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稚嫩的同情心自然都倾向于她了。
来到毛桃大娘家,建诚听到上院父亲的声音。原来张鸿远在与刘有老汉喝茶谈天呢,建诚先到上院给父亲传了话,便来到下院。
毛桃大娘与刘有老汉一家合住在一套院:上下院中间只有一道临时开的小门儿,门很窄,过一个人还凑合,过两个人就会把门挤倒。
坐在炕上的毛桃大娘隐隐听到孩子们又给她扫院、抬水来了,微笑着,嘴里自言自语说道:“娃子们真亲,真懂事,真听话。”
小学生们从不进毛桃大娘的家。
她太精干了,家里地下炕上,铺盖、桌凳、瓶罐总是一尘不染。孩子们很自觉地站在门口跟她说话,好像不忍心的样子,生怕一旦走进去会践踏了她的圣洁宝地。
孩子们喜欢毛桃大娘那银白色的头发以及那张白里透着红的慈祥的脸。她的皮肤是那样白柔红润,以至于脸上的皱纹和黑斑都不觉得难看扎眼。她的眼是灰白色的——那时不知道那叫白内障——由于总是面带微笑,所以她的瞎眼并不可怕。孩子们喜欢她的微笑以及那被微笑陶醉了的脸庞,在她的脸上,一点点生活的阴影和长夜孤落的骚动都看不到,它使孩子们感受到了人生的安详、慈爱、和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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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如果不是全身浸透了安详、慈爱、和暖的情感,老天能塑造那么一付让人难以忘怀的形象吗?
有时正当孩子们扫院子的时候,会走进一位花白胡子的老汉——那是和毛桃大娘相好的伙伴万全老汉。
万全老汉一言不发走进毛桃大娘的屋里,两人很少说话,像两只温顺可爱的兔子一般厮守着。有时,毛桃大娘会坐在老汉的怀里。毛桃大娘那娇小的身子团坐在万全老汉的怀里,像一座精美的雕塑一般,两人就这么坐着,也不回避任何人,也不说话,的确像一座永恒的雕作。他们让流动的时光梳理着心中的杂念,用平静的厮守品味着生的意义和活的价值。他们不是无可奈何地等待,也不是在痛苦的熬煎,因为他们是那么平静,那么安详,仿佛已经进入了天堂——在人间的天堂——他们的宁静的心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殿堂——享受着别人很难享受到的宁静与和美。
孩子们扫罢院,又抬罢水。
快中午了,张鸿远也结束了与刘有的谈天。建诚听到父亲的咳嗽声,便跑到上院说:“爹,您还在跟有大爷说书?给我们说一段行不行?”
张鸿远兴致勃勃地说:“跟你们孩子说什么?你们懂个甚,快去做好事吧。”
建诚见父亲不给面子,便不说话跟着父亲回到家。
建诚有时很不喜欢父亲自高自大的样子,太不照顾当儿子的心情了。然而,张鸿远无法理解到儿子的心思,儿子在他的心中仿佛是一棵只要有水有阳光有空气就能长大的小树,至于儿子也有独立的思想和应尊重的人格,他认为这是无所谓的事情。张鸿远的心中,儿子永远是儿子,是个小不点儿,小的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这种闲散淡静的生活态度,忽略掉一个儿子倒也无所谓,因为他有四子二女,可是他这种品性注定还会忽略掉更重大也更重要的东西。
睡起午觉,阳婆已爬过当院。
张鸿远一年四季都有午休。他也有他自己的作息表,大队部的作息表不是给他定的。
支书吴培云早已在大队部等着张鸿远。吴培云比张鸿远大一岁,但论辈分吴培云应该叫张鸿远叔叔。两人年轻时就在一起工作,土改时一起以积极分子的身份加入工作组。成立初级社后,当了不到两年主任的张鸿远辞职干上了又实惠又清闲的会计工作。吴培云不如张鸿远知识渊博,但他具有坚定务实的个性,便干了支书。
“吴培云,又出了什么事了?还专门让大结巴上我家一回。怎,是不是又送错尿盆了?”
张鸿远一进门就问吴培云。虽然两人是老伙计,但是吴培云专门差人请张鸿远的事儿并不多,张鸿远多少觉得有些不正常。
“哼!”吴培云听到张鸿远在结他“送错尿盆”的短,生气地说:“三天不敲打你就烧起来了,是不是这几天你儿媳妇没给你表演表演‘打枕头’?”
