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陈午出面向妻子举荐了一个人选——小任女的姐姐大任女。这实际是小任女的主意:趁馆陶公主有孕,陈侯得隙又和小任女相会,一来二去竟也有了身孕。小任女自知和帝王女云泥之别,身家前途唯仰仗公主施恩;于是就央求陈午把自己的姐姐推荐给长公主去当娇翁主的乳母,以图讨好帝女,为儿子和腹中骨肉谋一个出路。
陈午顾念宠妾和庶子,从中斡旋;长公主忙于宫闱诸事,不明就里,就首肯了。谁知道,大任女竟一时疏忽创下大祸!
到发现时,馆陶长公主的小宝贝早已没了气息——面庞淤青一头大汗,一检查就知道是窒息所致。噩耗传来,小任女惊厥在地;醒来后,搂着儿子陈信放声大哭,惶惶不可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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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贵宁馨的堂邑侯府现在是战区!
战区?对,而且是一场一个人对所有人的战争。现阶段战果是:一边倒的胜利,单打独斗的那个胜!
馆陶长公主把丈夫斥骂出去后,就开始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只顾怀抱女儿,边轻唤‘娇儿’边低吟着歌谣儿曲。似乎翁主娇只是在寻常睡眠,并无异常。
所有人面面相觑,交换的目光是‘敢想不敢言’:长公主是不是受惊过度疯癫了?
消息传出,京师讶然!
侍女、阉侍们哆哆嗦嗦上前,想劝长公主休息饮食,得到的是拳打脚踢。家令、官吏们想请殿下安葬小君主;劈头盖脸就是怒骂。宫里闻讯来人,女官内职们奉命传话慰藉;长公主听而不闻。
陈氏内眷,刘氏宗亲,长辈族老来了;长公主视而不见。高官显要进府,劝解着‘生死有命’的名言;长公主嗤之以鼻。皇城里的皇亲国戚,外戚命妇、各位在京的公主、长公主、大长公主纷至沓来;长公主恍若不觉。
刘公主对所有打扰她哄孩子的人一样的声色俱厉:“吾女唯嗜眠,睡足自醒。汝等何人,安敢提及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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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东升,艳阳西下……周而复始。三天,这三天的每一日,都是度之如年。
堂邑侯门前高车交织,冠带如云,可人们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任何想带走女婴的尝试,都遭到长公主最激烈反抗——往日优雅端丽的皇女现在就象一头受伤的母兽,对所有意图靠近的人亮出利爪。
刘嫖公主废寝忘食,日日夜夜紧拥陈娇,声声轻唤爱女的乳名——任凭声线沙哑、双目流血!
长乐宫中的薄太皇太后,自独子文皇帝驾崩后一直心境惨淡、诸事不问的;这次也屡屡派遣心腹过府探望。未央宫中的窦太后骨肉连心,早急得团团转了;如果不是天子坚决拦着,怕早两天就找来了。
到第三天,堂邑侯府终于不出意外地迎来了天下最尊贵的熟客:刘启皇帝陛下。天子携诸大臣亲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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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和长公主只一个照面,就惊到双眼圆瞪:才不过两三天不见,最爱美资靓饰的长姐竟不修边幅、憔悴如斯?
“阿姊!”天子上前一步扶住长公主的手臂:“何至……如此?阿娇固可惜,然父皇大行未久,母后犹虚,怎堪忧烦?”
