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信公主脚下的木屐停住,蹙眉:不会吧?走小路还能遇上?!
实在不想再面对那些有女的后宫,阳信向两个侍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就率先绕至小道旁的一颗大树背后。大树年深繁茂,树干七八人合力都抱不拢的样子,挡住三个苗条的少女绰绰有余。
“姑姑,熏香乃今上所赐?”很年轻的女声。
“嗯。”
“天子待皇后厚矣!”是感叹!由衷的感叹。
没有回答,这次没有回答。
木屐踩在落叶和泥土上的声音,越来越近。还是最先那个女音:“姑,二女谢姑母顾全。”
“二女,无须如此。汝与长孺之大母,亦吾之从母……”谈话在此处停了停,随之响起的是一声幽长的叹息:“从母,从母……不幸……”
树后的阳信公主微微挑起双眉:好耳熟,是谁?
“哎,入长乐宫之后,汝二人依然为宫婢……姑母无能,椒房殿正值多事之秋……”说话的人讲到后来,愈显哀伤。
‘咦?宁女,是薄皇后的首席女官宁女。’阳信公主认出了其中的一个——薄皇后平日派往漪兰殿接送刘彻的,十有八九就是这位宁女官,所以才会这么熟悉。
“姑姑,二女知姑姑勉力焉!”和宁女走在一起的女孩粗衣素发,单薄瘦削,却反过来安慰美服丽饰的中宫女官。
宁女停步,举袖擦拭眼角。她很伤心,真的很伤心:身为未央宫女主人最信赖的女官,她对自己表侄女们的处境却不能直接施以援手,只能迂回请托到长乐宫去——如果不是栗夫人对椒房殿一直虎视眈眈,暗地里小动作不断,她也不至于什么也不敢做,唯恐给皇后引来祸端。
“姑,二女知足,阿姊亦知足。虽同为宫婢,长乐宫较之未央远为安稳。二女与家姊,感恩于心。”说着,二女趴地下就叩头。
“二女,二女,起!”宁女官急忙拉起来,给侄女拍拍身上的灰土。手上传来的粗陋和扎刺感,让女官感伤不已:多懂事的孩子,又是多可怜的孩子!姨妈家的表哥太鲁莽了!好好的小吏做着,没来由的干嘛冒冒然掺和进那种麻烦?结果非但弄得自己没命,全家更是被连累到没入深宫为奴。如果不是那天她无意间经过暴室认出她们,这对小姐妹天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宫奴宫婢,是皇宫等级制度的最底层。哪怕一个普通宫女或宦官,也能随意使唤和欺负这些可怜人。而且和普通宫人相比,宫廷奴婢们几乎没有脱罪或升迁的机会,即便遇到皇帝‘大赦’或‘放宫人’这类好事,他们也轮不到分享。
二女笑眯眯拦下表姑的手,换自己整理衣裙。过一会儿,明显还不放心,问:“姑姑,入长乐宫,真否?”
真的能离开未央宫了吗?虽然到哪儿都是吃苦干活,可去长乐宫好歹安全上有保障啊。这些天来二女和姐姐老睡不着,经常姐妹俩抱在一起哭到天亮:她们可不愿象那个小伙伴一样,莫名其妙卷进后宫斗法,什么都没干却被当成挡箭牌或替罪羊给活活打死。
“然、也!”宁女理理侄女的头发,举手从自己发髻上拔下一支雕花小金簪,放到二女手中。
“姑姑?”女孩对美饰看得目不转睛,摩挲一会儿,却又还了回去:“谢姑姑,二女奴婢之身,不配。”奴婢,是没有资格佩戴黄金珠玉的,违者汉律治罪。
“二女,”宁女心痛地将金簪放入孩子手心,合拢小小的粗糙的手掌:“汝二人入长乐宫之时,于无人处取此簪示于詹事。窦詹事皇太后之侄,为人仁厚,为姑前有所托;见此信物,詹事必善待汝等。”
‘原来是信物啊!’二女听了,赶紧收收好。
大事交代清楚,宁女从侄女手里拿过装熏香的绢包,改自己拿着——卑微宫婢身上如果染上昂贵香料的气息,也是个麻烦;值此时节,还是小心为上。
收拾停当的二女,忽然又开口了:“姑,能否尽早入太后宫?”
