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嘶,人叫;磕到,碰到——街道上的车流和马队,当即陷入一片混乱。
几个马夫或车主,要么伸出头开骂,要么亲身跳下来想将这几个引发交通堵塞的捣乱分子拿去见官。然而,当目光触及‘王杖’,所有的谩骂和行动虎头蛇尾,消声匿迹!
“王杖老!”袁盎浅浅地一笑,在夏日明媚的阳光下悠悠然欣赏起这出别出心裁的街景:比蜗牛还慢的马车,敢怒不敢言的骑士,逆向起舞的白发老人,炫目的王杖,视而不见的巡查军队,指指点点的行人……还有,长安城浓绿的树荫和如火的夏花^_^
1607 皇帝舅舅
锦绣交辉的红色纱绡上,铺满了缠枝的石榴花、石榴果和鸾凤。纱绡被的中间高高隆起,鼓成一个看上去很喜气的——包包。
“阿娇……”
包包,一动不动。
“阿娇呀……”好几个声音,汇在一起呼唤。
包包非但不张开,还往里缩了缩。
“阿娇乖呀……”声音更软更柔,充满了怜惜和温暖。
喜包摇、摇,还是没开。
薄皇后、长公主、城阳王后、贾夫人,四个大人面面相顾,无言——强不得,逼不得,劝不成,该拿这发脾气的小翁主怎么办?
束手无策( ⊙ o ⊙)啊!
·
外间传来通报,天子和太后回来了。城阳王后慌忙行礼告退——作为臣妻,她是不能和天子共处一室的。
不管几个女眷的敬礼,皇太后一进第一句话就急急问:“阿娇进食否?”
长公主拉住母亲,哀叹:“阿母,阿娇……委屈呀!”果不其然,对馆陶长公主来说,错处永远是别人的,绝不会是自家女儿的。
想到孙女背股摸上去又烫又肿的触感,窦太后的鼻子一酸:原来都是柔嫩细腻、如玉如脂的!她怀里精心呵护大的阿娇,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罪啊?!
“阿娇……”窦太后谈向前,想抱抱孙女;没想到却被天子拦住了:“陛下?”
天子捏捏母亲的手臂暗示,移步到榻边,对着纱绡被包包:“阿娇,阿娇?”
包包动了动——有反应。
天子故意发出不悦的话音:“阿娇不见阿大,阿大去矣……”
包包摇摇,晃晃,终于开放:“阿大……”
湿漉漉的大眼,红通通的小鼻头,乱蓬蓬的头发……天子暗叹一声,向侄女张开双臂。
阿娇滚进皇帝舅舅怀里,泪珠儿吧嗒吧嗒往下落:“呜呜,阿大,呜……”
“噢,阿娇,不哭……”天子调整一下小女孩的坐姿,小心避开伤处,拍抚侄女的后背安慰着。
长公主搀母亲坐下,眼圈又红了:“母后。”窦太后默默握住爱女的手。
“阿大,裾服……二母赠……”这是指她的漂亮新衣服。浅黄色的曲裾,是薄皇后亲自缝制的。
“阿娇,无忧,无忧,二母为汝新置。”薄皇后听到,好一阵感动。小侄女的衣服几十箱,件件精美。能记挂这身夏装,可见是把她这个舅母放心上了。
“阿大,呜,玉兰……”
天子想起不久前,确赐过阿娇一枚羊脂玉的白玉兰雕件。皇帝微微蹙额:那块羊脂玉少见的通透光润,再找一个倒不容易。
长公主“呦”了一声,急急从外间拿进只匣子;里面,白玉兰赫然完好无损!皇姐懊恼地解释:内府送回来的。阿娇前面没说在意这个,她就随手收了没想起说——手钏虽然散架子了,可幸白玉兰没碰到。
“阿大,珠囊……”
贾夫人在一边,不无遗憾地告知:海珠囊损坏比较严重。不过内府工匠的头儿保证,一定能修缮好;就是要等上十天半个月的。
阿娇扁扁小嘴,随即问出:“阿大,胡亥……”
“胡亥,太医处就医。”长公主回答女儿。
馆陶翁主很关心宠物的情况:“何如?”
