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点点头,唇角上挑,眸光里几分恶意几分捉弄,问;“吾儿何不自请于阿娇?辩才如此,咬一耳足矣——”
“父……父皇,”红潮上涌,刘彘头低得不能再低,话都说不顺了。
上次‘咬人’事件后,他都被嘲笑死了,哪还敢去找阿娇啊?
再说,就是他敢去想去,这不没机会呢!难得几次按礼制去长乐宫给太后祖母请安,还老见不到表妹的说╮(╯﹏)╭
“哈哈!”天子大乐,对小儿女之间的玩闹直觉有趣,当下决定不再为难可怜的儿子——小家伙还带伤呢:“好,为父代彘说娇。”
“谢父皇!”刘彘高兴得蹦起来,半路想到君前礼仪赶忙停住,规规矩矩向父亲行礼致谢。
天子兴味盎然,微笑着点头。
901 ‘联姻曲’之 妾
随着内官一声吆喝,几个小黄门一起发力,载着少妇的肩舆被众人稳稳抬起,在候见贵妇及官员毫不掩饰的羡慕中,向长乐宫深处行去。
肩舆是馆陶长公主的。皇宫里,除帝后外不得骑乘,无论高官还是显爵只能步行。窦太后心疼爱女,特意向皇帝给刘嫖殿下要了这项特权。
今天,长公主派出自己的步舆到宫门口接怀孕的刘若,自然惹人注目。
刘若泰然自若地高坐在肩舆上,对诸贵人和宫侍的审视和议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知道这些人会说些什么:
如果说这一年来,刘礼以‘天上掉下个楚王位’被公认为最有运气的人;那么,全大汉本年度最大的‘咸鱼’就是——齐王族!
汉国近百年,凡牵连进谋反叛乱的反王,留一条命苟延残喘的有,保住王位的极少,能留在故国保持原来王位的则从来没有过!
而这史无前例的事,竟然发生了!齐国仍在,齐王室依然,犯事的齐王刘将庐是自杀了,但天子下旨‘准其子,原齐太子,继父之后为新齐王’。消息传出,刘氏宗室、诸王列侯都唏嘘不已:就凭儿子能即位,刘将庐就死得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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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不值?值不值?值不值?’这是个多么令人心碎的疑问?!
她好想疾呼,好想对着父亲、母亲、兄长、对着所有人高喊:不值!不值!不值!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如果能选,她不要王位,只要父亲!!
可是理智告诉她:她不能!这不是她要的结果,却是她父王要的结局!
看一眼身上素淡的袍裾,刘若举起右手移向鬓边,扶一扶鎏银素金簪,那是她身上唯一的饰物。
出嫁从夫!已婚女子礼制上必须依夫家行事,为人之女却不能为亲父戴重孝,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这类折中方法表达些许对亲人的追思。
旁观者所见,只是浮面上的迷彩,谁又能深入体味当事人的悲痛和辛酸?有没有人知道,她的心在流泪在流血?!
“君主!”随侍的乳母递上一方洁白的丝巾,打断了齐王主的沉思。胖奶妈只顾记挂女主人的需要,浑忘了走到满头汗正式她自己。
刘若默默接过试去额上的细汗,尽力定下心神,将满腔的愁绪深深锁进心底:大事在即。齐国,她的母邦,她的母亲,她的兄长,还远不到可以高枕无忧之时!逝者已去,生者不息,她能做的就是让父亲的自杀变得值得些,更值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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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殿到了。刘若下舆,在殿门外褪了云头丝履,由乳母搀扶着跨进门槛。
才拐过云母大屏风,就见殿内西侧的席上放置了大大小小的托盘和箱笼,数十件裘皮服被分门别类叠着,数个宫人围坐一圈,正一一检视。
正中上方的高榻上,簪环琳琅的馆陶长公主一身锦缎辉煌、环佩叮当,正斜依一只大引枕对着个内官细细嘱咐:“长信宫小食,须……秋季多燥,提点吴女多给翁主饮水……”
内官拱手侍立,诺诺个不停。
刘嫖公主抬头见族妹进来,挥手打发内官出发,遂起身拉住刘若的双手,亲亲热热揽到身旁坐下,命宫人将早备好的温热饮品奉上。齐王主谢过,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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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暄一番,刘若直接切入了正题:代远在临淄的齐王和齐太后,向馆陶长公主提出求婚。
“婚姻?阿娇?”刘嫖殿下有点意外,她没想到刘若会一来就提婚事,而且还是女儿的婚姻。
‘齐国这地方不错,富庶繁华,是文华荟萃之地。而这人选嘛……’长公主绞尽脑汁,开始在自己的记忆中寻寻觅觅,然后很失望地发现:对这位申请当自己女婿的男孩,她所知道的只有‘齐太子是刘若哥哥的嫡长子’,其余都是空白!