“嗯?”宁女官有些奇怪了,虽说为奴为婢的日子不好过,但也不赶在这几日吧?是什么让这个善解人意的孩子产生这个念头?
二女咬紧嘴唇,期期艾艾地说:“姑知之,朝廷……朝廷将遣帝女和亲……”
“二女恐被征出塞?”宁女一下子就想到了。
“然,姑姑。”二女很爽快承认了:“历次遣和亲公主,后宫皆发宫女宫婢同行伺候。”虽说未必轮到自己姐妹俩,但谁也保不齐个万一啊!只有早早进了太后宫,才算彻底避过这项厄运——这类征发,只限于未央宫的。
“如此,”宁女想了想,沉吟道:“皇后午间之长信,吾从往,请于窦詹事……如顺利,长孺二女明日迁长乐宫。”
“啊哈!姑姑。”满天愁云随风散,女孩子抱着表姑的手臂直跳,忍不住地欢呼。
宁女笑立旁观,心中却暗暗地流泪:这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原本都是躲在父母怀中不晓人间世事的孩子啊!
又举起衣袖,偷偷拭泪,思绪百转:皇后平日的赏赐丰厚,拿出来去求求长乐宫几位主事,看能不能找机会给这两个孩子脱去婢籍,升做宫女啥的。姨母、表哥表嫂还有侄儿都去了,姨妈家就剩下这对小姐妹了啊。
兴奋的二女总算安静下来,看四下无人,搂着姑母撒娇:“姑姑,阿姊与二女幸甚;较之阳信公主,幸甚。”
已等得快打瞌睡的阳信猛然睁开眼;两个宫女做姿要出去呵斥,却被王美人家的大公主用眼神阻止。
“胡说!”树那边,宁女也在笑骂:一个奴婢去可怜一位公主,这世界颠倒了吗?
二女倒自信,揽着姑妈的腰一边往前漫步,一边摇头晃脑地解释:“长孺二女蒙大难,失亲为婢。然幸得家姑仗义相助,脱苦海,远胡祸。”
“反观之,阳信公主空自父母双全,位高爵显,恰逢亲母出卖,有沦落胡虏之虞,不亦悲乎!”说完,似乎还嫌不尽兴:“可怜呀,可怜!!”
“此汝心知即可。”宁女两边看看,见没人,在侄女手上轻捶两下警告:“宫闱之中,人多眼杂!慎之,慎之!!”
二女倒也听话,再不多提,只扶着表姑妈离开了。
·
那对情深义切的姑侄,走过去很久了。侍女们担忧地看着自家公主:“公主?公主?”
两个人谁都不敢动——阳信公主的脸色,好难看啊!
“公主,宫婢卑贱之人,无知少识。其胡言乱语,切莫放之于心上,”一个侍女察言观色,找出话来排解:“待告之皇后将行,定严惩不贷,为公主出气。”
另一个:“甚是,甚是。”
“今日……之所闻,”阳信公主终于开口了,咬着字节儿说:“汝二人若有半字泄露,坑杀!”
“?”两个侍女都傻眼,不知该作何反应。
阳信:“归。”
“公主?”侍女们不太理解。
王美人大公主一段话,象是从牙缝里呲出来的:“汝等速先归漪兰殿,趋!趋!!”