长公主转过脸,眼神聚焦在皇帝面前好一会才有点明白过来,轻轻叮咛:“陛下,陛下。娇儿睡矣,莫高声……”
天子见姐姐一副词不达意、执着沉迷的样子,紧紧皱起了眉。他轻拍阿姐的后背抚慰,同时向身后悄悄比了个手势——趁长公主不备,一名内侍忽然出手抢过了襁褓,迅速向门外退去。
怀里……空了?!馆陶长公主反应过来,立刻尖叫着追过去。可被身后的皇帝弟弟一把拦腰抱住,劝阻:“阿姊,阿姊保重!阿娇福薄,宜令其早日入土为安。”
馆陶公主奋力挣扎,拳打脚踢,嘶声哭叫:“阿启,阿启,娇儿还我,娇儿还我……阿娇未死,阿娇未死!”长公主是完全陷入狂乱了,以致彻底忘了尊卑君臣之别,把当年姐弟俩在代王宫时的称呼都叫出来。
刘嫖真是拼命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深宫贵女竟三五下挣脱了钳制,飞扑上去一把夺回孩子。动作之快之猛,连着撞倒好几个侍从。
女儿在抱,长公主飞也似的退避十尺,离她亲爱的天子弟弟能多远有多远。
皇帝满脸的不忍。四目对视,天子温和地劝解:“阿姊,阿娇殁矣!”
馆陶长公主毫不退缩地回视帝王:“阿启,吾女好眠,睡足即会醒来。”
顿了一顿,刘嫖咬咬樱唇,沉声道:“陛下,嫖得梦父皇。父皇承诺定送阿娇归来……”
天子挑高了眉毛,惊疑不定地看着姐姐,脸色一变;转而又撇了眼姐姐怀中的婴孩,不禁鼻酸——多可爱的孩子,前几天抱进宫来时还生气勃勃的俏皮样,如今成了这般光景,做母亲的怎么受得了?
长叹一声,皇帝向四周递了个颜色——侍从们,又围了上来……
“大胆!”长公主一边喝斥近侍,一边向弟弟苦苦哀求:“陛下,父皇确曾入梦,言必送阿娇归回……”
纠纠,缠缠……馆陶长公主渐渐寡不敌众,襁褓中的陈娇眼看就要被再次抱走了。
似乎和母亲心有灵犀,三天来一直毫无动静的女婴忽然轻轻“啊”了一声,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张开小嘴,打了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哈……欠……
201 神迹
天幕漆黑……
皇城,六马安车在驰道上缓缓行进。天子静坐其内,若有所思,神色明灭不定。宫车之后,文武大臣鱼列随行,冠带俨然,玉佩琳琅。
宫车在宏伟的殿宇前停止,刘启缓款下车,慢慢向内走去。臣子们在后拜伏恭送,按照礼制,朝臣无召唤不可入内廷。
行到一半,君王忽然回过头来,叫了一声:“晁错!”身穿左内史官服的中年男子口中应着,紧随天子之后步入路寝;身后,留下一片或不屑或嫉妒的目光。
天子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停顿下来。身后的晁错险险撞上皇帝的后背,急忙收腿。
皇帝犹豫了好一会儿,抬步,又停下,终于回头沉吟着问:“长公主所言先帝托梦一事,卿家以为,是邪?非邪?”
晁错拱手为礼,言之凿凿:“陛下,鬼神者,虚无缥缈,无可论之。长公主爱女心切,其情可悯。”
皇帝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挥了挥广袖回身继续向内而去。晁错知意,躬身告退。
等晁错走远,天子转而问随侍的御前内官:“太后何如?可曾安歇?”
内侍垂首回复:“已安歇。长公主喜讯至,太后即缓,现已就寝。”
“甚好!母后近日忧长姊而伤神,今稳妥,可安心静养。吾明往椒房殿请安。”天子一脸宽慰,含笑点头:“摆驾宣室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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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的宣室殿内灯火通明,早做好了迎驾的准备。
一见皇帝回来,宦官宫女们急忙上前伺候,一群人服侍宽衣的服侍宽衣,递面巾的递面巾,送水的送水……近百人井井有条。
刘启陛下正打算躺下安寝,就听到有内官报奏:椒房殿将行求见。
皇帝愕然,急急将来人宣入内室,忙问:“母后可有不妥?”
将行跪见礼毕,恭声道:“陛下,太后万安。皇太后有请。”
皇帝听到前半句面色一松,到后半句则明显一怔——时近子时,母亲不是已经睡了吗?为什么现在又要召请?
