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位医师和程涵方不但认识,看来还是长辈,从小看程涵方看到大的;当他提起程涵方和他高中时代的父亲有多麽像时,何卓安不意外地看见自家老板表情微妙。
他敢打包票对方心里想的一定是:叔叔,我已经脱离高中时代很久了。
布莱克藉机凑到何卓安身旁,小声说:「原来这你老板啊,我刚才还以为是你哥。」
「我们不像吧。」
「我就记得你是独生子。」
「你没记错不用怀疑。」何卓安说,「你现在在实习?」
「对,最近都在口外。」
「你现在有帮人拔牙吗?」
「喔,你要来给我拔吗?」
「你们有在拔智齿吗?」
「当然有……」
「谁要拔智齿?」身後忽然轻飘飘传来一句,吓得两人同时回过头。只见医生看著何卓安:「同学你要拔智齿啊。」
何卓安立正站好。「呃,之前有医生建议我去大医院拔。」
主治医生笑咪咪,「你要在我们这里拔吗?」
「……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现在去柜台加号,先让你去拍x光片,拍好後跟柜台报到──喔对了,你有在这里看过病吗?」
「有……等等、是现在就要拔?」何卓安抖了一下。
「当然不是,我们会先帮你评估,评估完再替你约时间。还是你要再考虑看看?」
「呃……」
「不用考虑了啦,我们这边超难挂的。快去加号。」布莱克推了他一把。
他看向老板,「那个,我……」
程涵方只说:「没关系,我们在外面等你。」
何卓安搔头:「会很久吗?」
「没关系,你拍完後就进来。我直接帮你看。」
後来他以行军的速度拍完片子,回到诊间,主治医师确认过影像和口内的情况,迅速帮他约了院里总医师,手术时间订在两星期後。总医师告诉他:「你很幸运,早上刚好有人打电话改时间,要不然得约到一个月後。」过去何卓安陪同母亲在此地就诊的经验无数,这绝对是最有效率的一次。他也头一次彻底体会到:看病这种事果真很靠关系。显然,他是沾了程涵方的光。
过一阵子,程涵方忙完手边的事务,帮佣也有著落了,去老板家蹭饭依然是何卓安每周的例行公事。
就在上台北接受手术的前几天,程涵方忽然把他叫过来,问:「你星期二要去拔牙?」
「是。」何卓安点头。
「手术排几点?」
「三点半。」不知道怎地何卓安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那天有事要去台北,刚好送你去。」
可以不要吗?何卓安内心的小人泪流。
「我会早一点去接你,在你家楼下。」
「好……」
──如果,何卓安早一点知道那个人的「早一点」指的是八点,他绝对会鼓起自己毕生的勇气和坚定告诉对方:
「老师,我自己去就可以了。八点太早了。我三点拔牙你八点来接我是有病吧?」当然,最後这一句无论有没有「如果」何卓安都只敢在心里想想。
北上拔牙的前一天,何卓安起了大早,清晨四点半就抖擞著精神刷牙洗漱,五点就披上外套出门
五点半,何卓安抵达校内驻警队,远远地就看见好球友阿新坐在路边,睡眼惺忪地欢迎何卓安加入他的行列。
隔天早上程涵方在约定时间抵达学生家门口。他看见何卓安手上的绷带,忍不住皱眉:「发生什麽事了?怎麽手绑成这样。」
何卓安转了转手腕,答:「没事,小摔车而已。」
「骑机车摔的?」
「脚踏车。」
「脚踏车?」
「昨天驻警队开放脚踏车认领,我领到一台很新的捷安特。结果第一次骑就摔车了。」何卓安傻笑。
「怎麽摔的?」程涵方皱眉,「你从二一坡上骑下来吗?」二一坡是校内宿舍前、非常陡峭的斜坡。
「不是啦,是因为煞车,我以前的脚踏车是左煞煞後轮,右煞煞前轮,我都习惯先煞左边,可是捷安特是左煞煞前轮,右煞煞後轮;结果我在减速过面包的时候就翻车了。乐极生悲。」何卓安双手模拟煞车的动作,左手压一下,右手压一下,然後傻笑。却见程涵方这时拉过他的手掀起袖子,盯著伤口看了一阵,说:「以後小心点。」
何卓安肩膀缩了缩,乾巴巴地点头:「这个,也还好,都是擦伤,洗澡不要碰到就好。」
程涵方松开手,再次说:「以後小心点。」
「嗯。」
「……还好伤得不是右手。」
「嗯?」
程涵方替他拉过安全带,然後丢给他一叠资料:「你把它看完。」