1708 紫藤花架
阳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这里的。
这是十分隐蔽的地方,离漪兰殿不远不近,处在四周几个宫殿区的交叉点。前面有高大松树林的遮挡,从外面根本看不见;平常也罕有人来。
阳信公主也是在前阵子去找躲出去偷偷练琴的南宫时,才在无意间发现这个好地方的。从此,每当有了烦心事,阳信都会到这里来坐坐,静一静,舒口气。
长长的藤条枝蔓蜿蜒曲张,伸展绕缠。深深浅浅的紫红花朵垂挂在枝条上,一串串层层叠叠地铺开,和着墨绿的叶片将又宽又高的花架妆点成一堵紫红色的墙。
王美人的女儿就坐在离花架不足十步的矮石上,手肘斜依在旁边一方高石的边缘上,默默盯着前面的池水发呆……
刚才,她去过昭阳殿了。沿着那个云道阶梯,沿着刘姜当年行走的方向,一级级地往上走——直到那个出事的平台岔口。
燕国王主刘姜,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
是‘跳’,不是‘落’!她知道,她当时在场。南宫的确张牙舞爪地作势抓挠刘姜,但那只是表象。
虽然宫中人都斥责为‘狡辩’,但阳信公主相信妹妹的话:南宫根本就没碰到燕王主。刘姜,是自己跳下去的!
浅紫色的衣带,在少女的手指上绕过,一圈,又一圈……
以前,她总是想不明白:那么高那么陡的阶梯,燕王女怎么就有勇气往下跳?!刘姜不怕痛么,不怕死吗?完全有可能当场摔死啊!
可现在,她明白了!
如果换了自己,她也愿意跳——赌一赌运势,赌一赌天命,即使、即使冒着致死的风险!
‘刘姜后来怎么样了……怎么样了’阳信公主的手停下,开始回忆以前听到过的消息:听说,刘姜的腿治不好,瘸了。听说,回燕国后因为残疾,刘姜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婚事。听说,燕王主刘姜最终被异母兄长草草打发给了一户小官吏为妻,日子过得颇为寥落。
‘但,这也比死在匈奴强啊!’丝带,在一点点地绷紧:值得,值得!
至少刘姜留在了大汉,留在家园,留在亲朋身边;至少她有了丈夫,以后还会有绕膝的儿女们承欢——至少,刘姜还活着!
而代替刘姜去匈奴和亲的楚国王主呢?不满十四岁就埋骨黄沙,魂散胡尘。天知道曾遭受了什么样的虐待和折磨!
‘那位楚王主叫什么来着?刘……什么?’阳信揉揉眉心,发现她根本不知道:这个为大汉而死的女孩,甚至、甚至连个名字都没能留下——或者,也没人在意过?——‘和亲公主’这个听上去风光的称谓,实际轻、若、鸿、毛!
‘阿母以前说过,父皇即使出于史上留名的考虑,也不会让亲生女儿出塞的。可国家大事,谁能保得准?父皇是那么隆而重之地派皇太子去……谈判啊!’缕缕浅紫,在素白的指间缠绕、绷得更紧:对大汉而言,她只是一个公主,一个小小的公主;是每一代皇帝都会有的十多个公主中的一个。生母既不显贵,兄弟也不是太子,更没有强力的舅家可以依仗——是凶还是吉,只在那位至尊的一念之间!
