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烧不到湿润的土壤了。
民间资源保护队撤走后,一切对鹤而言都是有利的。但是,那些在烧过的地面上不屈不挠蔓延着的杨树丛,以及随着政府自然资源保护计划必然会建立起的迷宫般的新道路,却是鹤的敌人。毕竟修筑一条道路比苦苦思考这儿究竟需要什么简单多了。对于那些帝国的建造者而言,一个没有排水的沼泽是没有价值的;同样地,对于各类的自然资源保护论者而言,一个没有道路的沼泽也是没有价值的。他们还不懂幽静的价值,到目前为止,唯有鸟类学者和鹤群懂得珍视幽静。
因此,历史,无论是沼泽史还是市场史,总是以矛盾为终结。这些沼泽的最终价值在于它们是荒野,而鹤是荒野的化身。然而,所有的荒野保护都与目标背道而驰,因为我们要珍惜荒野,就必然要对荒野加以瞩目和爱抚。而一旦看够了和爱抚够了,荒野也便失去了能被珍视的价值。
终有那么一天,或许是在我们施善的过程中,或许是在地质时期成熟时,最后一只鹤会向我们永别,然后从大沼泽盘旋着飞向天空。高高的云层中传来狩猎的号角声、幽灵猎犬队的吠叫声,以及“叮叮当当”的铃声。然后是一阵沉寂,而这沉寂将再也不会被打破,除非在遥远的银河深处还存在着一个遥远的牧场。
沙地郡县
每种职业都有一些负面术语来表示某些性质特征,而且需要一个像草场般宽广的地方供它们自由发挥。因此,经济学家们必须为他们这一行中特有的负面术语寻找一个自由徜徉的场所,例如“低于边际收益”、“经济衰退”和“制度僵化”等。在沙地郡县辽阔无际的疆域里,这些经济上的负面术语找到了有益的实践场所,能够任其自由驰骋的草场,以及,对那些如牛虻一哄而上的指责与非议的免疫力。
同样,土壤专家如果没有沙地郡县也会不太好过。除此地之外,哪里还容得下“灰化土”、“灰黏土”和“厌氧菌”这些术语的存在呢?
近年来,一些社会规划者前来利用沙郡用地,出于一个看上去平淡无奇却又与众不同的目的。在标有圆点的地图上,不管从形状上看还是规模上看,这片沙土区域都是十分诱人的浅色空白地带。地图上的每个圆点都可以代表十个浴缸,或者五支妇女志愿队,或者一英里的沥青路,或者一头公牛的共有权。然而,如果被点标得千篇一律的话,那么这些地图必然会显得单调乏味。
总而言之,沙地郡县是贫瘠的。
然而,在20世纪30年代,当各种旨在说服沙地农民移居他乡、振兴经济的措施犹如四十名骑手在大平原奔驰而过般涌入农民们的眼帘时,即使有联邦土地银行开出利息百分之三这样颇具诱惑力的条件,他们仍不为所动。我很想知道其中的缘由,最后,为了得到答案,我给自己买了一座沙地农场。
有时在六月,当我看到每一株羽扇豆都挂着不劳而获的露珠时,我会怀疑这些沙地是否真的贫瘠。在那些易长作物的农地上,根本就长不出羽扇豆,更不用说每天收集五彩缤纷的、宝石般的露珠了。如果在这些农地上长得出羽扇豆,负责修理杂草的人无疑会坚持把它们割掉,这些人几乎没有见过黎明破晓时遍地露珠的景象。经济学家们可曾听说过羽扇豆?
