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把猛子提前给过来?还是有什么困难的事儿……
周玉香心里“咯噔”一下,思路在“有事儿”上打住了。虽然,她也了解刘瑞芬是个活现成“说风就起风,说雨就见雨”的人,可是今天刘瑞芬抱着建猛大驾光临,似乎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周玉香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为刘瑞芬的眼泪所迷惑。她周玉香不但能不亲信别人的眼泪,也是个从不轻易流浪的人。
“大嫂,看你说的,哼!”周玉香拉长脸说。“你光看到我盖了三眼窑洞,没见省吃省喝十几年的罪过,你不管怎说还嫁了个有头面的男人,我跟志小不就是从嘴里抠,瓢里省,咬着牙硬挺。不是我对咱家死去的公公婆婆有气,当初分家时,你占着人多分了三个窑,我和志小只给了一个破窑洞。有什么法?我们总不能样样都不如他人吧。我说大嫂,我倒情愿用三眼新窑洞换你三个活灵灵的儿子,你能舍得?嗨,我的难处你不知道,为了修窑洞,现在还有外债呢!这还不算,手头有几个钱,我侄儿办事又借走了,哎……”
周玉香按照自己的判断,提前堵住门儿,生怕刘瑞芬提出一些让她为难的要求,尤其是钱。
但是,刘瑞芬打断周玉香的话,笑哈哈地说:“他婶别哭穷,你的家底虽然我不知根知底,说不出个四五六,也知道个一二三,你兄弟为你侄儿办事借那二百块钱,不是已还了你啦?”
周玉香心里又是一怔,刘瑞芬怎么知道的如此清楚?!
就在周玉香愣怔的时候,刘瑞芬话语转上了正题,点名了来意。
“他婶儿,还是妹妹兄弟们亲呀。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关键时候才显亲。嗨,我是实在不好意思跟你说,这不你也知道,好不容易给建忠说了个媳妇,可是怎么也筹不起三百块来,哎——,建忠说个媳妇真不容易,别看我不是他的亲生母,我心里为他着急呀。建忠他爹不好意思跟志小借钱,我只好厚着脸跟你商量,借你二百块,赶在年底兑现还你,这实在是万不得已。我也知道你是当家的人,不像我,做不了个主……”
周玉香听着刘瑞芬的话气不打一处来,怀里抱着的孩子仿佛是吃人的猛虎,眨眨眼仔细看,确实是个干眉净眼的小子,猛地压在心头的火,脸上勉强扯起几丝笑容,打断刘瑞芬没完没了的话头说:“大嫂,看你扯到哪里去了,我可不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嗨,我是当家不做主儿哇。不瞒你说,我每天都要请出菩萨祷念一个时辰,祷念个什么?不就是祷告老人家救我出苦海!现在的社会不许搞这个,可是我还是天天祷告,心里好受呀。好我的大嫂,建忠的事儿,我也祷告过,菩萨会保佑建忠的,你千万千万不要着急,急有什么用,都怪咱穷。前几天我和志小商量过,建忠办事我们尽力帮助。今晚上志小下了班,我再问问他家里有多少钱,让志小跟大哥他们做主吧,咱们娘儿们也管不了大老爷们的事儿。大嫂,你是有福人,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你看我该喂猪了,你稍等我一会……”
周玉香一阵轻描淡写就把刘瑞芬咄咄逼人的攻势挡了回去。
刘瑞芬听到周玉香的话入情入理也入耳,便起身接过建猛告辞了。不过,刘瑞芬兴致勃勃到来,连个确切数字都没听到,就这么被周玉香送出门来,不由地又有些懊伤。
周玉香边送刘瑞芬边又说了些安慰的话,看着刘瑞芬闷闷不乐地下了小土坡向西走去,猛地眼中闪出凶狠的目光,狠狠冲着刘瑞芬远去的背影连连吐了几口。
太阳已傍到登云山顶了,斜阳像无数柔润的小手抚弄着登云山下的窑洞瓦房,又像玩皮的孩子在每一道梁每一道沟上快活地蹦蹦蹿蹿。到处是归巢的鸟儿的啼叫,鸟雀的啼叫一阵急似一阵,仿佛一旦斜阳消失它们就会迷失归巢的方向,仿佛失去一分一秒它们就会失去温暖的小巢。
张鸿志检查了各个巷道的线路,提着矿灯上了坑。当地都是斜井,主巷道只有四五百米,由卷扬机将煤车拖上坑口,煤车是平常人们惯用的小平车,一车能装五百到八百斤。小平车在掌面上装满了,由拉车人——一车一人,拉出支巷,在主巷低头集中起来,一次将三到五车编为一组,按响巷壁上的电铃,开绞车的女孩便开了闸,工夫不大,一串平车满载煤块就冒出了坑口。架平车的大部分是年轻腿长腿快的后生。张鸿志二三十岁时也拉过平车,岁数大了后就在坑下掌面上打煤,由于他对坑下情况熟悉,又认真倔强,后来就让他负责线路维修、瓦斯检查——能干这种技术工作,说明张鸿志是个有头脑有心计的人。
张鸿志向接班的小个子周富海交了班。跑了一整天,他有些疲倦,便坐在坑口绞车房几米远的一堆坑木上吸了袋烟。
近来心情特好,干起活来从不知道疲倦,困扰了张鸿志十几年的一件大事,终于办成了——不久他就是一个胖小子的父亲了,自豪感和喜悦感常常让他热血沸腾。他抽烟,看着拉平车的后生们生龙活虎地从坑口一个个跃了出来,不由地想到,也许自己再年轻十几岁,也许还可以重新娶一个女人?不过这个念头一闪现就被他掐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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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又是何必呢?现在不是已经有了儿子了吗?