‘阿母为什么要自请?为什么?!南宫已许婚,林滤太小……能去的只有自己。’纤细的手指,关节处凸显苍白;胸口涌起的,是阵阵难言的苦涩和潮水般的幽怨:如果母亲不自作聪明搞这么一出,凭四个弟弟还有得宠姨妈的掩护,父皇才不会在‘和亲’问题上想到自己——十多个公主里,没兄弟的也很多。
‘如今,木已成舟。是去?还是留?除了父皇,谁敢保证?阿母她……能吗?能吗?!’不知是不是在石头上坐久了,还是因为这里的环境偏湿寒,阳信公主感觉身下的这块矮石越来越阴冷,一股股寒意从腿股沿着脊柱往上窜。到后来,连腹部也隐隐开始疼痛。
风吹过,掀动一池碧水;紫色的花墙,随着泛起一层层花浪。近在眼前的美景丝毫吸引不了公主的心思,也丝毫不能减少少女的忧思……
“……花痴,花痴……放手!”陌生男人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尖尖细细的,听上去是宦官。阳信公主叠起眉峰,环顾四周:今天可真不是个好日子,到哪儿都不太平。
不想和人见面,公主起身迈步要离开。人还没站稳,脚下忽然一滑,身子就向边上那块高石上撞去。
“嘶……”仗着年少灵活,阳信急急间腰一扭,手在矮石上一撑,借力之下站住了。放眼脚下苔藓,再看看高石上那个奇形怪状的突起,阳信公主不由有点后怕:这高度……要是没撑住真撞上去,弄不好能伤到肋骨!这石头离池子近,潮气重容易生绿苔什么的;以后再来,还是不坐这里保险。
“……花痴……”人声,更近了些。
阳信公主提起长裙,反方向跑进了灌木林;在里面兜了个圈子,才绕到紫藤花架子后——花墙正面,是没有进去的路的。
“花痴,为甚?放手也!”仪表堂堂的大内官甩动着臂膀,试图解脱开义弟揪着不放的手:把他拉这里干吗?他这个长乐宫将行,可是非常非常忙的。
“唐兄,唐兄!”将行身边,竹竿似的瘦长内官一路打躬作揖,可就是说什么也不放手。
“花痴?”唐将行走到高石边站住,看着眼前这张真挚殷切的脸,无奈叹气:算了,姓甘的就是那种人,除了花花草草,其他一律不放在心上。否则,怎么叫‘花痴’呢?
甘花痴抓着唐大内官,紧张兮兮地问:“愚弟闻,皇太后有意铲除‘梅园’。唐兄,可知真假?”
“甘花痴,汝何以得知?”将行掏出块帕子,漫不经心擦擦额——这天,热点!
‘果有此事!’一看这情形,甘花师的心就凉了大半:二十几年交情可不是假的,彼此太熟了都。
突然,甘花痴上前一步,扯住前者的衣袍死命地摇晃,嘴里更是连哭带喊:“唐兄,唐兄,呜呜……救救梅园呀!”
花架后,阳信公主在花间叶缝间扒开一线,往外看:梅园?长乐宫的梅园?太祖母薄太皇太后当年下令建造的梅花园?怎么,要拆吗?
“呀……”唐将行惊叫,手忙脚乱把自己的袍袖抢救回来,小心翼翼归置平顺:揪什么也别揪衣服啊!虽然他手下有小黄门伺候,可他今儿时间紧,回宫就要去拜见皇太后的,没时间换衣裳——而‘衣衫不整’,大大小小也算条罪名!
‘皇太后是眼盲,馆陶长公主可一点都不瞎!别的那些惦记他‘将行’位置的人更多了去了,他可不能一个大意让他们抓了把柄去。’仔仔细细把自己收拾停当,唐将行弹弹衣衫上压根不存在的浮灰,对自己的好兄弟睁、眼、说、瞎、话:“梅园呢……荒废已久矣!”
‘哪有?’甘花师是个宦官,没胡子可吹,但总可以瞪眼,努力地瞪眼:“梅园苗木繁盛如故,何荒之有?”虽然他现在大半时间放在未央宫,但对长乐宫的那片梅林,他还是很上心的——但凡有点时间,就去照看照看;就两天前,他还去过呢。
唐将行歪过脸,似笑非笑:“如……故?嗯?”
“咕……(╯﹏)b,”甘内官是个实诚人,说不来谎话,所以:“……尚可。”一想到这个,甘花痴就心痛,是彻头彻脑的想不通:为什么那么可爱的小翁主,会那么讨厌梅花呢?生气的时候用来练鞭子出气,高兴时用来玩登高雕刻,平常就是好好路过也会踹上两脚。
其实,长乐宫梅园里的那些梅树情况还好些:树木多,基数放在那儿,平均下来受损还在每株梅树的可承受范围内。而宣室殿庭院内的那颗红梅,在娇娇翁主锲而不舍地‘关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