大鳟鱼正懒洋洋地挪动着身子,吞下一只路过的小甲虫,它的肚皮快要贴到黑色的河岸了。
即便是使用最不会引起怀疑的虫子作诱饵,也不可能有机会接近它。但我看见向上游二十码的水面波光粼粼,那里是另一个出口。用干饵料顺着河流向下钓鱼怎样?希望渺茫,但一定要试一试才知道。
我回身爬上河岸,丛生的凤仙花和荨麻又高又密,到了我脖子的高度。穿过赤杨林,我又迂回着走到了上游的出口,像只猫一样蹑手蹑脚,唯恐搅浑了这位“陛下”的浴池。我在那里静静站了五分钟,等待一切平息下来后,拉出带在身上的三十英尺钓鱼线,给线上油,晾干,卷在左手上。三十英尺,这正是我和“丛林”入口之间的距离。
现在等待的时机到了!我对着蝇鱼饵吹了最后一口气让它鼓胀起来,把它挂在鱼钩上,放在我脚边的溪流中,再一圈圈地迅速放出钓鱼线。之后,鱼线顺流而下,就在钓线被拉直,鱼饵被吸入丛林中时,我迅速向下游走去,边走边用眼睛死死盯着河面上那个黑漆漆的洞,想预知鱼饵的命运如何。借着“丛林”中透过的一段斑驳阳光,我看到了鱼钩,它仍漂在水面上。它转了个弯,眨眼间就被冲到了黑漆漆的水面,而我的移动并未暴露我的计谋。我还没看到那条大鱼,就听见了它扑腾的声音。我立刻用力拉住钓竿,战斗打响了。
一般来说,一个谨慎之人不会冒着失去价值一美元的蝇鱼饵和鱼钩的危险,趟过急流穿过密林,把一条鳟鱼拉到上游。不过,正如我之前所说的,没有哪个谨慎的人会喜欢钓鱼。我小心地收着线,一点点把鱼拖到开阔的水面,最后终于把它放进了我的大鱼篓。
现在我要坦诚相告,那三条鳟鱼都不大,没有哪条大到必须斩首或折弯才能装进它们的棺材。真正可观的不是鳟鱼,而是机会。满载而归的不是我的鱼篓,而是我的回忆。正如那些白喉林莺一样健忘,我也忘记了一切,除了清晨中那个无名的岔路口。
七月:庞大的领地
根据郡书记官的产权记录,一百二十英亩是我所有的全部疆域。但我了解到,那个郡书记官是个大懒虫,他从不会在上午九点以前打开他的登记簿查阅记录。所以他对拂晓时分在我的农场里会发生什么毫不知情,而这也正是我在这里要探讨的问题。
不管州郡有没有记录,我和我的狗都明白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在拂晓时分,我们所拥有的是我们走过的、所有领地上的财富。此时,漫步天地间,无论是地域的限制还是思想的束缚都被统统抛在脑后。法律契约和地图所不能涵盖的内容,早已为这里的每个黎明所知晓。而被认为已从此地消失的孤寂,在这里无限制地蔓延开来,一直延伸到露珠所能存在的每个地方。
和其他农场主一样,我也有自己的“佃户”,它们总是忘记交地租,但对于土地租用权却一丝不苟。实际上,从四月到七月的每个拂晓,这些“佃户”都要彼此声明自己的疆域边界,而且,至少可以推断,它们是在以此向我表明自己的活动领地。
也许和你猜测的不一样,这里的日常仪式是极具礼仪性的,这也正是一天的开始。我一直想弄清楚这种礼仪规矩究竟是哪位贤士立下的。在凌晨三点三十分,我双手拿着象征主权的物件——咖啡壶和记事簿,带着我所能聚集的七月早晨的全部尊严,走出木屋。我面对启明星的白色微光,在木凳上坐下,把咖啡壶放到身边。我从衬衣前胸的口袋掏出一个杯子——但愿没人注意到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举动。我掏出表看了一下时间,倒出咖啡,把记事簿放在膝上。这意味着到了宣布仪式开始的时候。