‘嗯,她怎么可能把女儿嫁给一个容貌品行一无所知的人?再说,齐地虽好,到底比不上长安呢!’长公主和和气气地回答:“阿若,阿娇尚年幼,论及婚姻为时太早。”
拖延,是一种婉拒^_^。
刘若点点头,没有纠缠下去。
娶陈娇入齐王宫是母亲所梦所想,却也是她最不看好的想法。自嫁入长安,进出宫闱这些时月,刘若很明白帝后对那位小翁主的态度:让陈娇远离长安,嫁往他乡的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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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一位眉目清秀的宫人起身,捧了件玄色裘皮大氅到刘殿下前,低低禀告大氅的拼接有问题。
“此母后之冬装也。少府初制,皇后处送来。”长公主一边解释,一边接过大氅翻过来查看。
刘若在侧,见这大氅取自玄色狐皮,丝里并未彻底缝合,底边都空着,想来是为了方便验收;这裘皮毛峰丰厚油润,毛色纯正如一,剪裁更是讲究——看起来,十分的完美。
“粱女?”长公主显然和族妹的看法一致,带点疑惑地问。
“禀长公主,此处……”粱女微微欠身,往衣服左边腋下一指。刘家的两位往那里看去,只见大氅腋下,有两张皮子的拼接处有一处错针,因位置偏僻,线色和皮毛又极相近,还真不容易发现呢。
到这里,齐王主不由对这个细心的宫人打量了一番:二十左右的年纪,浅蜜色的肌肤,眉清目秀,中上之姿,举止端庄中带些拘谨。看样子是个细致规矩的人。
“有理。”长公主同意了粱女的见解,转头唤出个内官,命其将这件瑕疵品狐衣退回少府。
粱女并不多话,只低眉垂首行了礼,算是感谢长公主的认同;随之就倒退着回到席上,接着检查剩下的皮衣。
刘嫖殿下的目光追着粱女好一会,满意地笑了:前阵子自己随便找了个理由将粱氏由宫女提拔女官——低级女官——当时不过是看在其兄和长门园面上,想让她在宫里过得更舒适些。如今看来,这提升还真是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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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内官离去后,刘若向族姐提出了母亲兄长的第二项求婚意向。
这回,长公主更认真地考虑了一下:
次子没有现成的爵位,虽然以后大弟一定会册封一个爵位,但那是未来!
