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远眺低悬的地平线,却不能像探险家德·瓦加那样,在草原上的野牛肚皮下眺望地平线。
正如人类一样,乡野质朴的外表下常常隐藏着神秘的宝藏,要找到这些珍宝需要长期在乡野生活并与之为伴。生长着刺柏的山麓再乏味不过了,但当那经历了千载夏日、满载亮蓝色浆果的山丘中,突然蹿出一群叽叽喳喳、留下蓝色身影的松鸦时,周围的一切立刻变得生机盎然。三月里,成片的玉米田是单调无趣的,但当大雁掠过玉米田上空时,那沉闷的气氛随即就消散无影了。
闲暇时光
“无知的人在闲暇时多么痛苦啊!”这条训诫是阿里奥斯托'2'的至理名言,虽然我不知道这句话出自他作品的哪一章哪一节。
能让我奉为至理名言的话语并不多,这句话就是其中之一。我愿意挺身宣告对这一真理的拥护。无论是在将来,还是在过去,甚至在吃早餐前都是如此。不会享受闲暇的人是无知的,哪怕他拥有人世间的所有学识;在某种程度上,有知识、有教养的人都会享受闲暇时光,即使他从未踏进过校门。
我认为世间最大的错误莫过于有多种兴趣爱好的人对没有任何兴趣爱好的人谈论嗜好。因为这意味着给别人强加业余爱好,结果恰恰抹杀了拥有兴趣爱好的益处。嗜好是随性的,而不是勉强选择的。向他人推荐兴趣爱好就和推荐老婆一样危险,获得愉快结局的可能性也同样微乎其微。
所以我们要明白,谈论嗜好是那些已经沉迷其中的人在彼此交流心得体会。已经形成的兴趣爱好,无论好坏,都会使我们去做些另类的事情。别人如果愿意听,可以听听,若有可能,他们也能从我们的行为中得到启迪。
但嗜好究竟为何物?它与我们通常追求的正常而普通的目标有何区别?对这个问题,我始终没有找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起初,我自认为让人们所满意的嗜好必然在很大程度上是没用处、没效率、费时费力或毫无意义的东西。当然,现今许多最能让我们心仪的爱好都涉及手工制作。这些制作让机器代劳后变得更迅速、更经济,有时还会更有质量。然而,我们必须承认,在过去的年代,制造机器本身就是一个绝佳的爱好。有时我爱浮想联翩,是不是伽利略通过设计新的弩炮来表现圣彼得无意中忽略的某一自然法则'3',引起了教会的震怒,而他自己却体会到了真正的个人满足。如今,一台机器的发明无论在工业领域引起多大的关注,把制造机器当作嗜好都已被视为平常事了。或许问题的真正核心在于:嗜好是对所处时代的叛逆和挑战,是社会进化的瞬时旋涡中与之抵触或难以相融的永恒价值。倘若真是如此,那我们也可以说每一个有兴趣爱好的人生来就是激进极端的,而从根本上来说,这类人只是少数派。
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如果有嗜好的人对嗜好的态度非常严肃,就犯了严重的错误。一条公理是:所有的嗜好都不能当成重要目标去寻求,更不需要有理性的证明,愿意去做就足够了。一旦要把嗜好解释成“有用”或“有益处”,那我们就把嗜好变成了事业,也随即使之降格成为以获得健康、权利或利益为目的而进行的拙劣活动。比如,举哑铃就不算是嗜好,那只是表示自己在做有益健康的事,而不是在坚持嗜好本身的自由品质。
当我还是个小男孩时,我们镇里的一间小屋里住着一位年长的德国商人。每个星期天,他都要到密西西比河沿岸,凿下岸边突出的石灰岩。他足足凿了几吨的岩石碎片,所有的碎片都贴上了标签并进行了编号分类。在这些碎片中含有已经灭绝的微小海百合水生生物的茎状化石。镇上的人都认为,这个谦逊和蔼的老人虽然有点古怪,倒也不会对谁造成伤害。有一天,报上说镇上来了些有身份的陌生人。据说他们是伟大的科学家,有些来自国外,有些是世上最具权威的古生物学家。他们这次是来拜访那位和蔼且行为怪异的老人的,以了解他对海百合的看法,并把他的看法当作定律记录下来。直到老人去世,整个镇上的人才知道他是世界级的海百合研究领域的权威,是知识的创造者,科学史的缔造者。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他收集的化石被陈列在地方博物馆里,他的名字世人皆知。与他相比,当地的企业管理者只不过是粗俗的开发者。
