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年间,人们对更广泛的问题有了深入的研究。1867年,英克里斯·A·拉帕姆'3'说服州园艺协会提供奖金来奖励植树造林;1866年,威斯康星州的最后一头麋鹿死在猎枪之下。锯子锯到了1865年,这是我们的这棵橡树长出髓心的一年。这一年,约翰·缪尔'4'要向他兄弟买一块地,用来保护野花,因为野花在缪尔青年时期对他后来的研究兴趣养成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缪尔的兄弟在我这棵橡树以东三十英里外有一座家庭农场,他虽然没有出让这块土地,却无法阻止缪尔的这个想法——1865年产生了威斯康星州历史上最早的人们对自然、自由的敬畏之心和对野生生灵的悲悯情怀。
我们已经锯到了树干中心,此时,锯子在橡树的历史年轮上回转方向,在重温了那些年代之后,锯子又向外切近树的边缘。最后,巨大的树干颤抖了一下,锯缝突然变宽,锯子被快速拉出,锯木人立刻向后跳到安全的地方。所有的人齐声高喊“顺山倒咯!”我的橡树开始倾斜,嘎吱作响,最后随着一声轰响倒下,它身下的土地正是赋予它生命的那条移民古道。
现在我们开始制作木材了,一段段的木料被一根根地竖起来,大锤在叮叮当当地打着钢楔。一会儿,带着浓郁芳香的上等橡木便被整齐地堆放在路边。
对历史学家来说,锯子、楔子和斧头的不同功能蕴含着深刻的寓意。
锯子须按顺序一年一年横切过每个年代。锯齿会从每个年代间抽出细小的碎末,碎末一堆堆积起来,伐木者称它为“锯木屑”,历史学家则称它为“史料”。伐木者和历史学家都要依据外在的、依稀可见的样本来判断其内在的特质。直至锯子完全横切过树的全部年轮,当树倒下后,我们才能目睹整个世纪的全貌。树木倒下后,它所承载的缤纷史实也逐一得到了证实。
与锯子不同的是,当楔子打入木头时会出现一个放射状口子。口子可能会让你在一刻间纵览历史,也可能会让你一无所获,这取决于选择楔入点的技术。(如果没有十足把握,最好让树风干一年,直到它自己出现裂缝。许多匆忙敲进树干的楔子都会选错楔入点,最后只能陷进木头里生锈。)
而斧子呢,只能以某个角度向各个年代斜砍,而且砍到的基本是树干外围的近期年轮。它的特殊功能是砍掉树杈,在这方面锯子和楔子就派不上用场了。
对优质橡木和缤纷历史来说,这三样东西是不可或缺的。
在我被这些思绪萦绕时,身边的水壶唱起歌来,上等橡木在白色的灰烬上烧成火红的木炭。当春天到来时,我会把这些灰烬归还给沙丘脚下的果园,它们将再次回到我的身边,也许到了那个时候它们会变成红苹果,或是变成十月松鼠的进取精神。那个肥硕的松鼠正在努力地种植着橡果,尽管它自己并不清楚这样做到底为什么。
三月:大雁归来
俗话说,“孤燕不是夏,独柳不成春”。但当一群大雁冲破三月融雪的天际时,春天就实实在在地来了。
一只对着融雪欢唱春歌的北美红雀若是发现自己搞错了,就能回归冬日的寂静来弥补错误。一只花鼠走出洞穴,想要沐浴一下久违的阳光,可偏偏遇上了暴风雪,便能再回到洞里继续冬眠。但对一只满怀希望迁徙的大雁来说,在黑暗中历经长达两百多英里的路程寻找一个融开冰洞的湖面,是以生命为赌注的出行,因此是不能轻易言退的,而与之相伴的就是它们破釜沉舟的坚定信念。
如果你不晓得抬头仰望天空,不晓得倾听大雁的鸣叫,你会觉得三月的早晨是如此地单调乏味。我曾认识一位佩戴Phi Beta Kappa'5'标志的、很有教养的女士。她跟我说,她从来没注意到过大雁会从头上飞过,也从未听到过雁鸣。可是那些大雁却会一年两次向她那个隔音很好的屋顶宣告季节的变换更迭。难道教育是人们用认知能力与身边毫无价值的琐碎事物交换的过程吗?如果大雁也这样做的话,那么它很快就会变成一堆羽毛了。
向我们农场宣告季节更迭的大雁知道很多事情,甚至包括威斯康星州的法规。十一月南飞的大雁从我们头上高傲地迅速飞过,远远地望着它们喜爱的沙洲和沼泽,不发出一声鸣叫。大雁的飞行目标是农场以南二十英里外的一个大湖。人们向来用“飞得向乌鸦一样”来形容鸟儿笔直飞行的方式,但对大雁的直线飞行方式,如果用这句谚语来形容犹觉不够。抵达目标之后,大雁白天会在湖面上徜徉,晚上才会到刚刚收割的玉米地里偷吃残株上的玉米粒。十一月的大雁知道,从黎明到傍晚,每个沼泽和池塘附近都有令人恐怖的、守候着它们的猎枪。
