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天子的眸光渐冷渐远,嘴上则依旧……温和如故:“一一道来。”
“阿大,”小阿娇缠住大舅舅的臂膀,小脸整个贴上去,软糯轻柔:“阿大细听呐,阿娇所求者,
一愿我皇汉四方安泰,五谷丰登;
二愿阿大长健;
三愿大母长寿;
四愿阿母长宁;
五愿诸兄长顺……”
不知不觉间,天子嘴角的上弯幅度,越来越大。
说完一大通,小女孩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还不忘拉住舅舅确定:“阿大乃天子,君无戏言。阿大须有求必应哦!”
“好!阿娇,好!朕应,朕应!有求必应。”刘启陛下一脸柔情怜爱,几乎拧得出水来。
内史公主差点掐破自己手上的皮肤:这样,这样……也行?
…… …… …… ……
黄昏时分,临江王从长乐宫回到未央宫母亲的住所。
母女加三兄弟欢聚。
一家人谈笑间,消息灵通的三弟临江王向哥哥母亲提到刚才在长信宫目睹的一切:宫外送入长乐宫,指明赠馆陶翁主的上巳节礼物,堆得和小山有一比。今天下午,未央宫宣室殿也送了好多匣子盒子过来——父皇难得好大方!
“啪嗒!”内史公主手中的筷子,砸落在地。在座众人都吓一跳。
“内史?”“细君?”兄长们惊异。
“阿兄,”内史公主貌似平静:“吾欲得一犬!”
“犬?好!”三兄弟松了口气:就是想养条狗,有什么难?妹妹干嘛那么吓人。
但三位哥哥才松的那口气,立刻又被迫着收紧回去。
因为紧接着,内史呲牙咧嘴、咬着字眼:“猎、兔、犬!!”
栗夫人和三兄弟:“……”
1205 上巳·刘彻
宫中朝思暮想整整两年的上巳节,终于来临了!
宫女、嫔御、公主、皇子、帝后……浩浩荡荡来到长安城郊外。大家一起踏青、戏水、嬉闹、野炊……与同样出城迎春的长安士民、少男少女们,彼此欢歌笑语、投桃报李、眉来眼去——这是,绝对地,不可能滴!
普通宫女根本出不了宫门,只能在宫里放假,领些赏赐闲适个一两日。能出去的,也接触不到民间。
郊外的皇庄,多少年前就挑选山明水秀的风光佳丽地,种植了大片大片的桃林樱花,覆盖连绵出好远。这一方区域,引了清泉明溪,修了亭台小桥,还有搭好的行在以供驻跸。
出游的前两晚,长安的北军南军就出动了。两万汉军把这块景点围到水泄不通。
旌旗招展、甲胄鲜明、剑戟如林的大汉军容,别说平民百姓,恐怕只有荆轲级别的那种贪天刺客才有胆子闯入其中,一试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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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只要忽略掉远处密密匝匝的军士武官,这场郊游还是非常令人愉快的。’十皇子很想得开地考虑。毕竟,满眼花红柳绿,草长莺飞,当真是美景如画。
不过,才没一会儿,刘彘就在心里暗暗加了一条:不够!还得忽略掉另一样碍眼的物什——他家二姐。南宫公主今日上下一身新,头上是凤头金钗和一大摞花色发针,腰间系白玉璧等叮叮当当一堆坠饰,珠光宝气逼人晃眼。
王美人的二女儿在诸皇子皇女群中穿来梭去,不管是相好还是相恶,逢人就停下搭讪几句,时不时毫无必要地抬高手臂,好露出腕上新得的——海珠手钏。
‘真是吃错药了!!’十皇子一脸鄙夷地扭头。打从宣室殿回来,二姐就处在这种莫名其妙的亢奋状态,活像只‘偷吃了家里的腊肉,又幸运没被主人发现’的细狗,看了就让人讨厌——瞧,临江王哥哥在憋笑,石公主姐姐的袖子就没从嘴前放下来过!