“汝可知所为何事?”天子沉吟着。
将行躬身轻应:“启禀陛下,卑臣不知。”
皇帝见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得重新起来穿衣整装,再度乘车从宣室殿赶往椒房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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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目的地,天子不由为眼前的景象大吃一惊:午夜的椒房殿行同白昼!椒房殿詹事、所有属官、女职、宫女和内侍,一律‘正装’侍立。殿里殿外,数百人鸦雀无声;只有夜风拍打帘幕的声音,打破满殿的肃穆。
刘启陛下莫名其妙,疑窦丛生!
等他踏入殿内,就更是惊讶得几乎合不拢嘴了:他的母亲,大汉皇太后窦氏于殿宇中央正襟危坐。窦太后身着袆衣,髻上戴‘副’,副上‘簪’‘珈’‘衡’俱全——袆衣,是‘后六服’中最隆重的礼服,礼制上只用于祭祀先王。
皇帝立刻感到头皮发麻,额头青筋直跳,上前询问:“母后,何故身着祭服?”
“启儿,大汉以何治天下?”老太后的声音沉稳,带有说不出的威严。
天子不明就里,但仍恭恭敬敬回话:“母后,大汉以‘孝’治天下。”
“善!大汉以‘孝’治天下。既如此,陛下明知先帝托梦,因何只顾自行就寝,而不行礼祭于太庙?”皇太后的语调更冷了几分。
皇帝一愣,情不自禁开口分辨:“母后,所谓先帝托梦,实乃阿……”
“陛下!”太后陡然拔高的声调直接截断了天子的话头。自先皇驾崩,普天下敢于当场打断刘启话语的,也只有窦太后了。
“陛下!昨夜先帝确曾托梦,先及老身,后趋汝姊……”窦皇太后的声音,从内殿一字一顿地向外渗透,如有千钧!
“梦中,先帝携孙娇跨龙而至,与老妾言道:佳儿掌国,娇孙载宁,无复忧矣。”说到这儿,皇太后停了一下,向儿子方向探出手。
天子跨前一步,扶住盲母的臂膀,窦太后继续:“言毕,汝父摘日投阿娇怀,红日入娇怀不复见。其后祖孙同去,当是归娇于汝姊处。”
窦太后抚摸着皇帝儿子的手掌,语重心长地说:“陛下,福延社稷,此乃大吉!陛下礼应答祭太庙,告慰列祖列宗,祝祷天地神明……”
皇帝的眼睛随着母亲的话越睁越大,到后来都赶上牛眼了。楞了好一会才缓过神,天子颔首低眉:“儿启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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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华夏族建立的国家来说,国之大者唯‘祀’与‘戎’二事而已。秦汉两代在礼制上都取法于周,而‘周礼’最以严谨繁复著称。
对华夏贵族和士人,周礼的训练是必备。所以面对夜半临门的祭祀通知,官员和贵族都表现出卓越的礼仪修养。外朝高官尊爵、内廷后妃命妇,在帝后、奉常宗正、丞相申屠嘉等人的带领下,于太庙进行的祭礼有条不紊、礼数周全。
窦太后到底上了年纪,前些日子女儿孙女一番折腾费心劳力弱了身子,虽支应繁文缛节未失仪,但事毕回宫仍疲态尽显。
长公主和侍者连抬带抱把太后安顿到榻上,御医汤药的一阵忙活,总算没出大问题。馆陶公主自己也是摇摇欲坠!才刚废寝忘食搏过命,紧接再熬夜,脸都青了;全仗年轻心气硬挺着。
看母亲一脸苍白,刘嫖又心痛又惭愧:“母后,嫖不孝,连累母后受苦。”
太后摆摆手,令所有侍从离开内殿后,才咬牙道:“连累为娘者非阿嫖,乃晁错!厮狂徒,竟敢君前乱言,为祸吾女吾孙……”
“女儿,汝数日戒饮食无休眠,可知为母何等担忧?”转头,窦太后示意让女儿坐到自己身边:“阿嫖,阿嫖……岂可如此?汝若有闪失,将置为母于何地?难道欲母经白发送黑发之痛?”