张鸿远反让吴培云结了短,坐在椅子上抽起烟来。
吴培云的“送错尿盆”和张鸿远的看“打枕头”都是人们广为流传的笑话。
吴培云是个坚定不移的怕老婆的男子汉,而且非常务实,每天晚上拿尿盆是他的事儿。有一天,那是漂亮的儿媳妇刚进门不久的一个晚上,吴培云拿着尿盆,推开门刚迈进左腿,就见地下放着个尿盆,不由一愣,心想:“怎回事儿,地上已经有人拿回一个尿盆来了,怎么有两个……”正当他犹豫时,听到一声脆生生的问话:“爹,你干什么?”吴培云差点晕过去,一抬眼见炕上儿媳妇正急急忙忙拉被子遮那两条雪白的腿,炕上只有儿媳妇一人,儿子出诊还没有回来。吴培云不知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推错了门儿,于是忙说:“错了,错了!”正在这时,吴培云的老婆也发现老头的反常行为,吐了一口,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老混蛋!”。第二天,吴培云的老婆一不留神将丈夫送错尿盆的丑行传给了刘毛成媳妇,于是大队支书的精彩故事,神话般地深入人心了。
“打枕头”的笑话是张鸿远的讽刺段子。张鸿远自从与儿子另家之后,儿子和儿媳妇巧珍常常生气,两人以生气就听见屋里“嘭嘭嘭”的打击声,张鸿远心中非常难过,明白这是儿媳妇巧珍在打建忠。这个老实窝囊的建忠,很少挨过父母的责打,如今却遭到巧珍如此残酷的折磨,万恶的女人呀——万恶的旧社会一去不复返了,万恶的女人却凌驾在男人头上了。有一天张鸿远沉不住气了,正要走进儿子的屋里教训儿子儿媳几句,突然在门缝里看到,巧珍拿着笤帚打枕头,边打枕头边训教建忠。张鸿远只好刹住步,放开管闲事的念头,回到屋里张鸿远就把儿媳妇打枕头的事告诉了刘瑞芬。告诉刘瑞芬不要紧,这个说起话来就熄不了火,刹不住车的刘瑞芬就将这件事传扬开了。
“行了,书归正传吧。”吴培云说:“昨天晚上开了个会,想让你去畜牧股当股长。”
“什么,股长?”张鸿远捏着烟袋的左手定格在距嘴边半尺远的距离,他说。“少给我封官加爵,厂长、市长、省长我也不稀罕,不去!”
“球,不去?谁去?!”吴培云简单坚定地反驳道,看样子,听口气,是下定决心要让张鸿远当股长去了。
吴培云从来不用开会决定等等的话来说服张鸿远。张鸿远也是在一村之长的位置登打过的人,吴培云不能班门弄斧,不能用官话来指使,但这一次,有点打官腔了。这么一打官腔,张鸿远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了。
“你爱让谁去,谁去!”
“你去最合适,弄个年轻人去?手不勤,心不细,又不会算账,还不如不去,怎办?”
吴培云解释道,听口气还是有耐心,而且是商量的语气。
“你别抬举我,我不是勤快人,干不了。”张鸿远句句反驳,步步为营,吴培云从不跟他以这种死缠硬磨的功夫商量事儿,因此他必须以强硬的态度顶住吴培云。张鸿远不能离开会计主管的位置,这是他思谋已久的位置,不但关乎他,而且关乎她的儿子女儿。
“你这人,在哪不一样。这么不好商量?”吴培云有些失去耐心了。
他有点着急。
吴培云为什么着急?昨晚上开会是不假,是开了个会,但开的是二人密谋会。昨天是吴培云的生日,晚上刘清虎提着一包粉条足足有三十斤河北红薯粉条到吴培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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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培云非常爱吃粉条,爱到什么程度?很难形容。这么说吧,吴培云就有一个宝贝儿子,可是漂亮的儿媳妇尽管非常漂亮,奶也大,臀也肥,就是一连生了三个女孩儿,生第三个女孩时,吴培云给气病了。三代单传,没有孙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心病呀。吴培云的老婆见气倒了丈夫,大势不妙,再三思谋良方妙药,突然想到粉条,于是走了往返二八十六里路,从河洼买回一斤二两粉条,煮好了,葱蒜醋一拌,往炕上一端,吴培云一斤二两粉条下肚,得!没病啦。
所以,刘清虎送来三十斤粉条,乐得吴培云心花怒放,当然只能放在心里,不能露在脸上。两人说了两个多时辰,刘清虎和盘托出了挤走张鸿远,自己回大队部当会计主管的计划。吴培云再三权衡,刘清虎提出的方案成熟,而且也符合当前的大形势,再者说,也符合吴培云的心。吴培云心中对张鸿远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是什么感觉?肯定不是难舍难分,反正他觉得刘清虎回队部当会计主管要比张鸿远强。强在哪?不好说!最实际地讲,比如跟张鸿远干了十多年了,作为下级的张鸿远过年时连份礼道都没送过,好!这次就让他去畜牧股跟那四头骡子、两头叫驴、两头黄牛、一匹枣红马去过他那自在清高的光景去吧。张鸿远呀张鸿远,别说你看《打金枝》和《打枕头》,每天看你的打牲口吧。
所以,现在吴培云一时说服不了张鸿远便产生了急躁情绪。
张鸿远已敏感地意识到情中有情,立刻抓住了这一点,于是他提高嗓门,将烟袋一扔,嚷道:“好,吴培云伙计,我张鸿远是拆你的台啦?你对我有意见说在明处,明人不做暗事,摆在桌面上说,我张鸿远不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浑人,我张鸿远也不是让人随随便便推来推去的过河卒,欺负人?不行!”
