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姑母的话音袅袅地灌进耳朵:“能者多劳,能者多劳……”
梁王主姱的心仿佛被针刺着,生生地疼:‘来了,终于来了!我的家……能不能别住进我的西跨院?!长公主邸内宅还有很多空地呢!’
“楚王主嘛……”馆陶长公主说着说着,中间停顿一下:“……暂居侯邸旧宅!”
“侯邸旧宅?”刘姱王主猛地抬头,惊喜交加地望着她的姑母——姑母说的是堂邑侯旧宅?
梁王主听丈夫说到过……
‘堂邑侯陈氏’是大汉开国勋贵中的一员,但可惜,在功勋集团名录上只能敬陪最后几排。于是在定都长安修造各家官邸的时候,就吃亏了。黄金地块被位居前列的贵族还有宗室王侯们瓜分一净,小小的堂邑侯只能憋憋屈屈地去京都南城给自己造房子。
直到陈午与馆陶公主订婚后,窦皇后担心旧堂邑侯邸太小太旧,不够女儿住的。堂邑侯陈家才乘机挤进高尚辉煌的‘北阙甲第’,拥有了现在的侯官邸;而城南的旧宅,从此闲置。
“阿母,刘静居……堂邑旧宅耶?”王主姱尽力维持表面的平静,实际胸口‘扑腾扑腾’的乱跳。
这时,侍女们端来了热饮。王主姱的注意力都在姑姑身上,视而不见。
“然也,然也……”长公主接过饮品,慢慢呷一口,然后漫不经心的提起堂邑侯太夫人张氏上了年纪,总不好为区区一名孙辈的侧室就打扰到老人家的生活;所以,就选在旧宅了。也不用大费周章啦,只收拾出一个院子能住人就行了。
拨——云——见——日!
‘刘静不会住进来,不会住进来!我的西跨院中,依然只有我和表兄两个……就说嘛,亲姑姑就是亲姑姑。’刘姱的心都快飞起来了,点头之快如小鸡啄米:“唯唯,唯唯,阿母!”
将侄女的转忧为喜尽数收入眼底,长公主低头又抿一口,藏了笑容。
兴奋的同时,华夏贵女与生俱来的政治意识逐渐复苏。
理智,在百般纠结中与‘情感’——持平!
“阿母,如此,楚王父子得知……今上……”梁王的女儿惴惴不安地询问,想知道答案,又很怕知道答案——扔在旧宅,自然好。但这毕竟是政治联姻,攸关楚国的尊严和体面。要是楚王室出面干涉,该怎么办?另外,还要考虑皇帝大伯的想法呢!’
“无妨,无妨……”大汉长公主刘嫖举高手中光泽润华的玉杯,若无其事地欣赏起杯口被柄上的浮雕螭龙云纹来:‘旧宅也是陈家产业,住进去就算进门。只要不退货,是早点是晚些又有什么关系?再说了,这个麻烦又不是我想要的!’
姑母悠哉游哉的态度,使王主姱如吃了颗定心丸般气也定了,神也闲了:喜上眉梢,甜甜地昵到长公主身边:“阿母,阿母呢……”
“阿姱呀……”爱怜地拍拍刘姱明丽的面庞,皇帝姐姐含笑尽量婉转地为王主姱排解:皇后、皇太后时时赏赐阿娇衣料,不可能有比这更高档的料子了;后宫中的裁缝和绣女是天下最顶级的能工巧匠;薄皇后还经常亲手给缝衣裳,手艺不提,这份关怀与情意……
‘与其费心耗力、累伤了眼睛都显不出,还不如找些新奇有趣的玩意儿送进宫去,反而容易讨阿娇的喜欢。最好又好看又有用,放书房或卧房,更讨巧不是?’馆陶长公主好笑地戳戳侄女儿光洁的额头:“以……己之短,搏人……所长?吾子欲效‘愚公’之移山,‘精卫’之填海乎?”