作家的话:
☆、来自风城 十六
「……老师,这是什麽?」
「模拟考。」程涵方发动引擎。
「什麽的模拟考?」
「上面不是写了吗?」
「……我们等一下要去哪?」
「研讨会,就是这家公司办的,」程涵方打了一个左转灯,目不斜视,「现场有初级认证考试,你去考考看。」
「你帮我报了?!」何卓安的音量陡然高了百分之三十:「你为什麽不早告诉我?!我根本没有准备!」
程涵方转过头一脸错愕,「你需要准备?」
何卓安没想到这辈子第一次对老板大小声是在这种情况下,更没想到程涵方的思维完全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外。老板错愕的表情宛如快镜头剪接,慢镜头定格,瞬间涌升的荒谬感让他几乎忍不住笑出来。
事实上他真的笑了,被老板的表情逗笑了,连忙又低下头把声音吞回去。这时候他们已经上了交流道,程涵方还是那张脸,说:「初级很简单,有不会的地方可以问我。」
……如果他有胆子在老板开车的时候问,他就不是何卓安了。取出笔,何卓安认命开始写考卷。
三十分钟後,他发现程涵方说对了一件事:是真的不难。
初级只有选择题,而且是单选,都是程式和软体的基本概念,连应用都说不上。写完几回初级考题,分数都有及格。
所谓的「以战代训」就是像他这样吧。何卓安想。他又顺手翻了中级的部分,发现难度和初级有很大的落差,题型也不同,上机考,全部只有四题,要你在时间内写出四个应用软体,用来操纵热水器、ATM之类的硬体。
这难度未免也差太多。何卓安想,要不是手边没有电脑,他还真的满想挑战一下那一台热水器。
到达会场之後,拿了工作人员给的他们识别证和资料袋,何卓安认命地直接去考试。
考完试何卓安理所当然地把老板丢在脑後,不主动去连络程涵方──反正,老板真要找人他也跑不掉,乾脆到时候再出现就好。他就在会场四处走动,看看demo,寻找自己有兴趣的主题;现场还有任务和活动,他认识了一些人,一个上午过得堪称充实愉快。
中午程涵方和几个朋友吃饭,何卓安也乐得自由活动。
两点半,他拨了一通电话给老板。
「老师,我去医院了。」
「不是约三点半?现在才两点半不到。」
「我走去捷运站再搭车也要三十分钟啊。」
「不急,我载你过去,二十分钟後停车场见。」
何卓安极其自然地应了。然而挂上电话没多久,他就发现一件恐怖的事:自己不但已经习惯老板接送,并且处之泰然。
习惯果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後来他们提早十分钟报到。负责手术的医师直接请他们进来,详细地向何卓安说明手术事项,并请他签署手术同意书。
「何先生,签完手术同意书後,请坐在椅子上稍等。我们坐这一张诊疗椅。」
完成繁杂的行政手续,何卓安坐上诊疗椅。
很巧的是,这一次又看见布莱克。
何卓安听见他说:「学长,impaction包没了。」
负责医师说:「那就用切片包凑。」
布莱克答:「好。」
……切片?何卓安眨眨眼。
没多久,布莱克捧著一个绿布包和其他大大小小好几袋器械,平放在诊疗台,他身手俐落地摊开布包,撕开器械包装;随著器械「咚咚咚」的一样样被他倒在诊疗台上,何卓安的恐惧逐渐升级。
匡当匡当,他看见一字起和老虎钳落在诊疗台上,铿锵的金属撞击声一下一下敲在胸口。何卓安一直觉得拔牙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无法阻止自己去想像那些器械在自己嘴里运作的过程。
「啊,忘了备刀片。」
刀片?!何卓安嘴角开始抽搐。
「好,我们准备开始手术。」医师不知何时飘过来。「家属可以在外面稍等。」这一句是对程涵方说的。
「好。」回过头,程涵方拍拍自己的学生,「自己加油。」
「……」何卓安巴巴望著老板的背影,很想叫他不要走,
「何先生,请问您的大名?」
「……嗯?啊、什麽?」
「您的大名和出生年月日。」
「喔,何卓安,生日是民国……」
「病患确认,我们今天进行的手术部位和名称是右下第三大臼齿拔除。」
「同意。」是布莱克的声音。
「设备和器材备妥。」
「同意。」
你是在同意什麽?何卓安眨眨眼。这是什麽奇妙的仪式?
