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其解。
皇帝那里太高,看不清楚。唱歌的,正乐在其中。乐人们一个个表情凝重,似乎满腔都是压抑的痛楚。而人数最多的大臣,则表现得最奇怪:臣子们人人作醉心陶醉状,无一例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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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木丁丁,鸟鸣嘤嘤……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换曲子了。
如果不是右史提着笔,在一边不停地做记录,皇帝陛下真能当场捧腹大笑——天子从没想到,花朵般女儿侄女们的合唱,会产生如此惊悚的音效。
天子是听过阿娇唱歌的,经常听。姐姐的这个女儿,有事没事就跑宣室殿去耗个半天。小家伙活泼好动,一个高兴就哇啦哇啦来一段,一点都不顾及那是多么严肃重要的场合。
瞄瞄小侄女,皇帝笑弯了眼。
天子承认,阿娇的嗓子并不完美:声线偏细,不够有力,后劲不足。但孩子胜在感情充沛,活力十足!所以在皇帝看来,阿娇的歌声虽谈不上出类拔萃,但也清脆甜美,颇为悦耳动听。
至于说到缺点,也不是没有:馆陶长公主的宝贝啊,喜欢搞自由发挥!娇娇翁主才不管谱子如何,乐律如何,歌词作者想抒发哪种胸怀,从来是想快就快想慢就慢,走高就低的全凭自个儿高兴!这个问题,在独唱时还不明显,合唱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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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求友声,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内史公主边唱,边怒视前方。她的侧前面,正是馆陶姑的女儿陈阿娇!
‘又错音了,又错音了!不懂装懂,自以为是的阿娇!还一直误导平度。’愤怒的火苗在内史公主那对漂亮的眼睛里,直跳!
之所以说‘误导平度’,而不提误导窦表姐,是由于窦贵女在音乐方面的表现,实在让所有见过她容貌的人……扼腕!
玉帝似乎在搞恶作剧。给了窦绾贵女千里挑一的美色,却忘记再给她哪怕平常人千分之一的乐感。对窦表姐的歌喉无论误不误导,结果都一样惨——听众惨!
至于平度公主,就更好玩了^_^。
贾夫人的女儿,五音全,乐感好,按理说没问题。但这位小公主啊,实在是毫无主见,耳根子软到极点!
平度公主压根儿不适合唱‘合唱’。表演过程中,她是一会儿跟跟这个一会儿跟跟那个,谁唱得高唱得响,就跟了谁走。平度固然是没坏心,但实际产生的后果——很糟糕很严重。
而内史公主,无疑是在场四位表姐妹中最擅音的。栗夫人当年的就是凭一手好琴一曲清歌,从太子宫众多佳丽中脱颖而出,从而得幸生子升位。内史非但遗传到了生母的音乐天赋,还通过后天自身的努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或许正是因为对音律的热爱和对自己音乐才能的自傲,内史公主尤其不能容忍陈表妹的‘捣乱’。
阿娇,在和内史争夺‘主导权’!
内史公主想将妹妹表姐往‘正规正途’上引。阿娇则背道而驰,完全不服从内史表姐的领导,反而带着平度窦绾随心所欲乱唱。
内史公主的怒火,是‘噌噌’往上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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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有肥羜,以速诸父。宁适不来,微我弗顾……弗顾……”
又错了,又错了。词义上婉转的邀请,听上去……更想战场上的挑战!请敌方过来单挑,不死不休的那种。
匈奴副使首先受不了。很不文雅地挖挖耳朵,副使对正使说了一通本族语。看样子,是抱怨。
正使毕竟是正的,比下属有忍耐力得多,一拳头敲在副使的肩膀上,又低低安抚两句,看样子是让他先别急。
1904 联合演出 下
匈奴正式使节是个典型的草原人。皱巴巴的黑红扁脸,配一双似乎永远也睁不开的眯缝眼;厚厚的嘴唇,总挂着憨厚的笑容。
正使憨厚地笑着,向旁边作陪的汉庭官员问道:“董君,长安贵人皆好此等乐律耶?”
“不错,”董姓典客边回答边点头。说话语气之诚挚,让人挑不出半点儿毛病。
匈奴副使惊异,发出老大的一声:“咦?!”
典客只当没听见。接着,董大人以无比陶醉的表情、文雅深奥非学究不能尽懂的辞藻,向两个文盲抒发了好一通对歌声的赞美:“……如韩娥之绕梁,妙哉,妙哉!……高妙……咿呀呜呼……实乃仙乐尔!”
匈奴人被董典客长篇大论的赞美,噎得一愣一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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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粲……洒扫,陈馈……八簋;於粲洒扫,陈馈八簋……既有肥牡,以速诸舅……”用正常语汇难以描绘的歌声,在殿宇中飘荡。
内史公主眼睛滚圆,目光象锥子一样,恨不能从陈表妹背后剜下一块肉。
阿娇知道内史表姐在瞪她;不过,馆陶翁主不在乎!阿娇今天兴致很好,左顾右盼,快乐得很。
‘哇,阿大在看我哦!’发现刘启皇帝望过来,小陈娇向天子舅舅欢快地挥挥衣袖,打个招呼。
天子微微颔首,向边上歪过去一点,指指身后侧条几上叠放的几个漆盒。盒子不大,朱红底色涂上黑色的云纹,精致而美观。
‘呀?!礼物,有礼物啦!’猜到舅父的意思,阿娇兴奋地几乎立时跳起来。
于是,自然而然,且理所当然的——馆陶翁主又走调了!