“唯,唯唯,阿母。”刘姱王主红着脸,姑母说一句,紧随记一句,感激地记在心间。
指导完儿媳的送礼技巧,长公主一边把玩手中的玉杯,一边慢吞吞地说道:“昨日,太子太傅婴亲至;言欲阿须为‘太子洗马’。阿姱……以为何……如?”
“太子……洗马?!”梁王主惊愕得瞪圆了她那双漂亮的明眸,怀疑不是窦婴昏头了就是自己耳鸣了——蒙受了拒婚这样的奇耻大辱后,长公主的长子怎么可能再出任太子党要职?!
斜依案沿,馆陶长公主闲适地看向儿媳,重复问一遍:“阿姱……以为何如?”
“否!为夫君计……绝不!!”梁王嫡长女刘姱想也不想,就一口予以拒绝——如今两宫的真实想法不明,父王好像已另有主张……刘荣的位置看似坚固,其实前景很难讲。此时绝不能让丈夫蹚这个浑水。太子洗马,是太子宫建制中仅次于太子太傅和少傅的属官;一旦当过,就永远撇不清了!
‘不短视,不急功好利,妙!’皇帝姐姐轻轻叹一声,摆出万分为难的姿态:“然魏其侯婴……乃窦氏子,实……不宜坚拒之……”
‘太子太傅这样做的目的,难道是要把我们家绑上刘荣的战车啊?绝不能任其得逞!’梁国嫡王主神色凝重,脑子转得飞快:‘可是,窦婴也是窦家人。好好歹歹看在祖母太后份儿上,也不能完全不给面子。得找个婉转的拒绝法子……什么办法好呢?’
刘姱正耗费脑细胞,斜对面的刘嫖长公主突然又换了话题,对侄女兼儿媳眨眨眼,再眨眨眼:“阿姱,长信宫之医者……何如?”
‘姑母怎么冷不丁的问起这个?祖母太后老让人家喝补药,说是能早些怀孕……哎呀,好羞!’梁王主的脸腾地就红了,两只纤纤玉手又绞到一处,扭捏扭捏地抬不起头来。
羞涩地往上瞄瞄姑母,对上长公主含义丰富的目光,刘姱脑中电光火石,霎时领悟:“阿母?阿母之意,求诸于大母太后?”
“按例,太子洗马当入住太子宫,仅休沐日可返家……”皇帝姐姐笑眯眯地提醒。
聪慧的梁王主闻丝弦,立知雅意:“阿母,知矣,知矣!姱即入长信宫……于大母之前,呈情也……”
姑姑和侄女两人相视而笑,彼此间心照不宣——当‘太子洗马’就必须住到太子宫内,五天才能回家一次。可陈须才成亲不久,有个贵为梁王爱女的表妹新娘,还有个对重孙子翘首以盼的皇太后祖母!
让新婚小夫妻分居,算怎么回事?多不和谐啊!
都不用长公主表态,窦太后首先就会给挡回去。
丈夫的危机解除了,梁王主刚轻松没多会儿,就发现了其中的漏洞:“阿母,叔叔?”
长公主可不是只有一个儿子。长子陈须能用新婚为由脱身,弟弟陈硕怎么办?又不能上赶着立马找门婚事。
“无虑,无虑……”馆陶长公主执起玉杯,举到樱唇边,惬意舒心地笑:“阿姱知汉庭之故例否?‘太傅’‘少傅’以外,诸侯……不入职太子宫。”
‘可小叔子又不是侯爵!’梁王主姱莫名其妙:“咦?”
长公主意态安闲,笃定……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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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墙外的小空地上,虽谈不上人声鼎沸,却也没了往日的肃穆宁静。数十个郎官和侍卫聚在一起,围成个半月形,指着墙根下的箭靶子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上一个郎官射了五箭,只有两只上靶,其中之一还是挨边的。
技不如人,无可奈何!
气馁的郎官皱紧了眉,垂头丧气走向边上的等候的小黄门。打对方手中抓过粗到一手握不住的竹筒,仰脖子就‘咕噜噜’地灌下去。
“彩!”