“阿娇,阿娇,胡亥在呢!”碰巧在此时,平度公主大呼小叫地跑进来。她的后面跟着窦绾和刘彻,还有两个两个抬方案的内官。
方案上,胡亥胖胖兔四肢大开,毛茸茸的白肚皮向上,一动不动仰躺着——横看,竖看,都是为主尽忠,呜呼哀哉了。
“哇……阿大,呜呜……”阿娇一看,一头扎进天子怀里,大哭。
长公主忙不迭去安抚她的宝贝,抽空瞪小家伙们一眼:不行了还带回来干嘛?真没眼力见儿。
“咕……”窦绾吓得一声不敢吭,平度小公主站在那里傻眼。只有刘彻比较机灵,窜上去捅捅胖胖兔的肚皮,向姑妈和父皇陈清说:“没死,父皇、姑母。阿娇,胡亥没死!”
阿娇从舅父怀里探出头,提心吊胆看:胖胖兔在胶东王的严重骚扰下,划拉一下腿脚,再划拉一下,最后干脆翻个身,改成趴着^_^
“呼……”所有在场的人不知不觉都松了口气:还好,是活的;真不敢想象这兔子有个好歹,小翁主会哭成什么样子。
“彻……”天子挑起眉,疑惑地问儿子:胖兔子虽然活着,但并不正常。兔子不是夜行性动物,不会大白天的就昏昏欲睡。
“太医,哦,医者喂食胡亥酒糟。”胶东王向父亲解释:“用以……止痛。”
“痛?”阿娇一听,大惊失色:“胡亥伤何处?”说着就打算扑过去看。
天子却抱住,不让:“阿娇,少待!”目光转向刚才抬方案的内官——这两个不是普通宦官,是带官职的宫内官员。医疗的事很复杂,小孩子说不清楚的,还是问成人的好。
内官中年长的那个站出来回话:“启禀陛下:胡亥兔伤于左腿。医者恐其疼痛难当,踢动之下伤上加伤,故而喂之以酒糟止痛。”
胶东王刘彻撅撅嘴,很不乐意被一个宦官抢去话头,硬生生□来道:“医者曰:照拂得当,旬月痊愈。”
阿娇这下放心了:“哦,善!”她这里会照顾的人,多多;胖胖兔,一定能痊愈的^_^
“嗯,翠鸟……呜,阿大!”娇娇翁主小嘴一扁,可怜兮兮拉住大舅舅:旧爱仍在,可新欢没了!怎么算,都是损失巨大啊。
出众人意料之外,刘启陛下并没有为侄女包揽此事的意思。天子只是抚摸着小女孩的头,温言宽慰:“得之,泰然;失之,淡然;阿娇,顺其自然尔。”
“得之,泰然;失之,淡然;顺其自然尔。得之,泰然;失之,淡然;顺其自然尔。哦,阿大,唯唯。”陈娇跟着念,懵懵懂懂;只迷迷糊糊明白,她的天子舅舅这回是不会派人帮她抓翠鸟了。
虽说有点泄气,小阿娇倒也绝不耍赖强求,和以前一样很爽快就过去了。天子旁观之余,由衷地欢喜——侄女这点,真的很得他心。
其他小孩子都很失望。刘彻皇子在背后戳戳平度,示意异母姐姐向父皇申请;平度公主几乎照着做了,被窦表姐扯住没来得及张口——窦贵女是这里最怕天子的一个,宁可回头被胶东王记恨,也不愿意引起皇帝陛下的注意╮(╯﹏)╭
薄皇后和贾夫人的表情有些诧然。倒是窦太后和长公主母女从头到底泰然自若,毫不见异色:军队和官吏,都是‘国之重器’;轻易使用,兴师动众只为给小女孩弄只小鸟——这不是‘为君之道’,反过来对阿娇的名声也不好。
几个大人叫过侍女,捧上热水、丝巾、角梳等物,为陈娇小贵女打扮。阿娇由着宫女们服侍梳洗,半路想起,问一路忘问凶犯了:“阿大,大母,阿母,歹徒呢?”