我认识一位热爱种玫瑰的银行总裁。玫瑰让他快乐,也让他成为更优秀的银行总裁。我认识一位热爱种番茄的车轮制造商,他了解关于番茄的所有知识,也知晓关于车轮的一切,虽然二者的因果关系并不明确。我还认识一位对甜玉米近乎痴迷的出租车司机,只要他的话匣子打开,你就会惊诧于他的博学多识,并慨叹竟有这么多应该知道的事情。
据我所知,如今最有魅力的嗜好是重新出现的驯鹰术。在美国有几个对此上瘾的人,在英国大概有十几个,但的确这是属于少数人的嗜好。人们只需花几美分就能买一个用来射杀苍鹭的弹药筒,但是要用一只鹰去捕苍鹭,鹰和驯鹰者必须经历数月或数年的辛苦训练。弹药这种致命的媒介是化学工业的完美产品,有人能写出它致命反应的化学公式。鹰也算是一种致命媒介,它是进化过程中产生的神秘而完美的精英。至今无人能了解它与我们分享的强烈的捕猎欲望,或许将来也不会有人了解。鹰扑向猎物时眼睛、肌肉和翅膀的完美协调,不论现在还是将来的机器都不能与之相比。被击落的苍鹭不宜食用,因此没什么用处。(从前的猎捕者可能吃过这种鸟,就像童子军用弹弓、木棒或弓箭在夏日捉到被跳蚤叮咬的棉尾兔时,会把兔子熏烤后吃掉。)另外,驯鹰要十分小心,不能出现失误,哪怕是最微小的技术差错。因为鹰可以像智人一样被驯化,也可能像出笼的大鸟,直飞蓝天永不返回。总之,驯鹰是一种近乎完美的业余爱好。
制造和使用长弓是另一项业余爱好。对那些门外汉来说,他们认为弓在专家手中是“弓不虚发”的有力武器,但事实并非如此。每年秋天,威斯康星州只有不到一百人登记用宽头箭猎鹿,而这一百人中如果有一人能猎到鹿,那简直是意外的收获了。但如果用步枪的话,每五个人当中就有一人能猎到鹿。因此,作为一名弓箭手,根据我们的记录,我对弓箭武器“弓不虚发”的断言表示强烈反对。我只承认,那些制作弓箭成癖之人,可以将其作为上班迟到或忘记在星期四把垃圾桶按时拿出去的有效借口。
人们无法独自造出枪支,至少我做不到。但我能造一张弓,而且有些弓能用来打猎。这让我想到,对嗜好的定义或许应该修正一下。在当今这个时代,一个好的嗜好就是能制造某种东西,或制造某种可以制造这种东西的工具,然后使用这种东西去做在别人看来没必要的事情。等到现在这个时代过去后,好的嗜好可能会是对所有这一切的颠覆。我又把话题扯回到挑战时代的问题上了。
好的嗜好必然也是场赌局。我注视着那粗糙笨重而又易裂的桑橙木,想象着有一天,这其貌不扬的木头将变成呈现夺目光彩的完美武器。想象着弓将在转瞬间弯成完美弧度,用耀眼的箭劈开天穹,我心动不已。但与此同时,我也必须想到另一种可能:弓在转瞬间爆裂成无用的碎片,我要花上一个月的时间,每天晚上坐在长凳上再辛苦地造出另一张弓。总之,任何嗜好都可能面临彻底的失败,而生产汽车的流水线的结果从一开始就确定无疑:其终端必然是完美的福特汽车。这两者的反差是明显的。
好的嗜好可能是对日常事物的孤独抗议,也可能是志趣相投的一群人合谋进行的活动,这一群人有时来自一个家庭。但不管怎样,嗜好都是一种反叛——如果是不抱有奢望的反叛反而更好。人们津津乐道的不满情绪在传统的温床下慢慢滋生,并酝酿出种种愚蠢的想法,要是整个政治群体突然接受了这些想法,将出现我能设想象到的最混乱的状况。幸好这种危险不存在。不墨守成规是社会动物进化的最高成就,而且这种属性的发展不会比其他新技能的发展更快。不久前科学界才刚刚发现,在自由的野蛮人及更自由的哺乳动物和鸟类内部,有着惊人的组织系统。人类大多数仍隶属于群居世界,而等级制已成了群居世界的重负,或许嗜好正是世间万物对这种等级制的最初否定。
环河
环河,是早期威斯康星州令人叹为观止的景象之一,是一条首尾相连,河水汇入自身,永远循环往复、奔腾不息的河流。保罗·班扬发现了它,从班扬的传说中我们也能得知他是如何让许多原木漂流在这条永不停息的河流上的。
没有人会认为班扬用环河做了一个比喻,但这其中确实蕴含着一个比喻。威斯康星州不仅拥有一条环河,它本身其实就是一条永不止息的环河。在这条河里流淌着的是能量。能量最初从土壤中流淌出来,接着流进植物体内,然后流进动物体内,最后又流回到土壤中,就这样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尘归尘,土归土”,威斯康星州也正是环河这个概念的陆地版。
人们乘着那些原木顺流而下,为了控制前进的方向和速度,明智地去掉一些枝枝杈杈。只从这一点来看,我们获得“有智慧的人”这样的称谓是当之无愧的。去除树枝的技术叫作“经济学”,对于古老路途的记忆就叫作“历史”,对于新路线的选择就叫作“治国之道”,对于即将面临的浅滩和急流进行的交谈就叫作“政治”。乘坐在原木上的人不仅想除去枝节,还想改造整条环河中的原木船队。这种人类群体与自然之间的交涉就叫作“国家计划”。
