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下意识地动动几乎麻痹的腿脚,栗夫人浑身像是散了架子一样。实在走不动了!
上天待栗夫人不薄,这次出来的内官给的是好消息:‘窦太后在殿内,正听新博士谈学问呢!’
将跟栗夫人带来的侍从全部挡在外面,中年内官一边把栗夫人往里面让,一边拧着眉头打量皇太子的生母;眉梢眼角带的,都是不赞成:
发髻有点毛,未央宫中现缺头油?
脂粉呢?脂粉呢?怎么没涂匀?
衣衫裙子上的褶皱真多,出来前忘记熨烫了?掖庭的宫女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疏忽职守了?
裙带上的花结歪了,这哪个笨蛋给弄的?
……
栗夫人被内官看得心里发毛。她不知道这位是窦太后的老班底,从前在椒房殿的时候专管衣服梳妆,如今在长乐宫百无聊赖,这会儿职业病发作,挑剔仪容挑剔得不亦乐乎。
放栗蕙兰在外面等着,内官先一步进宫室禀告:“禀皇太后,栗夫人到。”
“汉兴,接秦之弊,诸侯并起,民失作业,而大饥馑……天下既定,民无盖藏,自天子不能具醇驷,而将相或乘牛车。”新任博士官用一口清河方言,抚今追昔,侃侃而谈。
窦太后正听得有滋有味,闻听内官的话,只淡淡“嗯”了一声。
‘夫人?后宫中仅次于皇后的内命妇啊……’博士官很识趣,一面告罪一面做势要起身,打算退出去——他一个健康男子,可不方便与皇妾同处一室。
“无妨,无妨……”窦太后不以为意地举手阻止,扭头问内官:“汝观栗姬……何如?”
‘栗……姬?’多年主仆的默契,很快让内官分辨出窦太后语汇中的褒贬,中年内官立刻躬身禀告:“皇太后,皇太子母之仪容……多有不肃。”
窦太后:“哦?”
“禀皇太后,栗夫人之簪洱……”内官以极为专业的眼光和口才,向女主人奉上一份‘仪表分析报告’。
听着听着,窦太后蹙起眉头,向内官摆了摆手,示意不用说下去了。停顿半刻,皇太后貌似无奈地轻轻叹口气,万分宽容地吩咐内官:先将栗夫人送到偏殿休息一下。
“博士官?”窦太后转回新博士。
“呀?皇太后……”后者被宦官话语中的‘皇太子母’一词惊到了,有的失神。
窦太后温和如故:“续之,续之……”
“唯唯,唯唯。”博士官急忙捡起刚才的话头,继续解说经义:“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汉兴数十载,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
‘皇太子母太失礼了!面圣,却仪容不素?这可是大不敬的重罪啊……’口若悬河的博士官偷偷打量窦太后的神色,对在京师的前途充满希望——这都不计较,皇太后真是个宽厚人啊!
勤劳的前椒房殿仪容内官亲自去抱过一大捆松木柴火,为三只大铜炉再添一把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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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殿的偏殿有好几个,栗夫人去的是离主殿最远的一间。
才踏进门,栗夫人胸口就一紧。
高阔的宫室,四壁挂满了厚厚的壁衣。同样深色的幔帐从房梁上垂下来,层层叠叠,看不清具体是何颜色,直觉沉重非常。摇摆不定的微弱灯光下,一方精致的地席铺在宫室内侧——显然是给她留的座位。
‘长公主去告状了?如果是,可够快的!不过算算时间……也差不多。’
‘太后会怎么做?骂我一顿?斥责一番?’
‘皇太后到底会怎么做呢?’
……
和窦太后接触的机会太少,栗夫人对婆婆的行事十分不了解,满脑子都是乱想:‘难不成强迫我接受阿娇做儿媳?皇太后不至于那样不要脸吧,传出去……可丢死个人!’
不知是因房间太大还是光线太暗,因急匆匆赶长路而燥热流汗的身子,急速冷却下来。
栗蕙兰开始感到不适。
丝丝缕缕的寒意,自衣领和衣服的缝隙一点点一点点地往内侵袭。
‘有风?’皇太子的母亲举手拢紧交领的领口,茫然地向周围望去:
高大到必须仰头才看得清上部花纹的玄色屏风;
笨重的酱色家具,虽未布满灰尘,但古旧的款式和花纹无一不在述说其年代的长远;
原该是金光灿灿的高脚香炉和青铜灯具,早已褪去了表面的表面,暗沉暗沉;
不知什么年代的两只大鼎赫然摆在宫室中间,锈迹斑斑,外侧的饕餮纹饰尤其狰狞……林立的摆设,过于肃穆的装潢,是一种高旷冷峻之美。
‘这里……好像少了什么……’一圈看完,栗蕙兰才后知后觉发现——这房间竟然没生火?不说炉子了,甚至连个起码的火盆都没有!