长公主眼皮子都不眨,轻描淡写道:“远逐,驱离长安。”薄皇后和贾夫人端庄地垂目,似乎坐席上发生了某种奇迹,必须全心全意对待——对那位曾经的皇家贵婿,宫中之人全部坚守三缄其口的默契。
‘远逐?只有远逐?’娇娇翁主不满,极其不满:“阿大!大母!!”
“以阿娇之意,”天子很有趣地问:“当何如处置?”
“枭首!”馆陶翁主想都没想。
贾夫人惊叫半声:“呀……!”后半声被长公主锐利的目光顶住,咽回喉咙。
“腰斩!”看看贾夫人惊愕的脸,小陈娇想了想,小手攥成拳头。
薄皇后无声地捂住胸口,很安静,很安静。
“车裂!”想想还是不解恨,娇娇翁主推开给她梳头的宫女,挥舞着两只小拳头。
窦太后长公主眯眯带笑;薄皇后和贾夫人目瞪口呆。皇宫里的侍从不亏训练有素,个个和聋子没两样——面部表情是空白。
“阿娇,阿娇呀……”天子出声,打断了小侄女兴冲冲的话头——再由着她说下去,就太惊世骇俗了。
天子用最和蔼的语气,循循善诱:“阿娇可知,世间何事最苦?”
“车裂……”娇娇翁主想想,又否认了:“哦不,乃凌迟,阿大。”
‘这孩子从哪里知道这些刑名的?阿母阿姊会教这些?’皇帝望望母亲姐姐,否决了这个念头。那两位也正满面疑惑地看阿娇呢!
视线掠过妻妾,再扫过呆呆的表姐妹俩,最后停在看上去再自然不过的小刘彻身上,天子微微勾起了唇角——小儿子纯真无邪的表情是没问题,可惜被飘忽不定的眸光泄露了真相。
‘可他又是打哪知道这些刑名的?嗯,回头找那个狡猾的小家伙。’刘启陛下定定神,对侄女说:“皆非也。”
阿娇大眼亮晶晶,求知若渴:“咦?何?”
天子:“有生不能,求死不得。”那边,小刘彻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听。
“有生不能,求死不得?”陈娇继续看着舅父兼恩师,不太理解。
“然,”天子把梳洗停当的侄女招到身边坐下:“吾遣陈午之越地。阿娇,知蚊蚋乎?”
“蚊蚋?知之,知之。”娇娇翁主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脖子:上个月某天,她在宫苑里玩的时候,被树丛里的蚊子叮了一口,肿起个红痘痘。挠了痛,不挠痒,可难受了!那天,阿母十分生气,把所有随伺的宫人都罚啦!!
“‘越’乃卑湿之地,一年四季,蚊蚋滋生不息;万万千千,多不胜数,叮咬吸血……”到这里,天子停了口——有些话,‘不说’比‘说了’效果更好^_^
“啊……”果然,小陈娇的脑海里很自动地浮现出‘歹徒陈午被成群结团、密密匝匝蚊虫围攻,全身叮无数痘痘,痒痛难当’的美妙画面。
绽开一脸纯洁欢乐的笑,阿娇投进敬爱的天子舅父怀里,甜甜叫:“阿大,阿大!”
她就知道,她的皇帝舅舅最有办法了——欧——耶!
1608 大汉五好家庭之父子 赠别
馆陶长公主刘嫖的官邸,是一座优雅富丽的……半成品宅院。
大汉最显贵帝女、皇帝唯一同胞姐姐的家,堂皇华美是必然的。但因为种种原因,这座官邸从兴建伊始就波折不断,修修、停停、改改……造成到今日,室内装修和园林景致仍然没能真正完工。所以,长公主邸唯二的两位长住小主人,现在是合住在一座偏院之中。
‘偏院’,顾名思义,就是不处在宅邸中轴线上的院落。这和传统宗法制的尊卑之念有关,于院子本身的精致度和舒适度无关^_^
“咔……唰……”又来了。
“阿硕,上遣侯父之越地,南越、闽越、东海三国荒蛮僻远……”堂邑侯爵位的法定继承人,脸色很不好:“此一行,非数年不得归矣!”