吴培云的脸腾地红了:“谁欺负你啦?多少年的老伙计,说话也不掂量掂量,出口就要伤人,说话要负责。”
“负责?放心,伙计。张鸿远五尺五的汉子,顶天立地,不做亏心事不害人,神明有知,苍天作证!”
“叭——”
吴培云一拍桌子,站起来吼道:“少来神神鬼鬼这一套,二阴阳先生,我是吴培云不信神不信鬼。”
“呸!阳奉阴违,两面三刀。你不怕断子绝孙?你又不是没有烧香磕头求子?耍什么两面三刀。你吴培云的根根底底,我一清二楚,扯淡!”张鸿远说着一踢椅子也站起来了。
两人越吵越厉害,陷入了白热化状态,仿佛两只怒目圆睁的公鸡,就差不大一点点就要相互扑上去厮打了。
这时,屋里挤满了看热闹的男男女女,吴培云首先意识到情况不妙,于是骂骂咧咧走出队部。大队部只扔下怒气冲天的张鸿远还在口若悬河地当众演说,消他心中恶气。
太阳像一只斗败了的雄鸡,拖着惫怠的双翅,摇摇晃晃将羞愧的头颅埋在了登云山的后边。吴培云和张鸿远吵架的消息像晚风吹来,传遍了全村。
刚从南梁底播种回来的刘清虎听到这个消息就坐不住了。
南梁底是离村最远的土地,那是富农刘德旺的爷爷从苏家村人的手中买来的,土改后这块近二十亩的土地归了红土崖村,南梁底是二队最后播种的一块土地,全队的好劳力都得去,而且中午不能回家吃饭,所以刘清虎晚上才得知张鸿远和吴培云吵架的事。刘清虎忘记了疲劳,爬起身就来到了吴培云家。
吴培云正在悠闲自在地跟他的孙女闹着玩,在他那瘦削的脸上根本看不到一点苦恼不快的影子。
“哎,清虎,来,坐下。”吴培云见刘清虎进来,忙招呼说。“这事儿,不成。你那倔姐夫,好家伙差点撕吃了我。”
刘清虎见吴培云轻描淡写将事儿推开了,仿佛这是刘清虎的事,办成办不成他都管不了。刘清虎心中着急,但表面上尽量摆出一副平静的面孔说:“谁倔?谁倔,能倔过权利?!你是支委书记,代表党的意思,党的话也有人能不听?谁敢?”
吴培云笑了,说:“清虎,张鸿远又不是个毛头小伙子,讲大道理能唬得住小青年,能唬他?别让他唬住你就不错了。张鸿远那脑壳里尽是大道理,仁义礼智信,三纲五常,人情事理,古今中外,谁能说服他,凭我?再加上你?乖乖,省几口言气暖暖我的肠肺吧。”
刘清虎语塞了。吴培云又跟抓住他胡子的小孙女玩,小孙女长的白净好看,简直是个美人坯子。当吴培云与孙女打成一片、完全沉静在嬉戏与欢笑之中,吴培云简直不知道自己还没有孙子,还存在着没有孙子、面临断子绝孙的缺憾。
刘清虎没有走。他不死心,不能就这么让张鸿远一吵一闹就将好端端打断计划付诸东流,不行。他要像珍宝岛那反击战中那打坦克的粘性子弹一样,粘住、先粘住、再钻,钻透了、就炸。
“云叔,事儿可不能就这样就算了。”刘清虎试探着又说道。
吴培云扭头看了一眼刘清虎。他以为刘清虎早走了呢,没吭声儿。
刘清虎知道吴培云有些不高兴了。
不吭气就是不搭理,不搭理就是冷淡。
大凡当过一官半职的人都能学会摆架子,冷淡人也是一种官架子。冷淡,有这么几层意思:不高兴、不投机、不欢迎、逐客。
刘清虎不管这些,今天必须把这件事办成。
“云叔,全村人都知道你跟……,啊,不,张鸿远跟你吵了架。我不忍心让人瞧不起你,支书就是支书,说一不二,失去了威信以后怎工作?我想,别看他硬,他的毛病也不少,当然,他的毛病我不应该说,可是我听林平说,去年漾城买账的时候,他带着他的二儿子去了,回来多报销了一个人三天的住宿费和车费,整整多报了五块三毛钱,这怎么了得?还有,大队的费用高,可他的闺女儿子上学用得本儿都是记账纸装订的,谁允许他这么干了?这这这,就凭这两条,他也没资格在大队呆下去呀……”
吴培云的头又扭向了刘清虎,刘清虎的话句句投入他心坎呀。吴培云虽然对自己支书的威信和名誉并不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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