“母后,母后!嫖亦知不应如此。”回想前几天的遭遇,馆陶的眼圈立刻就红了,又后怕又愧疚:“嫖自出世至今,仰父皇母后恩慈,今上怜惜,从无大事烦恼……”
“然,日前阿娇遭逢不测,嫖乃惊知:虽帝室威权长公主之尊,世间亦有无能为力之事!”长公主紧紧偎在亲母怀里,低低倾诉:“女儿心中惶恐惊惧,悲苦莫名,实不足为人道……”
“阿娇,吾血脉骨肉。见其逢奇祸,嫖身为人母竟无可奈何!阿母,阿母,女儿痛彻心扉,任撕心裂肺亦不过如此。当其时也,只祈上天能以身代……”馆陶哽哽咽咽,再也说不下去。
“吾儿,阿母知……知晓……”窦太后轻拍女儿后背,无神的双目泛起点点泪光:“汝姊弟三人每逢病痛缓急,老身亦望身代。为人母,于亲子,本是如此……”
“阿母!”母女俩靠在一起——千言万语,尽在无言中!
过了好一会,馆陶到底有些心虚,呐呐着问:“母后……陛下会否尚存疑虑?”
“疑何?何疑?”太后笑纹加深:“疑从何来?”
“阿母……”长公主迭声不依。
窦后抓紧女儿的手和女儿‘咬耳朵’:“吾女切记:己信之,人信之;摇摆不定必祸延己身。”刘嫖一凛,反握母亲的手,以示领会。
窦太后唇边慢慢溢出意味深长地微笑:“陛下为何疑虑?又何必疑虑?今上得先帝如此嘉许,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个鬼!!!精明的刘公主一下想到了其中关键:父皇对自己这个大弟并不满意!
刘启能被立为皇太子,纯粹是因为先代王后的三个儿子都早逝,刘启由此成了长子。先帝临去那段,因邓通之事对刘启颇多微词。文皇帝心爱的慎夫人是没能生下男孩,否则,刘启这个皇太子能不能当到即位,还真不好说!
来自父皇的称赞,恐怕一直是天子梦寐以求而不能得的吧。如今得遂夙愿,谁愿疑虑?‘佳儿掌国’是先帝对今上的嘉评,谁敢置喙?想否定今天子治国之能?还是怀疑文皇帝的眼光?
想到这里,馆陶长公主不禁由衷感激母亲思虑之周到,对自己和自己孩子用心之良苦。连连唤着“阿母”,刘嫖扑倒在窦太后怀里,象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又昵又撒娇。
窦太后搂紧女儿,摩挲着爱抚着,一遍又一遍:“阿嫖!莫忧,莫忧。母在……呵……为母在……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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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月夜,春风急徐,缕缕清风中都带着花的清香和甜馨……清辉洒落,无论宫殿庙宇或柴门陋室,都披上一层银光。
巡城人敲打着更鼓慢悠悠地走街串巷,撒向夜幕中城市一声声悠长的呼喝:
夙……夜……太……平,长……乐……未……央……!
夙……夜……太……平,长……乐……未……央……!
202 裂痕
夜来,凉如水……
堂邑侯邸内宅一处毫不起眼的小院,小屋的榻上并肩睡了一个男童和一个襁褓包裹的婴儿。婴儿脸皱皱的,一看就知刚出生不久。可奇怪的是,有初生婴儿的院落却没有半个仆人陪伴和伺候。
面容憔悴的少妇静静看着一对孩子,往昔娇媚的面容只剩下浓浓的哀伤!
良久,少妇转身从衣箱里取出一套刺绣精美的丝衣;抚摸一阵,摇摇头,终又放了回去。最后,挑拣出一套素淡的麻布衣裙和一只锦囊。
整衣梳发已毕,少妇弯腰,凝望一双年幼的儿女许久许久,眼泪终于婆娑娑落下。
轻轻把两个孩子的被子掖了又掖,小脸亲了又亲;打开小囊,里面是一把切割粗糙的碎金,颗粒边缘锐利。美貌少妇一咬牙,拿起碎金放进嘴里,费劲吞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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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