娶齐王的嫡长女未尝不可。看眼前刘若的行为品貌,齐王室的家教总是不错的。
只是……她两个儿子里,总要有一个娶公主吧?虽然天子没明确表示,但长公主还是凭着多年的亲情和默契,感觉到皇帝对自己长子和梁王女的婚姻有所不满。
刘若等在一旁,小心地观察长公主的脸色,一步步走向失望:她就知道,这门婚事看似合宜,门当户对年貌相当的,但实际上希望渺茫。以馆陶长公主和天子之间的亲厚,长公主娶天子女做儿媳顺理成章。现在陈须已定下梁王家的王主,那么,陈硕十之八九就会去尚公主——母亲存有奢望,自己也只是做人女儿勉力一试而已。
果然,长公主婉拒了齐王室的联姻意向,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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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次……殿内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这时,一名女官自殿外款款而入,低头向长公主行礼:“启禀长公主,皇长子与临江王往皇太后处请安。二位皇子赠翁主娇礼。”
‘又送礼啦?’长公主忍不住笑问:“所赠何物?”栗夫人的儿子们是得着机会就给女儿塞礼物!哈,真难为两个年近二十的青年了,想那么多讨小女孩欢喜的花招玩意儿。
“木球。”女官回答,抬眼对上刘公主不解的目光,连忙补充细节:“此木球中空,镂花雕饰,内含二小球,灵动,极巧。翁主爱甚。”
‘呵,听上去就很有趣。’长公主颔首。
再回头,长公主面对族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人家好心好意,一而再地回绝在情面上有点过分。
‘就是等这个火候,’刘若在袖中捏紧了拳头,提出齐王室最后一桩请求:“先父庶长女,归母舅家,生二女,愿充二位侯君下陈。”
长公主一惊!觉得匪夷所思:老齐王的庶长女,好歹也是王主身份,嫁到齐王后娘家不可能做妾;生下来的女儿身份不低,怎么给人当侍妾?而且还是两姐妹一起送入一家?
“恐……不妥?二位贵女既为王主所出,怎可屈居侍妾?”长公主都有些结巴了。
本心而论,刘嫖殿下非常不愿对这位大腹便便的族妹再说一次否定的话,只是,这个提议实在太离谱了!毕竟,侍妾是类似女奴的身份啊!
“女侄不幸,其母早亡,生父遭逢变故,自幼养育于王宫之左,”齐王主殷殷切切,努力向当朝皇姐推销自己的两个外甥女:“二姜蒲柳之姿、薄有才艺,幸贞静有养、妇德无亏,若得为长公主执帚,实为大幸。”
“这……”长公主陷入两难,既不想太驳齐国面子,可又不想招惹麻烦。这两个姜姓女孩虽没有正经爵位,但确是正儿八经的贵女,还和齐王室渊源非常。以如此身份当侍妾,总觉得十分古怪。而且,陈硕还好说;长子陈须这边娶的是小弟家的亲侄女,这未娶妻先纳妾的,弟弟那边可说不过去。
刘若一直注意着皇姐,见势不妙,急忙哀恳:“家母家兄待长公主之心,至诚至敬。若造次,然请长公主三思。”
说着,刘若拜倒在凉飕飕的漆木地板上行了个大礼;胖乳娘吓坏了,想去拉又顾及这是皇宫,只得跟着跪在女主人身后掉眼泪。
看着眼前的孕妇,隔个大肚子竭力把额头压向地面,长公主无法不动容,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沉吟良久,刘嫖殿下只得说:“容我考虑一二。”
刘若改跪为坐,轻轻松了口气:没拒绝,有希望,就好……
902 大汉五好家庭
当甜美芬芳的清香在长安的空气中飘逸流散,当一簇簇金色的花朵在桂叶的浓密碧绿间绽放,时入中秋了!
太阳慢慢斜挂。
长安城东的街道上,一辆外观质朴的马车不急不慢地驶过。
车厢乌木无纹,轮轴上也没什么装饰,但两匹同色的骏马、行时几可忽略的车声以及车夫娴熟的技巧,都让有眼力的行人意识到车主人的不凡。
车厢内,衣饰华贵的少年风流自若,闲闲挑起车帘,向外漫无目的地张望;两条修长的腿极没样子地高高翘起,搁在对面的车案上。
‘啪嗒!’对坐的那位一甩长袖,锦缎沉逸,袖管正敲在弟弟不规矩的脚上,满脸的不赞同。
陈硕“嘿嘿”一乐,把脚在哥哥座位边的空挡上放好,算是个折中。
“细弟,光阴如梭……”堂邑侯世子忍不住侃侃而谈。
“知之,知矣,”陈硕晃晃脑袋,对哥哥的横眉立目视若无睹,但看在兄弟情面上还是意思意思一句:“年齿日长,当行规而蹈矩!!”