“志小哥,还在慢慢地倒嚼呀,该回圈了吧!”这时从坑口扶着平车车辕跃到场面的张守林开着玩笑骂张鸿志。
山里窑厂,就习惯这种粗俗无聊的交流。
张鸿志不紧不慢地将烟锅中的灰磕掉,而后盯着正在摘去车上挂钩的张守林说:“我正等着给你卸套,等卸了套,我好给我兄弟媳妇把骡子牵回去。”
“不用瞎操心了——”张守林推着平车跑向煤场,喊着说。“我听到你家的老母牛叫了,公牛快回家吧!”
“哈哈哈……”
同张守林一起拉平车的四个小伙子大笑起来,笑声把煤场四周树林上“叽叽喳喳”嚷个不停的鸟都惊散了。
张鸿志回到家时天已黑下来了。
周玉香连唠叨带谩骂,把刘瑞芬下午来借钱的事儿跟张鸿志说了。张鸿志洗罢脸、吃罢饭,一直没有吭气,一种不详的征兆悄悄爬上他的心头,他的脸上刀剑林立,仿佛一个将军为了一场恶战摆好的临战的图。张鸿志与兄长都有那种忧郁的沉思习惯。
张鸿志觉得他那风风火火的嫂嫂给他出了个大难题。张鸿志也担心惹恼刘瑞芬,刘瑞芬会断然反悔,拒绝将猛子过继,但又不能得罪妻子周玉香,周玉香不会同意拿二百块钱借给刘瑞芬,这一点张鸿志做不了主。当然不是这一件事张鸿志做不了主,而是这个家的主人就不是大老爷们儿,而是一个不会生育的娘们儿。
周玉香是个让丈夫佩服之至的女人,这一点周玉香跟她的母亲一模一样,仿佛她就是母亲的复制品。如果说母女二人有区别的话,那就是周玉香的个子与脚比母亲大——可能是废除妇女裹脚的结果,周玉香不但脚得到了解放,身材也随脚长大了。
周玉香的母亲十八岁嫁到周家,丈夫才十二岁。结婚那天晚上洞房花烛夜,丈夫睡在她身边,窗外月光朗朗,依稀洒入屋内,十二岁的丈夫童趣大发,撩开被子说:“看我给你翻几个跟头。”说着话真的光着屁股在炕上“扑腾、扑腾”翻起跟头来。十八岁的新娘子想笑,但又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笑出声来。倒是窗户外偷听新房的人们给笑坏了。周家在红土崖村以严肃、庄重、文雅、上进的家风而令人敬慕。十八岁的新娘子在这种家风中磨练出了能干、吃苦、有眼色、有头脑、善解人意、体贴丈夫的生活习惯,后来完完全全将这种习惯传授给了女儿。
周玉香自嫁给张鸿志,精打细算,粗粮细作,左右逢源,为张鸿志硬是积累成一付让人不敢小视的家业。她对张鸿志体贴入微,知冷知热:天冷时,褥子下边加上一张羊皮:天热时,又换成凉席。虽然她没有给张鸿志生下一男半女,但张鸿志绝不敢说周玉香不是村中第一名贤妻,这正是他心甘情愿将一家之主的位置拱手相让的原因。
小院静悄悄,整个村庄静悄悄。沸腾了一整天的村庄,夜晚为什么这么宁静啊!疲倦的汉子们依着温馨的土炕,被妻子身上那肉体的诱人气味拥抱着,被孩子们那轻柔的甜美的呼吸声拥抱着,欢腾的拼争的血液需要平静的栖息了。像母鸡们不停地嘀咕了一天的妇女们,那发泄愤怒、不满、欢欣、喜悦以及莫名的哀怨和无尽的渴望的闸门该关闭了。孩子们——那些不知疲倦的、活蹦乱跳的孩子们,填满了小肚皮,美滋滋地要进入他们又一个无忧无虑的天堂了。美好的夜晚,多么让人神往的天堂呀——又怎能不是如此宁静!
宁静中,张鸿志问妻子:“你说,该借给大哥多少钱?不借不行吧!”