与之相比,三月的大雁则不同了。尽管被大号铅弹打坏的羽翼能证明它们整个冬天都处在被猎杀的状态,但它们清楚春天休战期从现在开始了。它们沿着蜿蜒的河道低空飞行,掠过没有了猎枪的小岛,像久违的老友一样和沙丘低语。它们低空穿梭在沼泽和草地上方,与每个刚融化的水洼和池塘亲切地打着招呼。最后,在我们的沼泽上试探性地打了几个盘旋之后,张开翅膀,放低黑色的双脚,静静地滑翔到池塘上。在远山的映衬下,大雁尾部的羽毛显得格外洁白。这些大驾光临的贵客一落到水面,就一边大声鸣叫着,一边拍打着水花,抖落掉脆弱香蒲上的最后一点冬意。我们的大雁又回家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希望自己是一只麝鼠,可以在沼泽深处津津有味地观赏这一切。
首批到达这里的大雁会欢天喜地地鸣叫着,对每一群迁徙而来的大雁发出邀请。几天后,沼泽地里就到处都是大雁的身影了。在我们的农场上,我们根据两种标准来衡量春天是否富足:一是看我们种了多少棵松树;二是看迁居于此的大雁有多少。后者的最高纪录发生在1946年4月11日,当时此地的大雁总数为六百四十二只。
和秋天一样,春天的大雁也会去玉米地觅食,但不是夜晚偷偷摸摸地出行,而是大白天闹闹腾腾、叽叽喳喳地啄食玉米粒,然后再兴高采烈地飞回来。它们每次出发前都要进行一番有关食物味道的大辩论;而每次返回时,辩论的声音就更大了。归来的大雁一旦感觉到彻底放松,就不再试探性地在我们的沼泽上空盘旋了,它们会像飘摇的枫叶般,忽而左,忽而右地滑翔于空中。有时会叉开双脚冲向地面那些欢呼跳跃的伙伴们。我猜想,接下来的絮絮叨叨一定和晚餐的质量有关。它们现在吃到的,是那些在冬天被大雪覆盖了的,因此没有被觅食的乌鸦、棉尾兔、田鼠和雉鸡发现的残留的玉米粒。
一个清楚的事实是,大雁觅食所选择的玉米地从前通常都是大草原。没有人知道,这种对大草原玉米的偏好是因为它的营养价值高还是源于雁群自大草原时代起一代接一代传承下来的古老传统。又或许这只是由于一个简单的事实——草原玉米地通常比较广阔。如果我懂得它们每天在前往玉米地前后那震耳欲聋的争论,就会很快知道它们为什么偏爱大草原上的玉米了。但是我听不懂,因此一切都还是迷。不过这样也不错,假使我能洞悉大雁的一切,这世界将会变得多么无趣啊!
在观察春雁的日常活动时,我们发现了很多飞来飞去不断鸣叫的孤雁。它们的叫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忧伤与哀愁。因此我们推断它们或是在为失去伴侣而忧伤,或是在寻找失散的孩子。然而,有经验的鸟类学家认为,对鸟类行为的主观臆断并不靠谱,因此,长期以来我对此类问题始终保持开放的心态。
大约有六年的时间,我和我的学生一直研究构成雁群的雁只的数量。之后我们意外地发现了造成孤雁的原因。根据数学分析的结果表明,构成雁群的雁只数目通常是6或6的倍数,这绝不是单纯的巧合。换句话说,雁群是由一个家庭或数个家庭构成的,而春天出现的孤雁可能正如我们之前的设想,是冬季猎杀时失去亲人的幸存者,正在徒劳地寻找逝去的亲人。现在我可以敞开悲悯之心和那些哀鸣的孤雁一同哀伤了。
乏味的数学能够证实爱鸟者的感伤情怀,这种情况并不多见。
四月的夜晚,天气变得温暖和煦,我们喜欢坐在户外聆听雁群在沼泽上的集会。集会开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是静静的,只能听到沙锥鸟拍打翅膀的声音,远处的一只猫头鹰在一声一声地咕咕叫着,间或还能听到某只秧鸡在用鼻音发出多情的咯咯声。忽然,一声雁鸣划破寂静的夜空,沼泽里立刻发出嘈杂与喧嚣的回声——有用翅膀拍水的,有用脚蹼作浆划水的,有的大雁用头在水中破浪前行,还有那些看热闹的大雁为各自的团队呐喊助威。最终,随着一声低沉的、号令般的雁鸣,嘈杂与喧闹瞬间平息下来,只有雁儿间那永远停不下来的窃窃私语。每当这时我又会希望自己是一只麝鼠。
当银莲花盛开的时候,我们的雁群集会就开始减少了。在五月来临前,我们的沼泽就又成了一片仅有绿草的湿地,能带给它生机的只剩下红翅黑鹂和秧鸡了。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人类历史上,直到1943年一些大国才在“开罗会议”上发现“联合国家”的意义。然而,世间的大雁早就有了这种观念。每年三月它们都以生命为赌注来实践这一基本真理。
自然界之初,和谐统一的整体主要表现在冰原这个整体。然后随之而来的是三月雪融的一致性,然后是全球大雁一起向北迁移。自更新世'6'以来,每年三月,雁群就会吹起联合的号角从中国海到西伯利亚大草原,从幼发拉底河到伏尔加河,从尼恩到摩尔曼斯克,从林肯郡到斯匹次卑尔根群岛。自更新世以来,每年三月,雁群都如此集结,从柯里塔克到拉布拉多,从玛塔慕斯基特到昂加瓦湾,从霍斯舒湖到哈得孙湾,从艾佛利岛到巴芬岛,从潘汉德尔到马更些,从萨克拉门托河到育空河。