“咔……唰……”短剑在水中一荡,陈二公子迎着光亮审视剑锋;摇摇头,接着磨。
“阿硕,天气暑热,阿父带伤远行。途中缺医少药,一旦伤情恶化……”到这里,陈须顿住,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咔……唰……”再看看剑刃,陈硕这次满意了;掏出块崭新的丝帕细细擦拭。
“阿硕!”陈须拉住弟弟,很有些恼火:怎么老不搭理自己。
“嗯?”二公子心不在焉侧身让开,起来在案上的一堆杂物中找着什么:“大兄?”
陈须凑上去,一把拖住弟弟的衣袖:“阿弟,侯父出使异邦,吾等为人子,当否相送一程?”
‘总算问出来了。’陈硕坚定地,慢慢地抽回袖子;并不说话。青玉小盒找到了,打开——里面全是膏状物;陈二公子拿到鼻尖嗅嗅,满意地点点头;挖出一指头油脂,小心翼翼涂抹在短剑的剑身上。
“弟君!”陈须无奈地叫:能不能等回答过他的问题后,再去保养宝剑?
剑身剑刃都涂到了,陈二公子这才转脸,冲哥哥友好亲切地笑笑,露出八颗牙:“大兄愿堂邑侯必死否?若愿,即往相送。”
陈须一个激灵,一脸苍白看着弟弟,看着弟弟宝剑归鞘系回腰间,看着弟弟穿上外袍往外走,看着弟弟……
陈须看着看着,突然冲过去,拦腰抱住弟弟,大叫:“阿硕,阿硕,不可,万万不可呀!阿父有错,然父父子子,天伦……”
用力甩开哥哥,陈硕报以大大的白眼:“大兄,所思者何?”
“阿硕,汝……”陈须惊疑不定,嘴张半天说不出来,不敢出口的意思很明确:你收拾成这样,难道不是打算去揍亲爹?
“以子殴父,刑当‘枭首’。大兄?!”陈硕很不屑道:真不知道大哥是怎么想的,他象是那种不计后果会把自己搭上去的人吗?
“呀,阿弟……”陈须不好意思地笑笑。是他过虑了,他这位二弟是很有脑子的:皇子打姑父,朝廷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君臣身份摆在那里;但如果换了儿子殴打亲父,恐怕即使祖母舅舅再有心,也罩不周全。
陈硕见大哥晓得了,甩甩头,潇潇洒洒往外走。
“阿硕,”做兄长的猛想起一事,急急忙忙问:“阿硕何往?莫忘入宫探视母弟。”还要进宫去看母亲和阿娇呢!
一脚跨出门槛,二公子回头对着长兄勾勾嘴角:“未曾忘。小事。与陈信一叙手足之情……”
‘陈信,和他有什么情可叙?’陈须撇撇嘴;眨巴眨巴眼,随即醒悟过来,大叫着追出去:“阿硕,阿硕,等等!待为兄……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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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邑侯陈午又一次掀开车帘,向后望去!
雄伟壮丽的长安城,在天际线上慢慢变小、变小……最终,化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不见了。
瞅一眼车案上雕工精美材质珍贵的长木匣,陈午抹抹脸跌回竹枕,无声地笑、笑、笑,不停不休……
很久以前,当他还是堂邑侯家那位意气风发的少君时,陈午也曾梦想过仗剑携琴远游四方的逍遥和快乐。后来,迎娶了公主妻,做了帝室的半子,儿女们一个个相继出世……这个愿望,就越来越遥远,越来越不实际了。
‘如今,他这算不算得出夙愿?’堂邑侯忍不住,实在忍不住笑啊笑……自胸腔中发出笑声很怪异,和着表情扭曲的脸,让两个伺候的家僮畏缩进车厢角抱成一团。
那个长长的木匣里,隆而重之盛放的是‘汉节’。那是大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