那些不愿迁出沙郡的农民们宁愿留在此地,或许是出于某种根植于历史的深层原因。每年四月,当白头翁花在每片砾石山岭盛开时,我都会想到这点。白头翁花并未多言,但我推测,它们偏好山岭的原因可以追溯到将沙砾置于此地的冰川时代。满是沙砾的山脊如此贫瘠,只有白头翁花可以在四月的阳光下无碍地自由绽放。它们忍受雨雪、冰雹和刺骨的寒风,只为享受这独自绽放的特权。
还有一些别的植物向这个世界要求的也仅仅是空间,而非富饶。在羽扇豆为最贫瘠的山头抹上蓝色之前,小小的蚤缀草已经给山顶戴上了镶着白蕾丝边的帽子。蚤缀草就是不愿意住在一座富饶的农场上,哪怕是一座拥有假山庭院和秋海棠的非常不错的农场。弱小的柳川鱼草也是如此。它们那么小、那么纤细、那么忧伤,你把它们踩到脚下可能都不会注意;而除了在风沙之地,在哪里还能见到一株柳川鱼草呢?
最后还有葶苈。在它身边,即使是柳川鱼草也会显得又高又壮。我还没遇到过一个认识葶苈的经济学家。但是,如果我是个经济学家,那么,我在思索经济学问题时,必然要俯卧在沙地上的葶苈旁。
一些鸟儿也只能在沙地郡县才能看到,原因有时易于推测,有时却很难猜想。泥色雀鹀在那里,显然是因为倾心于北美短叶松,而短叶松迷恋着沙地。沙丘鹤在那里,显然是因为喜爱僻静之地,而在别处已经没有僻静之地了。但是,为什么丘鹬喜欢在沙地区域筑巢呢?它们的选择并非出于食物之类的世俗原因,毕竟更肥沃的土壤里才有更多的蚯蚓。经过多年的研究,我自认为找到了原因。雄丘鹬在奏响空中之舞的“嘭嚓”序曲时,就像是穿着高跟鞋的小个子女士;地面如果长满盘根错节的浓密植被,它就不易展露风采。但是,在沙郡最贫瘠的牧场或草地上,至少到四月,除了苔藓、葶苈、碎米芥、酢浆草和鲽须之外,在最贫瘠的沙地上没有其他遮蔽,而这些障碍对于短腿鸟来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雄丘鹬可以在此得意地昂首阔步或忸怩作态,不仅没有任何阻碍,而且能让到场的或期盼已久的观众一览无余地欣赏它的表演。在这个小环境里,一天中只有一个小时,一年中只有一个月是重要的,两性中或许只对一方是重要的,这些与生活的经济水准当然毫不相关,却决定了丘鹬对栖居地的选择。
经济学家们目前尚未试图让丘鹬迁居。
漂泊之旅
自从古生代的海洋淹没这片陆地以来,X就开始停留在石灰岩脊中。对于一个被封存在岩石里的原子来说,时间是凝滞的。
一棵大果栎的根向下扎进一道裂缝,开始撬开岩石、吸取营养时,变化发生了。一个世纪转瞬即逝,岩石风化了,X被拉出来,进入生命世界。它助长了一朵花,花变成了一颗橡实,橡实养肥了一头鹿,鹿喂饱了一个印第安人,这些都发生在一年之内。
X停留在这个印第安人的骨骼里,再次经历了追逐和逃亡,盛宴和饥荒,希望和恐惧。这些事情给它的感觉,就如同每个原子在时刻发生的化学推拉过程中所产生的变化。在印第安人告别大草原后,X在地下没躺多久就进入了大地的循环系统,开始了它的第二次旅行。
这次把它从泥土中吸收出来的是须芒草的支根,它被安置在一片叶子上,随着六月大草原的绿色波浪一同起伏,一起完成贮存阳光这一普通的任务。这片叶子还要完成一项不寻常的任务:为鸻蛋遮阴。兴奋的鸻鸟在高空盘旋,倾情赞美着某种完美的事物,或许是它的卵,或许是阴影,或许是草原上那一片朦朦胧胧的粉红色福禄考花。