雁群的这种跨国往来,使伊利诺斯州的玉米残粒穿越云层到了北极苔原,与那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六月阳光'7'结合,哺育了大地上的乳雁。在那里,大雁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享受阳光带来的食物,在冬日的温暖里感怀夏日的寂寞。而在这个过程中,大地也收获了“无本之利”——一首从晦暗天际间飘落在三月沼泽上的荒野诗篇。
四月:潮水袭来
自然界的逻辑有时是类似的,正如大河多流经繁华都市,春天的洪水也会把偏远廉价的农场围困起来。我们的农场就属于后者。我们四月到这儿来,有时就被困住了。
即使不是刻意为之,人们也能根据天气预报推测北方的雪什么时候融化,还有多少天洪水会肆虐上游的城市。这样,到了星期日的傍晚,有些本该回城里上班的人就回不去了。然而泛滥的河水为其破坏周一早上的“约会”而倾诉着的同情,听起来是那么温柔!大雁在目睹一片又一片玉米地变成一个个的湖泊时,发出低沉而高傲的叫声。每隔一百码就有一只新来的大雁用力舞动着翅膀,奋力率领它们的梯队在早晨巡视这新的水世界。
大雁对潮水的热情很微妙,这很容易被那些不懂雁语的人所忽视。但鲤鱼对潮水的热情是显而易见的。涌来的潮水刚刚淹没草根,鲤鱼就都赶来了。它们窜来窜去,东翻西找,就像被放逐到草原上的猪一样。它们晃动着红色的尾巴和黄色的肚皮,漫游在马车车辙里和牛径上,穿梭在芦苇和灌木丛中,急于了解这个对它们来说正在扩大的世界。
与大雁和鲤鱼不同,栖息在陆地上的鸟类和哺乳动物却以哲人般的超然态度迎接潮水。一只红雀站在河边的桦树上大声叫着,宣布这是自己的领地,但那里除了周边的树,其他什么都已不见了。一只雄松鸡在洪水淹没的树林里发出击鼓的声音,它一定是站在空心原木顶上才能发出这样击鼓的声响'8'。田鼠们恰似袖珍的麝鼠一般镇定自若地游向突出于水面的高地。一只鹿从果园里跳出来,被迫离开平日里在柳树林中的蜗居。最多的是兔子,到处都是。它们平静地接受了我们提供的一小块山丘作为临时住所——诺亚不在时,这山丘便是它们的方舟。
春天的洪水带给我们的不仅是刺激的冒险,而且也带来了从上游农场漂下来的、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一块旧木板在我们的草地上搁浅了,对我们而言,它现在的价值是刚被伐好放在贮木场那会儿的两倍。每块旧木板都有自己独特的故事,而这故事通常不为人所知,但我们可以从木材的种类、尺寸、钉子、螺钉、油漆,以及木板是否上过最后一道漆,是否磨损或腐朽等方面猜测。人们甚至可以从它边缘和末端在沙洲上磨损的状况,猜出它在过去年月里曾几度受到过大水的冲蚀。
我们的木柴垛全都是从河里搜集而来的,这样,它便不仅是某个个人劳作的记录,还是上游农场和木场里的人们努力奋斗的史诗。尽管老木板的自传还没有在大学校园里作为文学被讲授,但是河岸边的任何一座农场都是一家“图书馆”,使用锤子和锯子的人可以在这里惬意地阅读。每次河流涨潮,都会让“馆藏”增加一些。
孤独有不同的程度和种类。湖中的一座孤岛是一种孤独,但湖上有船,就会有人来此造访;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是另一种孤独,但大多数山峰都有小径,有小径就有游客。我不知道有哪一种孤独可以和春天洪水带来的孤守相比。大雁也不知道,即使它见过更多种类的孤独。
我们坐在小山上一朵刚盛开的银莲花旁,望着雁儿飞过,看着我们走过的路慢慢地被水淹没,我断定(内心喜悦不露声色地断定):至少在这天,只有鲤鱼有资格谈论来来往往的交通问题。
葶苈
从现在开始的几个星期之内,葶苈(draba)'9'——具有最小花蕾的开花植物,会以小小的花朵来点缀这片沙漠。
对春天有所期待且趾高气扬的人,是不会看到像葶苈这般渺小的东西的。对春天不报希望、垂头丧气的人,往往脚踩葶苈却浑然不知。只有趴在泥土里寻找春天的人,才会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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