现在才初入三月,上巳节还没过,宫里怎么可能不生火?
‘这群懒鬼!’恼火地站起来,拉开大门走出去……
才要呵斥仆从,却发现门外无人!
向两边看看,栗夫人惊异地发现:长长的廊内,竟只有可怜兮兮的一个中年宦官和一个老宫女。而且,这两人都站在正殿之外!
“哎……”栗蕙兰向唯二的两名仆人招招手,想叫个火盆进来。
两位视若无睹,对皇太子生母报以彻底的面瘫,连脚尖都懒得动一下。那姿态的含义再明确不过:我们只听皇太后差遣。其她阿猫阿狗——识相点,别自讨没趣!
‘叫不动?算了……找自己的侍女想办法……’栗夫人掉转身,往外走——她的随身侍从都留在殿外了。
就在这时,刚才怎么找都没影儿的内官不知打哪里冒了出来,拦住栗夫人的脚步:“夫人,白虎殿乃要害之地,自重为要,切勿擅闯。”
“寺人,室内寒甚……”虽然被拦路很不爽,栗夫人还是很高兴有人能出面解决问题。
内官哈哈腰,撇得这叫干净:“夫人,此非臣之职守……”
‘你不管,总有人管的吧!’栗夫人不死心:“如此,寺人……”
“夫人,白虎殿自有属吏!”客客气气但坚坚定定地予以拒绝,内官的腰直了——内廷和外朝一样,最忌讳‘过界’。
栗夫人睁大眼,脑子里跳出儿子们闲聊时曾涉及的一个有趣话题‘官僚作风的拖沓和低效’。
“皇太后命夫人居室内候命,”不等栗夫人反应,内官吊高了一边的眉毛,三分怀疑七分不怀好意地问道:“夫人……行至此,莫非有违抗上谕之心?”
栗蕙兰一口气哽在胸口,差点厥过去——这还有天理没有啊?
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在大汉,连当朝天子都不敢轻易违逆窦太后的意思;薄皇后从皇太子妃到中宫皇后,二十年从未对婆婆说过一个‘不’字。
如此榜样在前,一个小小的‘夫人’能如何?除了压抑怒火,老老实实道歉,退回宫室接茬待召,栗蕙兰还能有什么选择?
没有皮毛垫底的地席,再精致再美观,也是越坐越冷。两只小小的油灯,
246、不动声色的还击 。。。
摇摇晃晃,凄凄惶惶,仿佛随时会被宫室内威严高峻的环境气氛压迫熄灭。
一阵冷过一阵……
开始还能坐在那里,抱着肩膀奋力搓双臂。后来,栗夫人实在坐不住,站起来连连跺脚——到这时,栗夫人反而感激‘室内没伺候的人’了,这动作太粗鲁,人前可做不出来。
‘跺脚’和‘蹦跳’有效!
血液一加快流动,人立马感觉暖和多了。
突然,一切停了!
栗蕙兰陡然想起:若动弹得太厉害,好不容易整理好的头发和服饰就会松散凌乱。
‘侍女都被挡在外面,不能进来……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地去见皇太后?’衡量衡量得失,栗夫人眼泪都快落下来:‘要是因此被按上大不敬的罪名,就糟了……’
百般无奈,栗夫人只好重新回席子坐下,仪态万方,一动不动地抗‘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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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熬了多久,手脚冰凉,四肢麻木,鼻翼下似乎有可疑的液体流出……就在栗夫人以为坚持不住快晕倒之时,皇太后总算派人来叫了。
会面,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短。皇太后只问了几句关于刘荣刘德兄弟的近况,就打发人出来了。至于令栗夫人最为担忧的问题——长公主的提亲——窦太后连提都没提。
离开白虎殿的时候,栗夫人在困惑中不断地回头。
栗夫人是被宦官背回来的。
‘天子多年不召侍寝,薄皇后则是能避就避……’身虚脚软地趴在宦官背上,栗夫人不无苦涩地想:‘未央宫那边,没人会介意栗蕙兰的衣着得不得体,妆容整不整齐……倒是省力了。’
回到居所,侍女端来夜宵,送到枕畔。可栗夫人的手,抖得拿不住一把勺子。
‘早知道窦太后清静无为,不会干预孙辈的婚事……’瘫在床榻上忽冷忽热簌簌发抖,栗夫人头昏脑胀,迷迷糊糊地自我安慰:‘有惊无险,有惊无险,好在……过关啦!’
过关了啦……
作者有话要说:栗夫人的状态,自动脑补:
一个从来不锻炼,平常半站路都要开车的家伙,被突然抓去跑‘八百米’。
而且,被告知‘跑不及格就全部家产充公’。
试想一下,跑及格的当晚,这位会有怎样的身体反应?
相信跑过八百米的同学都知道(嘿嘿)
247
247、杀伐 。。。
栗夫人生病了!