嘴里说着一套,陈硕象没骨头似的瘫在宽大的车座,随手从车案食盒里摸出只肥鸡腿,张嘴就啃。
馆陶长公主给儿子们制备的马车是‘闷骚’中的楷模:看上去普普通通,内里却别有乾坤。最好的材料,最讲究的做工,不惜工本全花在功能和安全上;关起车门,恐怕比诸王的王车都舒服。
陈须一皱眉,却无可奈何——他虽然是哥哥,但拿这个跳脱的亲弟弟还真的没辙。
咀嚼声在车厢里响了一阵,停下,陈硕忽然‘扑哧’‘咕叽’地乐起来:“阿……阿兄,欲知世子新妇容色乎?”
陈须很清高地别过头,做不屑一顾状,可惜烁烁放光的眸却泄露了少年心事:在梁国时,与自己订婚的这位表妹正巧有恙,一直无缘得见。二弟在梁王宫呆得时间长,肯定见过。
正妻是要陪自己一辈子的人,说不在乎相貌根本是高调。
“嘻……呵呵……”陈硕就没放松过观察大哥的表情,现在见对方胃口被自己吊起来,反而坏心地抽了手,只嘻嘻哈哈个没完没了;把堂邑侯世子气得发抖。
过了好一会,陈须平静下来,歪过头瞅瞅小弟身边放的藤条小箱,脸上挂起幸灾乐祸的笑容:“阿硕,阿娇处进展何如?”。
“咳……咳咳……”陈硕一个不留神,几乎被半口鸡肉呛死。拳头在胸口猛捶一通才消停下来,满怀幽怨地横了长兄一眼:明知道自己这段日子在宝贝妹妹那里吃瘪,都被阿娇冷落到天边了。大哥,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选择性失聪,把吃剩的骨头肉渣抛出窗外,陈少君拍拍巴掌,掏出手绢擦干净双手,兀自打开小箱开始整理今天的收获。箱子里堆满新奇趣巧之物,什么木雕的小马小羊,彩陶的公鸡仙人,一长串丁零当啷的青铜铃铛,细柳条编的玩家家小榻小案——这是兄弟俩在东市西市转悠一上午的收获!
“唔,阿硕,花不好!”世子指着箱里的一把头花说。
今天两个人一路上见好看好玩的玩意儿就收,买的时候没怎么挑拣。现在倒出来细看,才发现这花实在有些拿不出手:头上戴的簪花还是少府宫匠制的工艺精湛雅致好看。阿娇用的宫花,绢的、纱的十天换一茬,哪里会用到这些?
“有理!”陈儿公子点点头赞同,抄起来一把扔出车窗——半点公德意识都没有^_^
“此何物?”陈须看二弟捧出个卷轴,小心翼翼放进左边的袖子,很好奇。
“帛画!先秦故事。”陈硕答道,想了想又把卷轴从袖子里取出,还是往箱内寻了个地方安放。
“先秦?何用之有?”陈须莫名其妙:秦朝那些事师傅都教过,早烂熟于心了,干吗还买画卷?
陈硕神秘兮兮地一笑:“予阿娇,观帛画,说祖龙二世之故事!”
“聪明!”陈须回以会心的笑意:二弟不再单买礼物,改战术了嘛!小孩子最喜欢听故事,好看的帛画加上精彩的讲故事,阿娇一定喜欢。
物件太多,两个男孩放进去的时候都没注意,铃铛长串下缀的丝绦穗子纠结成了一团。陈硕低头,耐下心气动手开解。
陈须见弟弟弄几下扯不清,就递上一把随身匕首,建议:“裁断?”
“否,断之可惜,铜铃将失色不少。”陈硕想想谢绝了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