在我们的教育系统中,很少会把生命的连续体描绘成河流。这条环河的水道由土壤、植物群和动物群共同构成。从幼年起,我们就被灌输了关于这三者的知识,包括它们的关系(生物学)、它们的起源(地质学和进化论)、它们的开发技巧(农学和工程学)。然而这条具有干旱、洪水、倒灌和沙洲的水流的概念则只能由我们自己推断。要了解这条生物河流的水文知识,我们必须从生物进化的垂直角度和集体行为来思考。这里需要做的正好与“专业化”相反:我们必须对整个生物界的图景有更多的了解,而不是更多地纠缠于细枝末节。
如果达尔文的生物进化学说是纵向研究的科学,那么生态学就是横向研究的科学。这种科学只是牙牙学语的婴儿,和其他的婴儿一样全神贯注于自己创造的话语。它发挥作用的时间是将来。生态学注定是属于“环河”的知识,它尽管来得很迟,但是能把我们对生物世界的共有知识转化为生物进化旅程中的集体智慧。归根到底,它是对自然环境和野生动植物的保护。
自然环境和资源的保护需要人与土地之间达到一种和谐状态。这里的“土地”既是指土壤表层又包括土壤之上以及土壤之中的所有事物。与土地和谐相处就像与朋友相处,你不能珍稀他的右手却把他的左手砍下来。也就是说,你不能在喜欢猎物的同时又厌恶那些食肉动物;不能在保护水域的同时又践踏山峦;不能在建造林地的同时又破坏耕地。土地是个有机体,它的各个组成部分就像我们身体的各个器官组织一样,相互之间既有竞争,又有合作。竞争与合作都是内部机制的健康运转。你可以小心慎重地管理和调节各个部分,但是对哪个部分都不能偏废、抛弃。
20世纪杰出的科学成就并不是电视机或者收音机的发明,而是土地有机体复杂性的揭示。越是了解土地的人越会感觉自己在这方面知之甚少。最为无知的人会在评论某种动植物时问“它有什么用途”。不论我们是否理解,如果土地有机体整体能健康运转的话,就意味着它的各部分也运转良好。如果生物体系已经在亘古悠长的岁月中构筑出我们喜欢却不理解的事物,那就只有笨蛋才会毁弃其中看似无用的部分。正如聪明的维修工首先注意的就是保存好每一个齿轮和机轮。
保护土地体系的所有组成部分是自然资源保护的首要原则。但是我们是否已经学会这样做了呢?目前还没有,因为就连科学家也还没有认识其中的所有组成部分。
在德国有一座斯佩萨特山。在这座山的南坡上,长着世界上最伟岸的橡树。美国的家具制造商如果需要品质优良的木材,这里的橡树便是他们的首选。然而,情况本该更好的山北坡上却只长着普通的欧洲赤松。南北两面山坡同属于一片国有森林,两百多年以来一直受到了同样精心的呵护,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差异呢?
踢开橡树下的落叶枯枝,你会发现它们几乎在落地的同时就开始腐烂了。而松树下却堆着厚厚的松针,腐烂的速度也慢得多。这是为什么呢?原来在中世纪时,曾有一个喜欢狩猎的主教把南面的山坡作为猎鹿场保护了起来。所以,拓荒者只能在北面的山坡上放牧、耕种、收割,这与我们今天在威斯康星州和爱荷华州的林地上所做的事情一样。只是在过度垦荒结束后,人们才在北坡种上了松树。但是土壤的微生物群已经在垦荒的过程中发生了变化,土壤里的微生物种的数量大大减少,或者说,土壤的“消化”功能已然失调。这样的损失,即使花上两个世纪的保护也不足以弥补。我们需要现代显微镜和上百年对土壤科学的研究,才有可能弄清斯佩萨特山上哪些“小齿轮和机轮”决定着土地与人的和谐相处。
如果生物群落要生存下去,其内部的运转必须保持平衡,否则某类构成群落的生物就会消失。众所周知,一些特定的生物群落着实存在了很长时间。1840年威斯康星州的土壤和动植物群情况与一万二千年以前冰河时期结束时几乎相同。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这里的动物尸骨和植物花粉保存在泥炭沼泽里。连续的泥炭层不仅记录了不同时期花粉数量的差异,甚至可以揭示天气情况的变化。大约在公元前三千年,大量的豚草花粉出现在泥炭层中,说明这里曾经连续发生过旱灾,或是一大群野牛在此践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