‘至于吗?不过是从父皇手里要到三样饰物而已!’刘彘皇子只觉得血往脑门上涌!
椒房殿、长信宫里的奇珍异宝堆山积海,而他从没见祖母、姑妈或者嫡母表现出哪怕一丝儿的在意。就是表妹阿娇,小小的年纪,对那些珠玉也是大大方方,‘有’或‘没有’全不放在心上。那,才是帝室的尊贵,才是皇家的风范;哪像南宫……
‘呀,她竟然是嫡亲同母姐姐,真丢脸啊!!阿母呢,怎么也不管管她?’十皇子开始四下里寻其他人。
找到了!王美人拉着阳信公主,正扎在栗夫人周围的贵妇群中,忙着向皇太子生母献殷勤——怪不得,怪不得今儿南宫为所欲为,随心自由!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刘弟弟不想见二姐,南宫二姐却送上门了。
南宫公主仰着头,张开双臂转一圈,满怀期待地问自己亲爱的幼弟:“阿彘,阿姊今日何如?”
“好!”天真无辜的彘弟弟纯真无邪地赞美,笑容比蓝天白云更明朗更阳光:“次姊艳冶,远胜乐府美人!”
说完,彘皇子撒丫子,一溜烟……跑了。
“艳冶,呵呵……远胜乐府美人,嘻……”南宫公主念叨着弟弟的话,开始还洋洋得意。
没一会儿砸吧出味道,二公主‘腾’地跳起来:乐府美人,都是乐户人家的女儿。而‘乐户’是……贱民!小混蛋!!
盛怒的二姐嚎叫着追打弟弟,被阳信公主一把抓到母亲身边,站规矩:刚才东游西逛就由她去了。现在愈发了不得,竟然大庭广众之下不顾礼仪地满地疯跑,还有一国公主的样子吗?
南宫再厉害也不敢同时在母亲姐姐的眼皮子底下作乱,只能忍气吞声,乖乖陪立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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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皇子本来还想在兄弟中多呆些时候的,但后来改了主意。
刘荣虽还没有举行正式的立储大典,但被里里外外的人一口一个“皇太子”“殿下”叫着,言行和举止已完全是‘一国皇储’的自觉和态度。
栗夫人的另两个儿子也有点功德圆满、沾沾自喜的味道——河间王和临江王都不是张扬没分寸的人,但细细查看还是能瞧出端倪。
几个年长的皇子一路谦逊一路讨好那三个,区别不过是有人做得高明些,有人做得露骨点。只有几个小皇子,还懵懵懂懂无知无觉,兴高采烈地沉浸在游戏和玩闹中。
这类场面,看一会儿会觉得有趣;时间多,就没意思了。于是十皇子借口‘更衣’,溜之大吉。
“此处,此处。”指挥从漪兰殿跟来的从人将长厚垫设在松树前,坐上去靠着树干……舒服!
两只手臂在脑后交叉,刘彘皇子慢悠悠低唱:“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樱树?桃树?嗯……还是桃树多。桃花,真美,象……阿娇;哦,不,应该是阿娇象……桃花……桃华。
头往后仰,小男孩欣赏着眼前如烟如霞的花景,稍稍改动了一下古诗:“伐桃许许,酾酒有藇,既有肥羜,以速诸父。宁适不来,微我弗顾,於粲洒扫,陈馈八簋。既有肥牡,以速诸舅,宁适不来,微我有咎。”
噫,不对……别人都在赏桃花赞胜景,自己却口口声声要‘伐木’,似乎……颇煞风景呢!?再说,阿娇怎么能‘伐’呢;桃华,自然是‘移栽’,整株的移植,方好!
满脑袋奇思浮想,十皇子口中不停,嘻嘻哈哈接着背:“伐桃……嗯,伐木于阪,酾酒有衍,笾豆有践,兄弟无远。民之失德,干糇以愆,有酒湑我,无酒酤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迨我暇矣,饮此湑矣。”
“于上巳思伐桃,阿彘?”背后,传来熟悉的话音——低沉威严,带着几不可查的笑意。
“父?”小皇子一骨碌弹起来,行礼:“父皇!”