“借,是要借!”周玉香紧紧贴在丈夫的怀里说。“借五十。”
她的语调十分坚定,张鸿志方法能听到她的心口有一柄定音的大锤重重落下。
他什么没说,双眼自然闭上了。
张鸿志放心了。周玉香却隐隐约约有些疑虑……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三章:唤醒黎明的人,是个木讷的“门颅”。小舅雄心勃勃,姐夫却固守谨慎。小心人自有用心。木讷人也要偷看风情,老婆哪……
张鸿远根本不知道刘瑞芬借钱的事儿,而刘瑞芬也压根没对张鸿远提这档子事儿。按理说这件事应该和张鸿远商量一下,但刘瑞芬有她自己的主张,她怀着一种童真般的心态,等待着那二百块借到手,给张鸿远一个惊喜,同时也显示一下她的能耐和手段。
几天来,刘瑞芬几乎是在欣喜之中度过的。她的欣喜有两个来源:一个是每天上午到猴三家闲扯神说;一个是对周玉香二百块钱充满自信的等待。
不过,几天来刘瑞芬的反常表现,张鸿远却没看出来,这倒不是张鸿远心粗,而是他也多少习惯了刘瑞芬那种喜怒无常的言行举止。习惯往往会助长欺骗,也会掩饰背叛。
另外。张鸿远一直思谋着刘瑞芬的胞弟——也就是小舅子刘清虎调动工作的事儿。这件事几天来搞得张鸿远睡都睡不安稳。
鸡叫头遍的时候,堂弟张洪福家的大街门“吱扭——咣——”的一声。张鸿远就惊醒了。
这种开门儿关门声张鸿远听惯了,但今天听起来特别响亮。
接着,一声高亢、粗旷的喊声震破了宁静的夜空。
“为——民——哎—— —— ——”声音颤悠悠直向天际爬升而去……
门颅——张洪福的小名——开始叫五更了。天塌不惊,地陷不动,能吃能睡又能干活又能起大早的门颅,从到煤窑做工的第一天起就承担了村中起五更上窑的叫更义务。这个小时候前额长的很高的笨小子十四岁开始挖煤,三十九年如一日,从不请病假,因为他状实如牛;也从不请事假,因为他除了挖煤以外,其它红白喜事的事情之中什么精细活也干不了。
“为——民——哎—— —— ——”又是一次高喊。声音铿锵叩击沉沉大地,沿着大地的神经荡漾……
宁静的夜空,那高亢的喊声中有些悲壮,那悲壮中蕴含着愤慨的宣泄。粗中有细的门颅就在走出大街门前用手电照过秦花妮,他想照一照那雪白的触目惊心的一段肌肤。十四年了,再没疯也似的拥抱和揉搓过那娇嫩的身子,而今他只能透过窗户偷偷张望,在张望中品味,品味那曾经有过的不尽缠绵,这是目前他对钟爱的女人最大的欣赏和最大的满足了。然而,此时她不在她应该睡觉的炕上,他明白她又去那个吃定粮的光棍家了,这个时候,门颅就有意站在猴三家的窑顶上,用全身沸腾的血、狂怒的血,用那人性的尊严受到侮辱和伤害所激起的气势、吼出胸间的愤懑和做人的尊严。
“为——民——哎—— —— ——”声音掠过红土崖睡梦的河床,在命运的浪尖上徜徉……
第三次呼唤又送到了村西头最边沿上的周为民家,周为民终于唤醒了,他边起床边大声地应了一声。
门颅每天早上呼叫的第一个人就是周为民。村里的人们说,门颅第一个叫周为民,是因为周为民守着一个风韵性感的老婆,那老婆十分厉害,白天趁为民不在要偷男人——什么外乡的老师、矿工、售货员、工作组干部,没有她不偷的,来者不拒,人称她“烂桃”——晚上还不让为民睡个安稳觉。其实是门颅认死理,第一次叫五更呼叫的第一个人是为民,十几年来第一次呼叫的人顺序几乎就没有变更,除非所叫的人死亡或者发生了工作调动。
听到周为民的答应声,下一个就该是瘦脸跟猫,再下来就是大眼睛张小丑了……不过从跟猫开始叫声就短促而低沉了,因为他那三声高叫之后,周围大部分成年人都会被惊醒:那些起五更上工的人、或者到十八里之外的联校上学的学生,以及起早挑煤的孩子们,家家都亮了灯。门颅接下来的叫声只不过起一个复查或催促作用。
叫遍周围的人之后,门颅沉重的脚步沿着古道,从猴三家、张鸿远家经过,向东头嘴移去,便渐渐消失了。
这是红土崖十几年来,从没停止过的黎明前的歌唱,红土崖的黎明就是由门颅叫醒,这似乎成了他的专利,当然没人为他申报,因为那时专利还没有从它妈妈肚里出生。
门颅的吼叫声过后,村中正好鸡叫三遍。于是做饭的妇女们,上地的汉子们,干杂活的男女老少爷们儿们都撩开沉沉的夜幕,翻开了辛劳奔波的一天。“门颅叫喊时……”门颅叫喊时……”,这是红土崖的北京时间。人们很少说鸡叫了怎么怎么的话头,而是常说门颅叫五更了怎么怎么。而且方圆几个村庄都知道门颅的嗓门以及他叫五更的传闻,周围的几个村庄都流传着这么句话“山洼村的高炉、红土崖的门颅”把门颅的叫声与山洼村炼铁高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