鸻鸟启程飞往阿根廷时,所有的须芒草用长长的新穗向它们挥别。当第一批大雁从北方飞来,所有的须芒草闪烁着葡萄酒红的色彩时,一只谨慎节俭的北美鹿鼠把X所在的叶子咬下来埋在地下的巢里,似乎是要藏起一点小阳春,免得温暖全被寒霜偷走。但是,一只狐狸拘押了鹿鼠,霉菌和真菌毁掉了鹿鼠的巢穴。X又一次躺在了泥土中,无拘无束,无牵无挂。
接下来它先进入一丛垂穗草,再进入一头野牛,再进入一堆牛粪,然后又回到了土壤。之后是一株紫露草、一只兔子、一只猫头鹰,最后是一丛鼠尾粟。
一切行程都有尽头。这场旅程在一场草原大火中结束,火把草原上的植物变成了烟、气体和灰。磷原子和钾原子留在灰烬中,氮原子却随风而逝。一个旁观者或许会由此预测到这出生物学戏剧的早早收场,因为大火耗尽了氮之后,土壤也会失去植被,被风吹走。
但是大草原有着两手的准备。草原因为火变得稀疏,种种豆科植物却在火后茂密丛生:草原苜蓿、胡枝子、野菜豆、野豌豆、灰毛紫穗槐、车轴草和赝靛,每一种豆科植物都把自己体内的细菌藏在支根的根瘤里,每一个根瘤都从空气中抽取氮,使其被植物吸收并最终进入土壤。因此,大草原的储蓄银行中通过豆科植物存入的氮,要比其在火中支出的氮多得多。大草原是富有的,这一点连最低等的鹿鼠都知道;然而大草原为什么这么富有,在岁月的流逝中却很少有人问起。
在每一次动植物之旅中,X躺在土壤里,被雨水冲刷,一寸一寸地向山下滑去。鲜活的植物通过贮存原子来延缓这种冲蚀,死去的植物则把原子封存在腐烂的组织里。动物吃掉植物后,把原子径直带往山上或山下,具体带往何处还得取决于动物死亡或排泄处比它们的进食处更高还是更低。没有哪个动物会意识到,它死亡时位置的高低要比死亡的形式更重要。一只狐狸在草原上抓了一只金花鼠,把X带上山,来到它安置于悬崖边的窝。随后,就在那里,一只鹰杀死了狐狸。垂死的狐狸能感觉到它在狐狸国度的生命篇章就要结束,却不知道一个原子的漂泊之旅即将揭开新的一页。
一个印第安人最终得到了鹰的羽毛,并将它献给了命运之神。他认为这些神会对印第安人恩宠有加,但他并未想到,诸神或许正忙于投掷骰子来对付地心引力,而鼠和人、土壤和歌声,可能都只是阻碍原子向大海进发的方式而已。
有一年,X正躺在河边的杨树上,一只河狸把它吃掉了。河狸觅食的地方总要比它死去的地方高得多。河狸所在的池塘在一场严霜中干涸了,河狸也饿死了。春天来临,X搭载着河狸的残骸,顺着融雪引发的洪水流向山下。每小时失去的高度都比先前一个世纪更多。最后,它停留在一个回水形成的牛轭湖的淤泥里,先后被一只淡水鳌虾、一只浣熊和一个印第安人吞下肚去,并随印第安人长眠于河岸边的山丘下。某个春天,牛轭湖的水流冲塌了堤岸,短短一星期的洪水冲击后,X又一次回到了它曾被禁锢的古老监狱——大海。
一个逍遥快活于生物界的原子太自由了,根本不知道自由的价值所在。一个回到大海的原子则不记得什么是自由。每当一个原子迷失在大海中,大草原就会把另一个原子从风化的岩石中拉出来。唯一确定的事实就是,生物必须努力吸收养分,迅速生长,不断死去,以免原子所失多于所得。