“免。”天子在儿子空下的位置坐下,环视四周不由点头:向阳背风,视野开阔,能收大半美景入眼底。小刘彘很会挑地方,有眼光。
打量一圈儿子的临时歇脚处,皇帝忽然觉得少了些什么。
‘什么呢?人人有的,今天该有的……桃花?!’皇帝含笑:“阿彘,汝兄弟皆游赏,何因独处?桃花何为不佩?”
刘彘一愣:佩桃花?和二姐一闹腾,早忘了。
想一想,跳过第一个问题,十皇子直接回答第二个:“父皇,彘不愿伤及四时。”
“嗯?”天子意外,挑挑眉:“何意?”
“父皇,”刘彘低头思索了一小会,才抬头回答父亲:“春夏秋冬,四时更替,天道也;然后,春花秋实,各得其所。”
“开花,方结果;花在,则果生。”彘皇子双手交握,侃侃而谈:“儿实不愿以一时之贪欢,伤及桃树,误却花期,以致年无所获。”
天子听得津津有味,徐徐颔首,淡笑不语。
见父亲神情放松愉快,十皇子嘴角上勾,眉梢眼角带出几许自得:父皇是博学多闻的帝王。能在父皇面前有上佳表现,可不是容易的事。今天做到了,自己也觉得了不起。
余光中扫到,天子眸中清波移动,不高不低肃声吩咐:“阿彘,《伐木》不合,《秦风》大不宜。易之!”
“啊!”刘彘皇子刚才还喜气洋洋的脸,立刻垮掉:他还没开蒙好不好?能背得出多少诗啊?临时找合适的背,难度也太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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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大,阿大!”甜脆的呼唤,遥遥传入耳际。
刘彘那里正急得抓耳挠腮,火烧火燎;一听这叫声,简直如闻天籁:阿娇!是阿娇!娇娇最可爱了,真乃及时雨啊!
只见馆陶翁主拉着窦绾,领着胡亥胖兔子,蹦蹦跳跳往天子这边来。
“阿娇!”天子果然没再追问——小刘彘低头,默默偷笑,嘴快咧到耳朵沿了。
刘启陛下把侄女放腿上坐着,摸摸小女孩头上的花冠,很不解地问:“阿娇,花冠制者谁?蔷薇何?”
小冠用嫩柳条做骨架,插缀深红色和大红色的蔷薇花,花朵四周再以墨绿叶子缠绕衬托。这顶花冠小巧玲珑鲜亮美观,但也很奇怪——‘上巳’嘛,要戴也该戴桃花冠;为什么选用蔷薇花呢?
“胜从兄赠与。阿绾亦有得。”说着,陈娇指指边上敬立的窦绾:窦绾的发上,也是一顶蔷薇花冠,只是花朵是黄色的:“胜从兄言曰:桃花色浅,与娇娇服色不合。”
这样?天子瞧瞧侄女身上,点头:刘胜这小子感觉没错。朱红色绣锦丝绢的曲裾,虽然将小阿娇衬得肤光胜雪妍丽动人,但还真是不适合戴浅红色的桃花——也只有深红大红的花冠才压得住!
眺望远处连片的浅红云霞,天子转了话题:“阿娇,尚记《桃夭》否?”
“记得,记得!”阿娇抢着说。
天子:“能否一诵?”
“自然,”馆陶翁主摇头晃脑开始背诵,娇娇软软的甜音冲口而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阿大……”
“好!”天子很高兴。这是他一年前亲自教的,没想到小阿娇半字都不错,那么流利地背下来。
“阿大,呵……”娇娇翁主搂着皇帝舅舅的脖子咕叽咕叽笑不停,信誓旦旦保证:“但凡阿大所言,娇娇皆牢记在心啊!”