“彩呀!”
……喝倒彩声,轰然响起。
主持的军官喊出下一个:“陈……少君,二公子!”
南军和郎官中多有世宦权贵子弟,有亲戚关系的不少,有交情的更多;此时自不免欢呼雀跃,连蹦带跳地给鼓劲。其他的人,或独立撑肘或勾肩搭背地等着。
墙之内,卓然而立的龙楼凤阁之上,器宇轩昂的玄衣男子扶栏端立;进贤冠之下,深沉如海的眸子目不转睛地望向射箭人。
陈硕先掂了掂弓的分量,扯扯嘴角,然后弯弓、搭箭……带羽尾的长箭在风中划过一道抛物线,然后稳稳地扎进箭靶中央!
“彩!”
“彩呀!”
……这回不是倒彩,是喝彩!
笑意,在着玄色衣裳男子的唇边若隐若现。
一名高冠深衣的老者缓步踏上露台,侍立的众内侍和宫娥们看见,尽自动向两边退让半步。老者走到玄衣人后,弯腰施礼:“陛下……”
“丞……相?”天子目光锁定不动,稍稍一侧身,微微拱手回了一礼。
转身半旋,长公主的小儿子招摇招摇地向周围人挥挥手臂,才去拿第二支箭……
观察着帝王……
“长公主少子,英杰也!”审视陈硕一连串射箭动作的矫健身手,陶青丞相不由地点头:“封土得国,陛下善待宗室,仁厚也。然……”
天子回头了,一语不发等待下文。
“堂邑侯婴因‘功’封侯……”大汉陶青迟疑片刻,还是直接说了:“少君硕以‘贵’得国,如其封户之数高于其祖,恐诸君……”
陶青丞相从不是强势独断之人,他这是在转达公卿们商议的结果:
※皇帝陛下您要敦亲,要送姐姐幼子世袭的富贵,这当然没什么,反正以前同类的事也不少。
※然而,能不能别送的那么大?
一个于国于民毫无功绩可言的少年,封户竟比大汉开国的功勋封的还多,这恐怕有点讲不过去吧?更别提那还是陈硕的直系祖先了。
皇帝没回答,重新回转身去,依旧观看场内的比箭。
天子的背影,高高在上……
丞相陶青心里把那群不识时务的同僚挨个儿问候一遍,没话找话,为自己打起了圆场:“诸王之乱,不避难,不畏险,力行不怠,公子硕堪称……”
这时,场内欢呼声四起!
原来是陈小侯五箭俱中,其中的四支箭还中了靶心。有一众亲朋故旧围着喝彩起哄,陈硕飞扬快意,笑语连连;还向阁楼方向高举双手,作揖挥手。
捕捉着侄子的一举一动,天子忽然感觉眼前的景物渐渐朦胧……
那年,
也是那块空地,
青春逼人、意气飞扬的刘阏于也是一箭正中靶心,然后仰着脸向阁楼上的父亲笑叫:“父皇……儿之志,愿如蛟,悠游四海,匡扶八方!”
皇帝刘启:“蛟!”
“陛、陛下?”陶青没料到皇帝会骤然插话。
“蛟!”眨眨眼忍去升起的水雾,当今天子回身正视自己的丞相,大汉的百官之首:“丞相,制诏……长公主少子易名,曰‘蛟’!”