凌晨三点三十五分时,离我最近的一只原野雀用清晰的男高音宣称,它拥有北至河岸南至旧马车道的北美短叶松树林。在能听得见的范围之内,所有的原野雀都一只接一只地吟唱着,纷纷宣称各自的领土主权。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争议,至少在此时此刻没有。于是我便惬意地听着,内心希望它们的雌性伴侣也能够接受这平静和谐的状况。
原野雀的宣告声还在林中回荡,栖息在大榆树上的知更鸟便已经开始用响亮的颤音声明,自己拥有脚下树杈——被冰暴劈掉了一个大树枝后留下的树杈的所有权,除此以外还有周围其他的相关附属物(从它的角度看是下面不太大的草地上的所有蚯蚓)。
知更鸟不停的叫声唤醒了一只梦中的黄鹂,它也开始发布领地。它让世界知道榆树那根下垂的树枝为它所有,连同附近所有富含纤维的马利筋的茎、花园中所有散落的茎叶,还有如火焰般在这些东西之间穿梭的特权。
我的表指向了凌晨三点五十分,山丘上的靛青鸟开始宣告,在1936年干旱时期枯死的橡树的枯枝残叶和附近的各种甲虫与灌木丛都是它的私有财产。不过我心里很清楚,它也在暗示,自己有权比所有的靛青鸟,或所有迎接黎明的紫露草都蓝得更加出色。
接下来,一只鹪鹩从木屋屋檐上的小孔钻出来,兴奋地唱起来。而它的十几个同伴也与它同声合唱,场面随之变得喧哗热烈。蜡嘴雀、嘲鸫、黄色林莺、蓝知更鸟、绿鹃、唧鹀、主红雀……全都加入其中。而我按照它们演唱的时间顺序排列着演员名单。没过多久,我的笔就不听使唤,写不下去了。因为我再也分辨不出到底是哪只鸟儿先放歌哪只鸟后。况且,咖啡壶也空了,太阳快要升起,我必须在我的权力失效前视察我的领地。
我和我的狗又意气风发地出征了。我们随意前行,我的狗儿并不在意这些声乐演唱,因为对它来说,居住者存在的标识不是歌声,而是气味。在它看来,任何一堆没教养的羽毛,都能够在树上制造出噪音。而现在,它要为我翻译一些关于气味的诗歌了。天晓得是哪种沉默的生灵在夏日夜晚写下了这些诗篇,但如果我们能找到它们,那么在每首诗的末尾都端坐着诗的作者。我们真正发现的作者往往出人意料:一只急于出逃的兔子,一只拍打翅膀放弃领地的丘鹬,一只因在草地上弄湿了翅膀而恼火的雄雉。
偶尔我们会发现一只因为夜间猎食征战而迟归的浣熊或水貂。有时我们会赶跑一只正在捕鱼的鹭鸟,或者惊扰一只林鸳鸯,它正带着一群子女逆流而上,前往梭鱼草栖息地。有时我们会见到一头鹿,它刚刚饱餐了紫苜蓿、婆婆纳和野莴苣,正悠闲地返回树林。然而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找到的只是懒洋洋的动物蹄子在丝绸般的露珠里杂乱踩出的黑色印迹。
现在我能感受到日出的阳光了,鸟儿的合唱也渐渐停息。随着远处传来牛铃的叮当声,一群牛正缓缓向牧场走来;一声拖拉机的轰鸣提醒我,我的邻居已经睡醒起床。世界又回到郡书记官所记录的那个范畴。于是,我们反身走上回家的路,准备享用早餐。
大草原的生日
从四月到九月,草原上平均每个星期都会有十种野生植物开出一年中的第一朵花。六月间,会有近十二种植物的花蕾在同一天绽放。没有谁会注意到所有这些植物周而复始的开花日子,但也没有谁能把这些日子全部忽略掉。踩在五月的蒲公英上却浑然不知的人,可能会因八月豚草的花粉而驻足。没有留意到四月里榆树那红雾般花蕾的人,他的车可能会在六月梓树飘落的花瓣上停留。你只要告诉我他会注意到哪种植物的豆蔻时节,我就能说出这个人的职业、喜好,是否患有花粉热及其生态学知识的总体水平。
每年七月,当我开车往返农场经过一个乡间墓地时,我都有一种深入观察的欲望。这也是大草原庆祝生日的时候,在这墓地的一个角落,你都会发现一些幸存者,它们为曾经在草原上发生过的大事件举行庆贺。