皇太子母亲身份特殊,她的患病立刻引起了宫内宫外的充分重视。
‘太医署’火速排出御医会诊伺候。长安城的外命妇们——不管是与栗家沾亲还是带故,亦或两样都扯不上的——都一窝蜂地往栗夫人住处涌,唯恐让谁占了先去。
相形之下,‘椒房殿’就显得越发冷清起来。若不是那条贵不可及的中轴线,初到汉宫之人多半会将栗夫人所在的偏宫误认为是皇后寝宫。
窦太后也派了个宦官去问了问,对这个孕育过四位皇孙——现下只剩三个还活着——的儿媳聊表一下关心。
问过了,就算过得去了。长乐宫的生活,依然如故。
皇太子生母病倒的次日,正是贵妇人们入宫给皇太后请安的日子。
这种会见是汉宫旧例,窦太后本身并不大喜欢。在往常,几个惯熟的亲戚女眷入内聊上几句,就到顶了;至于其她命妇,也就是在帘外行个拜礼而已。
但这一日,皇太后的兴致特别高昂。非但章武侯婆媳、南皮侯夫人、魏其侯夫人等外戚受到接见,连很多与太后既无血缘关系也没姻亲往来的命妇也意外地被邀请进东殿中室。
众贵妇大喜过望——天外飞来的荣幸啊!
东殿内,分宾主落座。皇太后让早准备好的乐工出来,在南墙下拨弦弄笛。长信宫中立刻回响起柔和欢快的乐律……
“弟妇,齐王主若……何如?”窦太后把脸转向章武侯夫人方向——刚才问安的声音中没有窦少君的妻子刘若。
章武侯夫人在自己的座位上动了一下,躬身回答:“回太后,阿若偶染风寒,今日不克入宫。”
“嗯……”窦太后点了点头,了然一笑——刘若是聪明的,和其姨母武陵侯夫人一样知分寸;后者,也是托病谢客。
“姑母,姑母,长公主安在?”一个年轻的少妇在亲属席中抢了话,边说边四下踅摸:“阿娇呢?阿绾呢?”
如此冒失无礼的举止,着实令几名新入京的贵妇惊愕。很快边上就有亲朋过来提点:开口的是章武侯窦广国的女儿窦菲,她虽是庶出,但因是最小的,从一出生就深得宠爱。在窦太后面前,也很有脸面。
窦太后眉心一凝,淡淡地告诉众人:馆陶长公主被城南的大长公主请去了,几个小贵女,去中宫问候薄皇后了。
提到椒房殿,皇太后貌似无意地问窦菲可曾去中宫给皇后请安。
“呀?姑……姑母?”窦菲没料到会被姑母问到这个,一时不禁有些结巴:“无,姑母。”
“如此……”窦太后突然拔高了声音,紧逼着问一句:“栗夫人处……何如?”
窦菲面颊上赤红一片,嘴唇动了动
247、杀伐 。。。
,倒也不敢撒谎:“有……有!”
在座众人听到这,彼此看看,相当一部分的脸也红了。虽然没明文规定‘命妇入宫一定要先去椒房殿’,但如此明显的厚此薄彼,到底有失厚道,亏了礼数。
皇太后淡淡‘哼’一声,似乎不打算细究此节,只挥手命女官叫伎人上来——讲古。
讲古,就是由口齿清晰、绘声绘色的伎人口述古人古事。
今天说古的是个细高挑的中年妇人,话音悦耳,巧舌如簧:“苏秦,雒阳乘轩里人也。东事师於齐,而习之於鬼谷先生……”
“苏秦出游数岁,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弊,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大困而归,羸縢履蹻,负书担橐,形容枯槁,面目犁黑,状有归色。”妇人一番话说得高低顿挫,极富表现力:“秦归至家,妻……不下紝,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兄弟嫂妹妻妾窃皆笑之曰‘周人之俗,治产业,力工商,逐什二以为务。今子释本而事口舌,困,不亦宜乎!’”
“于是苏秦喟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到这儿,中年妇人停顿下来,摇摇头,似乎在为苏秦遭遇的不幸而感叹:
“苏秦惭而自伤,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踵,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
大家的注意力,都被苏秦骇人听闻的刻苦精神吸引走了……
“期年,揣摩成。苏秦曰‘此可以说当世之君矣。’于是乃摩燕乌集阙,见说赵王于华屋之下,抵掌而谈。”妇人的描述,从消沉走向积极:“赵王大悦,封秦为‘武安君’。受相印,革车百乘,锦绣千纯,白璧百双,黄金万溢,以随其后,约从散横以抑‘强秦’……故苏秦相于赵而关不通。去游燕,岁馀而後得见;说燕文侯……”
“苏秦将说楚王,路过洛阳……”讲到此处,中年妇人故意放慢了语调:“其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
伎人:“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其嫂……蛇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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