根的本性就是钻入裂缝。当根系把Y从母体岩脊中释放出来时,一种新的动物已经应运而生,并且开始清理草原,使之适应自己的法则和秩序观。一群牛翻起了大草原的草皮。Y栖身于一种名叫“小麦”的新草种之中,开始了一连串一年一度、令人晕头转向的旅行。
过去,大草原依靠动植物的多样性而存在,所有的动植物都各尽其能,通过合作与竞争,使持续的发展得以实现。不过,种麦子的农场主只是某些类别的建设者,在他眼里只有小麦和牛群是有用的。他看到无用的鸽子成群地落在小麦上,于是很快就让鸽子从天空中消失了。看到麦长蝽接替了鸽子的偷窃工作时,他怒气冲冲,因为麦长蝽这种无用的东西小得让人无法消灭。但他没有看到,过度种植小麦造成水土流失,土地被春天的急雨冲刷得光秃秃的。在水土流失和麦长蝽为小麦种植业画上句号时,Y和它的同伴已经顺着河流往下旅行了。
当小麦帝国崩溃时,拓荒者开始向古老的草原学习。他们在家畜身上贮存肥力,通过种植吸收氮的苜蓿来增强肥力,并种植扎根很深的玉米来挖掘下层土壤的潜力。
不过,由于他采用了苜蓿以及其他新式武器来防御土地流失,结果不仅要维护原有的耕地,还要开发新的耕地,而新的耕地转而又需要维护。
因此,尽管有了苜蓿,黑色的沃土层还是越来越稀薄。为了减少土地流失,水土保持工程师建了水坝和梯田,陆军工程师则修建了堤防和侧坝,从而拦住土壤,不让其被水冲走。河流不再奔涌,河床却升高了,因而影响了航运。所以,工程师们建造了像河狸池塘一样巨大的水塘。Y就在这些水塘中的某一个里落户了,它从岩石到河流的旅程只用了短短的一个世纪,就已结束了。
刚到水塘时,Y多次穿梭于水草、鱼儿和水禽之间。但是工程师在修建水坝之外还修了下水道,所有从远山和大海那里俘获的战利品,都流进了这些下水道。原子们当年曾在白头翁花中欢迎鸻鸟归来,现在却被囚禁在油乎乎的污泥里,不知所措,毫无生机。
根系仍然钻入岩石之间,雨水仍然冲刷着田野,鹿鼠仍然藏起小阳春的纪念品。参与过消灭鸽子的老人,仍然叙述着群鸟扑腾的盛景。黑白相间的水牛仍然在红色的牛栏间进进出出,为巡游的原子提供着免费的通道。
旅鸽纪念碑
为了纪念一种鸟的消亡,我们竖起了一座纪念碑。这座纪念碑诉说着我们的哀伤。而我们之所以哀伤,是因为人们再也不能看到那些成群结队飞过天空的鸟阵了。它们曾经飞过三月的天空,为春天扫清道路,它们曾经占领威斯康星州的森林和草原,将残留的冬天驱赶。
曾经有幸在年轻时见过旅鸽的人,现在依然活着;那些曾经被这阵疾风洗礼过的树,现在也依然活着。然而十年后,还能记得这些鸟的,只有最老的橡树。也许到了最后,只有最古老的山丘还记得它们。
在书本和博物馆中还能看到旅鸽,但那只是雕像和图片,它们已经无法感到艰难,也无法感到欢乐。书中的旅鸽无法从云间俯冲,惊得小鹿疾奔寻找躲藏的地方;也无法在密荫树林中有力地拍动翅膀,赢得雷鸣般的掌声;它们无法在明尼苏达州新收割过的麦田里吃早餐,随后享受加拿大的越橘。它们感受不到季节的变迁,感受不到阳光的触碰,也感受不到风雨的拍打。它们永远存在,但永不鲜活。
较之现在的我们,我们的祖先吃得不好,穿得不好,住得也不好。他们必须为了生活努力,而这是旅鸽不幸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