260
260、慈母手中线 。。。
夜深了……
大汉的未央宫在经过一天按部就班的忙碌后,渐渐归于宁静。
后宫主要宫殿的灯火,陆陆续续地熄灭。若非有宫道两侧的路灯和值班卫士手中火把,汉宫几乎可与漆黑的天幕联在了一起。
位居掖庭一隅的‘双琳馆’,却依然灯火通明——三位主人尚未安歇。
健硕的四肢撑地,肥厚的牛背高高拱起;牛角上挑了根长蜜烛,牛背上则顶着高高低低五只油盏——青铜的落地犀牛宫灯上明晃晃的火苗在微微晃动着,为夙夜不休的辛勤人照亮手上的活计。
郑良人端端正正跪坐在女儿床对面的蒲席上,神情专注,运针如飞。
膝边一只半开的木匣中,米粒大小的乳白色珍珠放了半满。郑良人不时用针尖自匣中挑起颗珠子,随后以复杂的针法缀到纱衣上。
小郑公主缩在床上,一半被子裹住小小的身子,一半被子落下来拖到床前的脚榻上。锦被之下,小公主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毫无睡意,正心有不甘地瞪着母亲和母亲手中的——蝉纱珠衣。
纱质的半袖长衣打良人郑氏手中逶迤而下,朦朦胧胧柔柔软软地铺开,仿佛是被哪位顽皮仙童从天上偷下人间的云朵,如梦似幻。再配上前襟和肩膀处泛着七色晕华的连片小珍珠粒,简直美得让人心疼。
拉门轻轻一响,大郑公主抱件外袍进来。
看看床上不肯睡的妹妹,再看看犹自忙碌的母亲,了然地绕到双琳馆女主人身后,公主刘嫏将外袍搭上母亲的双肩。
郑良人觉察到了,暂停了针线,抬头愉悦地看向长女:“阿嫏……”
“阿母,更深……夜静……”刘嫏挨着母亲坐下,细细柔柔地劝说郑良人去睡觉。
郑良人却没有听劝的意思,依旧是针线穿梭手里忙个不停,只念叨着明日的游园会长公主一定会带女儿来参加,今晚做成了正好带去送出。
床上的小郑公主听到母亲谈这个,猛一个翻身,由面向母姐换成——背向而对:“哼!”
木床也随着‘砰砰’的响。
“阿嬛……”见小丫头帮不上忙还不说,现在反而缩一团头朝里了,大郑公主无奈地靠回母亲身边,尝试着再度解劝:“馆陶姑爱女心切,皇太后垂怜万分,从女弟服饰精妙,绫罗金锦无数……”
‘就是嘛!馆陶姑姑家的表妹,衣服多到恐怕她自己都数不过来。这种带珍珠的半袖,我都还没有呢!’小郑公主在床上偷偷摸摸地翻转回来。
‘阿母做好后……该归我啦……’被子掀起一条缝,露出半个脑袋,目光炯炯:‘阿娇……要是想的话,叫馆陶姑姑给她缝就是咯!阿娇也有阿母哇!’
“阿、阿母……何自苦如此?”瞅着母亲因连续熬夜而布满血丝的双眼,刘嫏公主喉咙口堵堵的,好不难受——母亲何必这么辛苦为阿娇制备衣裳?陈阿娇根本不需要嘛。纱上攒珠的技法复杂,特别伤眼劳神,若累伤了身子那可如何是好?
刘嬛公主紧紧盯着母亲,乌溜溜的眼睛中盛满了关切和担忧。看母亲还没有住手的打算,大郑公主干脆抱住郑良人的手臂,学妹妹耍起了无赖:“阿母阿母,阿母呀……”
这回真做不下去了!
轻轻叹口气,郑良人放下纱衣,举手抚了抚长女的面颊,十分突兀地问道:“吾之阿嫏,年将几何?”
“阿母?”大公主一怔——母亲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亲生女儿的年纪,母亲会不知道?
郑良人也的确没有要女儿回答的意思,只扯扯嘴角,若忧若喜地感慨道:“过年之后,阿嫏乃议婚之龄,为母……老矣!”
这话题完全出乎大郑公主的意料之外!
“阿……母……”少女秀美的面庞顿时飞红,羞地几乎抬不起头来,再没有平时的稳重大气。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好羞的?’郑良人好笑地戳戳长女的额头:“稚子!”
小郑公主也不装睡了,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挤到母亲姐姐之间。郑良人落落大方,谈到历来皇帝女儿们婚后的诸项福利——汤沐邑,属官,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