天子大乐:“哦?哈哈。我家阿娇,聪敏,至孝。”
“父皇,父皇,”刘彘不乐意了,争取扳回一点父亲的注意力:“父皇所言,阿彘亦牢记在心呢!”
刘启陛下右手抱着侄女,左手伸出摸摸儿子的额头说:“阿彘,汝当更名矣!”
“更名?”十皇子有点跟不上思路:什么意思?
大汉天子微笑,缓缓道:“吾儿通透,当更名为‘彻’!刘彻!!”
1206 远虑
四月,大汉皇帝举行大典,册立长子刘荣为皇太子。
京都长安城,精华尽出。
未央宫内外,环佩叮当,冠带如潮,云蒸霞蔚,繁华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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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据《周礼》进行的立皇太子仪式,繁复和冗长。从凌晨折腾到日暮,足以让一个健壮男子大呼吃不消,更别提一位年迈体衰的老妇人了。
“阿嫖,典礼观之何如?”典礼结束,回到长信宫,窦太后已经虚无到几乎站不住了。
馆陶长公主半搀半抱,安顿老母靠在长榻的软垫上,边为母亲解衣带边说:“赫赫扬扬,煌煌不可言传。”
“如此,……甚好。”窦太后有些欣慰,也有些伤感:“憾之,阿武不入朝,无从目睹盛况……”
长公主看看母亲,没接话,心里有几分嘀咕:母亲心底真正想要的,或者是另一场立储仪式——幼弟刘武被立为大汉储君的大典?
身为人母,馆陶长公主很理解自己母后的想法。其实,如果换了她自己,肯定也会做同样的打算——对一个女人来说,有什么比两个儿子都成为天子更荣耀的?
再说都是自己的骨肉,一个为君一个为臣,兄弟两地位悬殊,做母亲的边上看了总是不舒服。否则,她又何必巴巴地盯住皇帝大弟给陈硕封侯——心同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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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珠、璜、珍珠、玛瑙等等宝物串成的玉组佩非常非常沉,刘嫖公主解下捧在手上都觉得重。
长公主微皱眉,看看母亲花白的鬓发,不无担忧:这些昭显身份的装饰品,什么分量啊!戴一整天,真够呛。
见母亲神色惘然,有沉入冥想的态势,馆陶长公主赶忙琢磨着给换个话题:“阿母,皇太子年近弱冠,尚无正室,恐为臣民非议。”
侍女们帮着,将皇太后后腰上系的‘绶’取下,长长长的一大条幅……哎,这个,也不轻。
刘嫖皇姐手里忙着,口中继续说:“太子宫不宜久虚,不知阿母……”
轻手轻脚再解下‘蔽膝’。蔽膝和下裳的颜色是一样的,区别是蔽膝上彩绘装饰了翚翟纹。翚翟是五彩的雉,华彩缤纷,绚丽异常。
战国以来,华夏族就盛行早婚。以刘荣的年纪,也实在应该娶妻了。窦太后明显被这个新议题吸引过去:“啊?皇太子妃呐……”
呆了一会儿,皇太后忽然抚掌,“呵呵”笑起来:“善,大善!孙儿娶妇,则曾孙出。”
纤细的玉指,不期然在‘纽’和‘约’上停顿。长公主挑挑眉,一丝不豫闪过:这……可不是她希望的谈话进展方向。
“母后,皇家非黎庶百姓!”馆陶皇姐悻悻然言道:“子嗣虽重;然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皇太子妃备中宫,当慎选名门嫡支,……”
窦太后伸开双臂,让女儿能顺利解开礼服的大带,怡然自得地享受爱女罕见的长篇大论——只有极仔细极仔细观察,才能发现老太后的唇角,微微上扬。
说啊……说啊……说……长公主猛然惊觉不对!似乎,好像,给阿母耍了啊?!
扭身靠向母亲肩头,馆陶公主这个不依:“阿母,阿母!阿母……”娇嗔绵软、肆意随心之态,哪还有半分平日里大汉第一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