不顾病人仍处在惊恐迷惘和不解当中,主刀医生宣布:「没有植入物,没有抗生素。现在手术开始。」
从何卓安躺上诊疗椅开始到离开诊间,只过了三十分钟。想当然尔,手术非常顺利。
「这麽快。」就连程涵方都很讶异。也不知道老板是什麽时候进来的,何卓安回过头就看见他在身後。
「没想到还满好拔的,切开以後,一撬就跑出来了,伤口很小。」医师对何卓安说:「你坐著休息一下再走。」
程涵方问:「你感觉怎麽样?」
何卓安咬著纱布答:「还好。」
程涵方拍拍他的头:「你很勇敢。」
何卓安眼睛骨碌骨碌转了好几圈,程涵方拍这两下造成的惊悚效果不输给刚才的一字起和老虎钳。
离开医院,程涵方又说:「去重庆南路那里看看,听说地虎书局在打折。」
重庆南路上,书局门口挂著大大的布条,「简体书三折」的字样让何卓安雀跃得像是在花丛中打滚的蜜蜂,兴奋地嗡嗡乱飞,程涵方则是一进门就被熟人叫住了,一个也是教授模样的人向他打招呼,两人攀谈起来。
一般人买书的SOP就是:先翻内容,再决定要不要买,何卓安也不例外;只是在地虎书局购买工具书却常常会遇到一个状况,有些书,他会边翻边犹豫著该不该买,犹豫然後继续翻,翻著翻著又更加犹豫,不知不觉,书就翻完了一半。
如果有时间的话,他会乾脆站著翻完它再做决定;只是现下旁边跟著老板,他恐怕没这个閒工夫。
何卓安在书局里晃了两圈,把所有有兴趣的书都放进手中的提篮,然後抱著提篮躲在角落一本一本翻,不时抬头看看老板那里怎麽样了。
在程涵方眼里,不远处有一只原地画著「八」字飞舞呼唤同伴的蜜蜂。他走上前问:「挑了哪些书?」
何卓安举起篮子,一本一本秀给他看。
程涵方点头:「看起来都是会用到的,你慢慢看。」
等到程涵方在书局里绕了几圈,把该买的都买了。何卓安还在同一个角落游移不定,重复进行把某
本书拿起又放下的动作。
「何卓安。」听见老板喊他,他连忙上前。
「给我。」
「咦?」
「篮子给我。」
老板取过何卓安手上的篮子转身放柜台,掏皮夹取信用卡,行云流水的动作在何卓安目瞪口呆的同时一气呵成。
老板说:「奖励你很勇敢。」嘴角微微勾起
何卓安诚惶诚恐地接过书,连声道谢,嘴里的纱布差点掉出来。
一路上,何卓安都在回味老板方才的笑容,忍不住想:对方到底把自己当什麽?同一句话程涵方说了两次,为什麽是奖励他很勇敢?
这个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
上车没多久,老板提到自己不久前接下了一个案子,一路上交代了案子的细节、内容和死线,意思毫无疑问的就是:交由你负责。
何卓安当即心下雪亮:显然他就是只工蜂,辛勤采集之馀还要负责酿出香喷喷的蜜。
☆、来自风城 十七
何卓安记得,那一年的农历新年来得比往年晚,但是十二月底,他已经开始在想过年的事。
这期间,程涵方搬家了。现在他和奶奶住在学校附近的社区。
程涵方很早就想搬家了,竹东的住处离校区远,每日几次来回费时又费力;旧公寓湿气重,对奶奶的身体也不好。他在回国没多久後,就在学校附近置产,连装潢都打点好了,祖母却舍不得老房子,迟迟不愿意搬过去。
何卓安在十二月初的时候去看过奶奶一次,饭桌上程涵方顺口又提了这件事。
何卓安说:「奶奶,那里离学校近,这样我可以常常来看你。」
当时奶奶没说好或不好,只记得她笑得很开心。
没几天,就听说老板准备搬家。
乔迁之喜,何卓安很高兴自己第一个被邀请到老板的新家,他还特地买了伴手礼送给主人。
也是那一天,奶奶问他:「小安,今年在哪里过年?」
回苗栗吧。何卓安没想过。
「要不要,来奶奶这里过年?」
从那之後,何卓安开始认真地思考过年的事。
冬至那天,他去了苗栗老家一趟,住在那里的二舅一家殷勤地招待他。他发现那个小表妹长高了不少,坐在饭桌上,转著一双大眼骨碌碌盯著他看,两颊粉粉白白的像两球面团。
饭後,他和二舅家的表弟聊了很久。表弟今年高三,过不久就要面临学测,最近压力大到失眠,亟需何卓安这个过来人给他一点精神上的补给。
临走前,二舅问:「小安今年也回来过年吗?」
何卓安没有正面给他答覆。
离去之前,小表妹拉著他,似乎想说些什麽,。何卓安蹲下身逗她,捏捏两球软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