可怜的乐师们又急又怕,仅凭高超绝伦的技巧才堪堪掩饰过去,没有卡壳。
内史公主忍无可忍,脚底下往前斜跨出半步,手臂举起……窦表姐一直在注意这两个麻烦表妹,见情势不妙,急忙挤进来,在当中设置障碍。
窦绾贵女充当内史和陈娇之间的防火墙——合唱,得以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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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适不来,微我有咎……宁适不来,微我……有咎……有咎有咎。”
匈奴副使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扯掉头上的皮毛帽显出青虚虚的头皮,呲牙咧嘴就要发作。
就在此时,离天子很近的重臣席上,一位白发斑斑身材高大的大臣站起来,踩着极有风度的步伐走向客座。
老人略略拱手:“使者北来,老夫未曾相迎,失礼呀失礼!”
正使按住下属,自己则起身回礼:“万石君,不敢,不敢。”这老头如今虽然赋闲在家,没有实权了,但他好歹是刘启皇帝的老师,怠慢不得。
万石君端着德高望重的含蓄笑容,徐徐道来:“北使客居都中,新年将近,上以如此妙音佳色待汝……于匈奴国亲和之心,由此可见一斑。”
‘妙音?佳色?哪儿有?’两个使节瞅瞅上面那四个眉目模糊、眼珠子弹出来都辨不清是美是丑的所谓‘汉贵女’,有志一同地望向万石君:“此等声色,竟称……万石君莫非欺漠北无人?”
副使一旁阴丝丝帮腔:“京中酒肆,长安歌坊,俺们皆厮混熟叻……”要知道他们在长安城一呆几个月,可不是才到汉都什么都不懂的土包子。
“酒肆?卑地。倡优之属,贱流也!”万石君听了,高昂起头颅,明显对匈奴人的低级趣味不屑一顾:“商贾伎乐,下里巴人所好,不登大雅之堂矣。”
匈奴使节齐齐一滞。酒肆行院,是下流场所;里面的讴者乐人,都是贱民——这是事实,他们无从反驳。
不等匈奴人想出回答,老头子也不管这两个只识牛马不识字的游牧民能不能听懂,上来就是一长篇关于‘雅乐’和‘乐经’的精妙和要义。一堆‘之乎’‘者也’‘子曰’‘诗云’砸过去,正副使节彻底晕头转向,最后连万事君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
万石君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天子眼底。
袖中,刘启陛下的长指无声轻叩案面:啧啧,没想到万石君会出席。还以为这老头会高风亮节到底呢!
回想两天前万石君入宫请见,曲里拐弯向自己请求‘不要让石公主和亲’的情景,天子直觉其中颇具玩味:这不是石氏家族的风格,更不像是那位前太子太傅会做的事。到底是什么让万石君一反常态,做出如此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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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单万石君一人尚不足以动摇匈奴使节原有观点的话,当一个接着一个的宗室贵族、外戚重臣带着相似的说辞出现在他们面前……
张相如,窦婴,利苍,卫绾……这些或功高,或爵显,或亲贵,或旧勋的人们,虽然身份不同性格迥异,但表达的却是同一种的意思:一是祝愿大汉和匈奴两国之间友谊长存——这是谁都不相信的废话——二嘛,也是加重强调的,就是盛赞四位贵女的美丽非凡和音乐天赋。
匈奴人,开始食不甘味了……
“……伐木于阪,酾酒有衍……伐木于阪,酾酒有衍……有衍……有衍有衍。”
努力坚持着听了一会儿,匈奴副使无奈地甩甩脑袋,郁闷地问作陪汉官:“董君,汉贵人与黎庶间,见解乃悬殊至此?”
董大人很认真地点头:“然!”
似乎担心说服力不够,翩翩中年的董典客还加了一句感叹:“如此仙音妙乐,只应天上所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幸甚呀,幸甚!”
两个匈奴人,更郁闷了。
稍停一会,正使节忽然问道:“本使有幸,曾踏足汉贵人之家。贵家之女乐,更近乎市井酒肆,怪哉?董君?”
心中暗骂北胡狡猾,董大人不慌不忙,悠悠然答道:“不知使节见贵人家中贵女子否?”
“无。”两个匈奴人一起摇头。他们去的府邸极少,最多只到人家外院。别说贵女贵妇的面貌身材了,就是贵女子的衣服角,他们都没能见到。
“如此……”董官员顿一顿,笑得那叫含蓄优雅:“使者,华夏待客之道,乃‘主从客好’。”
也就是说:知道你们野蛮没文化,反正好的给你们也欣赏不了反被糟蹋,主人干脆找些下等倡优女人,演奏些低俗小调,配合你们的品味咯!