这是一处极为普通的墓地,在它的周围种植着普通的云杉,粉色花岗岩或白色大理石的墓碑装点着墓地。在星期天,这些墓碑前都会照例放上一束束红色或粉红色的天竺葵。如果说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就是墓地是三角形的而不是方形的。另外,在墓地围栏的拐角处,还依稀可见往日留下的一小块草原残迹,它是在19世纪40年代修建墓地时幸存下来的。这块草原遗迹还没有经受过镰刀或割草机的破坏,由此也给威斯康星州保留了一点原始痕迹。每年七月,这里都会生长一种一人高的罗盘型植物,我们索性称它为“罗盘葵”。它们摇曳着浅碟大小的、类似向日葵的黄色花朵。在这条公路旁,更准确地说,在整个郡的西半部,除了这个地方以外都见不到这种花朵。你能想像吗?一千英亩的罗盘葵轻抚着野牛的肚皮会是怎样的景象呢?这个问题恐怕再没有人能回答,或许也再没有人会问起。
今年,我发现罗盘葵第一次开花是在7月24日,比往年晚了一个星期。在过去六年里,它首次开花的平均日期是7月15日。
8月3日,当我再次经过墓地时,那里的篱笆已经被一帮修路工人拆除,大片的罗盘葵也已被砍掉了。未来不难预料,几年之内,我的罗盘葵将会徒劳地翻越到割草机上,然后挣扎着死掉,这也就意味着大草原时代的永远终结。
据公路局的人说,每年夏天的这三个月里是罗盘葵盛开的时节,大约有十万辆车子从这条路经过。坐在这些车里的人,至少有十万曾接受过所谓历史教育,其中或至少有两万五千人曾受过植物学的熏陶。但我怀疑,在这些人中曾注意过罗盘葵的是否超过十几个。而在这十几个人中又有谁会注意到罗盘葵正无望地死去?可能一个也不会有。如果我对附近教堂里的牧师说,修路人正在他的公墓里以锄草的名义焚烧历史资料,他一定会感到惊讶与迷惑。他会想,杂草怎么会是历史书呢?
事实上这是本地植物群葬礼的一个缩影,同时也是世界植物群葬礼的一个缩影。生活在机械化时代的人们不会注意到这些植物群落,他们只会为改造赖以生存的土地而取得的进展感到骄傲。不论是否愿意,人们都将在这土地上过完一生。对于我们,现在的聪明做法是立刻停止一切关于植物学与历史学的知识教育,以免我们的后代在发现他们的美好生活是以牺牲植物为代价换来时,感到痛苦与自责。
一般情况下,当地的农场越是富足,周围的植物群就越是匮乏。我之所以选择了这个农场,就是因为它不够富庶。这里没有公路。实际上这里的整个地区都处在“进步长河”的逆流上。在我的农场里,我每天仍然走在过去拓荒者的马车道上,路面从未平整过,也不曾铺上碎石,没人清扫,也没被推土机推过。我的邻居们常到郡事务官那里抱怨。他们的树篱已经连续好几年没有修剪了,他们的沼泽没有筑堤坝,也没排过水。但在垂钓与发达之间,他们还是倾向于选择垂钓。于是,在周末,我就可以来到偏远的林地,尽情享受独自欣赏植物的快乐生活。而在工作日时,我则尽可能到大学农场、大学校园和邻近郊区与植物共度时光。十年来,出于消遣,我对大学、郊区以及偏远农场里植物的首次开花时间做了详细的记录。
以上统计显示,边远农场里农夫们的视觉享受差不多是生活在大学、城市里的人们的两倍。当然了,两者都还没有关注到自己区域内的植物群落,因此我们面临的是前面已经提及的两种选择:要么继续盲目开发,要么重新思考植物与开发共存共荣的可能性。
造成植物群落萎缩的原因,是清除农场杂草、林地放牧和修建公路。进行每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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