两个匈奴人听懂了。有些恼,但对方没明说,又不好直接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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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之失德,乾餱以愆。有酒湑我,无酒酤我……有酒湑我,无酒酤我……”随着歌声的高低起伏,内史公主的情绪——逼近临界点!
细心的窦表姐察觉不对,连忙横进来,挡在两个麻烦表妹之间充当‘防火墙’。
御座上,内史公主的父皇则与这个女儿相反,正心情愉悦地一个个认人头:这个,那个……呵,好多都是久不露面的老熟人啊。
只要稍加分析,人们就能发现今日宴会所请客人的构成——耐人寻味。
一是‘老’。就算有三十出头的皇帝拖后腿,汉庭这边的平均年龄也在五十五岁以上。在这个活过三十五,男子就要自称‘老夫’的年代,这宴会可算‘翁叟宴’了。
还有,就是‘文多武少’。武将不是没有,但都是老成持重如窦婴卫绾之类。如灌夫那样冷硬爆裂脾气的,则一个都不见。甚至连汉军的最高军事长官,太尉周亚夫,也没有出现。
‘各大家族的老狐狸,基本都来了。啧啧,都是皮厚心黑之人啊!’天子边看边叹,飞快地瞟一眼长子:如果这次客人的名单,也是阿荣拟定的话……大汉的未来,就无可忧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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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坎鼓我,蹲蹲舞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
副使气鼓鼓的。
正使不亏是上司,斜眼睛望着台上的女孩们,凉凉道:“董君休妄言。诸和亲公主,皆宗室贵女,何殊不同?”你总不能说宗室王主出身的前几位和亲公主不是贵女吧?
‘能想到这一层,这家伙厉害!’心中暗赞一声,董大人款款作答,毫不含糊:“京都乃京都,地方乃地方,自然……不同!”
正使一时哑然。
这他是知道的,即便同为贵族,仍有中央和地方之分。这点,各国都一样——匈奴王庭和分支部落间,也会相互别苗头。
而京都贵族,从来自成一体,优越感超强!
“坎坎鼓我,蹲蹲舞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
这句一直在反复,一直在反复。
重复的歌声似乎化成一把利斧,一下下砍打着两个匈奴使节的神经。
副使偷偷拽一拽上司的袍角,左手指指前面的汉贵女又直直北方,右手做刀状在脖子上一抹,一脸苦相。
正使倒抽口冷气,矮壮的身子微微晃动。原来红黑的脸膛,顿时变成黑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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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太子宫中,匈奴和汉国的又一次和亲——议定!
对原来叫嚣要的‘帝女’,匈奴使者这回是提都没提。当然,匈奴人要求了巨额的陪嫁,几乎是以前和亲公主嫁妆的两倍——这点汉庭虽肉痛,但还在可承受范围以内。
当载着和亲公主的车队于朦胧的晨光中离开长安,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时,到城门口送亲的刘荣和太子宫属官都大大松了口气。
总体而言,皇太子刘荣向朝廷和父皇交出的第一份答卷,相当完美。
1905 惊变
和亲公主走了!
在某些人哀伤的眼光和另一些人热切的期盼中,上路了……
汉室——尤其是后宫里那些膝下有女的嫔御们——于感慨惋惜之余,都大大的松了口气。公主的母亲们在彼此相遇时,又回到从前和和气气有说有笑的状态。皇宫到此时此刻,终于结束了前段时间暗流涌动的诡异局面,恢复了风平浪静的河蟹表象。
虽然是冬季;虽然仅在一个时辰前,天公很不作美地下了一阵冰碴子;虽然御花园里草木凋零,毫无景色可言……几位后宫贵妇却依然兴致不减地在长长的游廊上——散步。
“夫人!”郑良人向贾夫人行了个全礼。贾夫人微微点头,算是回礼。
郑良人靠近半步,先赞美了一番贾夫人的好气色,随后,又关切地询问起平度公主的起居:“夫人,平度公主犹居长信宫否?”
“然。”贾夫人微笑着点头,很自豪地说:“吾女……与馆陶翁主相厚!”
郑良人眨眨眼,接着问:“今和亲事了。夫人何时迎平度公主归金华殿?”
贾夫人悠悠瞟了郑良人一眼,不紧不慢说道:“妾身待皇太后之命。”这女人啰里啰唆的,唠这些干吗?女儿平度住在哪里,与她又有什么相干?
对接女儿回金华殿一事,贾夫人不急,一点也不急。如今两个儿子都出宫住了,女儿呆在金华殿无人陪伴,怪寂寞的。住长乐宫,吃好喝好有人一起玩,又能获得和祖母姑母接近的机会,何乐而不为?
‘郑良人是因为她的两个女儿没能捞到同等机会,嫉妒了吧?’贾夫人不无恶意地联想,同时对自己当初的英明果断好不得意:当初塞女儿进长乐宫,真是做对了。完完全全有利无害!
果然,贾夫人随后听见了出自郑良人之口的夸奖:“平度公主率真纯挚,实乃人见人爱矣……”那语音语调,活象不小心误食了没熟的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