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而立,十分的老实。
“翁主,翁主……时辰不早……翁主是否小憩一二?”吴女官是侍女们的头儿,责无旁贷之下只能站出来相劝:‘话说,老这么撑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就是,就是。长时间不进食,不喝水,不休息,会累到的。回头再折腾出点什么问题,长公主追究起来哪个担得起?’有人开了头,几个比较有头有脸的宫娥和内官也过来紧着解劝:“翁主,保重呀……”
阿娇听而不闻。依旧笔挺挺地立在那里,高昂着头,有如一株骄傲不屈的小松。
吴女小心地走近, 拉一拉小主人的袖子,轻声道:“翁主……”
阿娇一挥衣袖,美丽的大眼静静地瞟回。一触及这目光,吴女官很没来由地竟萌生出一种‘其实自己才是小孩,翁主是大人’的奇怪感受。
‘啧,以翁主这个年纪……哎,都是皇帝和皇太后教得好!’吴女官立刻歇菜,乖乖站在馆陶小翁主身后半步距离的地方,垂手敬立,不声不响待命。其态度之恭谨,神情之温顺小意,就好像她现在跟随的并不是一个十岁都不到的小孩,而是一位已过而立之年的朝廷贵妇。
吴女官尚且如此,还有谁敢多嘴谁敢造次?小宫室中七八个人,顿时规规矩矩在吴女官身后排成两列,成了一座座雕像。
对于小主人不肯听从自己的,吴女官非但没一丝不满,反而十分安然。
馆陶长公主最鄙视那些会被下人欠着鼻子走的主人,一向认为那些人是十足的垃圾,是贵族中的耻辱。因此,在对儿女的教育中,皇帝姐姐打小就重点培养孩子们的独立意识和当家做主能力。
‘只要是自己决定的,即便错也错到底;实在不行,以后吸取教训慢慢改就是了。谁也不是生来就会就懂的;错误,说到底也是一种经验的积累。’长公主曾和母亲窦太后谈过自己的观点,凑巧被进去送水果的吴女官耳朵里刮到一两句:‘人都是好逸恶劳的。如果因为听从了某个下属甚至下人的建议而轻易获得成功,就很容易产生走捷径的懒惰心态;再坏些,由此就会对下属形成依赖性。阿母,主弱臣强,自古都是取祸之道!’
看着裙摆边缘露出的一点袜子——麻布袜——吴女官默默地想:‘所以,如果小翁主样样听我的,时时依赖我,我才需要担心呢!到那时,恐怕……’
吴女吸口气,心头一颤:那些曾出现过,又做昙花一现的同事,宫里的、宫外的、女的、男的、不男不女的、老的、少的……那些人只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让馆陶长公主认为子女对其有言听计从之势了!
吴女官心口的翻江倒海,陈娇小贵女自然感受不到。
‘阿大分给我的房间啊……’娇娇翁主伫立依旧,哀伤的目光在宫室空间内徘徊,从花窗、到长案、到小屏风、到衣柜、到睡中觉用的小榻、到……
。
石美人在前面走,石公主在后面跟着。
母女俩一路慢慢地走,都不说话。她们不说话,宫女宦官就更没声音了。一行人悄无声息地穿过宫苑,走过宫道……
石公主一边走,一边小心地观察着母亲的神色。观察半天的结论是:‘空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有时候阿母明明在笑,可那笑是漂的,下面 隐藏着些什么。有时候阿母看上去很平静,可那平静是浮的,似乎又在压抑着什么。’对这点,石公主每回想起都感到百思不得其解。想来她是母亲的亲生女儿,又在母亲身边长大,可是直到今天,她还是看不出母亲的真实情绪。
一心二用的结果,就是想走神了。然后,小公主一个趔趄,险险些栽倒。
“冶奴……”石美人好险好险地及时从前面拉一把,才算稳住女儿。点点石公主的额,做母亲的轻轻摇头:‘这孩子在想什么?走个路都这么心不在焉的。’
石公主怯怯笑,摸摸头:“阿母……”
‘还是个孩子啊!’石美人望着女儿,黯然:‘虽然平常看上去应对自如,端庄有礼,很有公主样子了。可惜,实际……’
冬日的阳光闲散无力,无可无不可地洒在松枝上,洒在冬青灰碧碧的绿叶上,洒在还有芙蓉树光秃秃的枝桠上,一切看去都是灰蒙蒙的。石美人向后面跟随的宫人们挥一挥衣袖,侍从们弯腰,迅速退开十几步远。
“冶奴,”石美人轻轻唤女儿的乳名,柔声问道:“冶奴厌王美人之女乎?”
“呃……”被母亲突如其来的一句一惊,石公主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想起这事儿,石公主内心就纠结。
几个月前,父皇命石美人在大王氏受罚期间照顾三位王公主。石公主听到这消息时候,原本是很高兴的;甚至还主动让出书房,拿出玩具,准备礼物,兴高采烈地等姐姐妹妹们来。
皇家的孩子都随生母同住,平常时间彼此之间没什么来往。石美人膝下单薄,至今只有石公主一个孩子。石公主没有玩伴,十分寂寞,一直羡慕其他有同胞作伴的皇子皇女。总想着哪天自己也能尝尝和兄弟手足晨昏相聚,一起玩耍的快乐。
可等王美人的三位公主真的搬进了石美人的寝殿,石公主很快就发现:现实,和她开始时候的设想——完全不沾边!
她原以为多了三个姐妹,就多了三份欢乐。没想到,开心没增加多少,麻烦倒多了几倍——六倍!
石美人温柔地凝视着女儿:“吾女……何所思?”
“阿母……”石公主的脸红了。本来是她撑着等阿母来问;可等母亲真的问了,她又不知道该如何答了。
难道她能对母亲说,她讨厌阳信公主,是因为阳信姐姐有一双既让人看不透又让人不放心的眼睛?那双似乎永远在探究、永远在计量的眼睛,总让她感到芒刺在背,坐立不安。
难道她能对母亲说,她讨厌南宫公主,是因为南宫妹妹日也练琴夜也练琴,还咋咋呼呼吵了她的清净?而且,南宫用的琴还是从她这里‘借’去的。
难道她能对母亲说,她讨厌林滤公主,是因为林滤妹妹总是喜欢东摸摸西摸摸,像个土包子一样舔着脸到处溜到处问,让她联想到某种昼伏夜出、到处偷东西的啮齿类动物?
好像——不能吧!
踌躇半晌,石公主绞着手绢,支支吾吾地问:“阿……母,阿母,依阿母所见,王公主能否……能否……迁居?”
‘这孩子,还是嫩啊……’石美人暗暗长叹:‘人来了几个月,物资啦钱财啦付出去了,时间啦精力啦也付出去了。这时候让人家走,前功尽弃,还坏了名声。是典型的出力不讨好!’
其实,她早就发现几个女孩子之间的关系,远不像外表显示的那样和睦。不过是装着不知道罢了!
起始时石美人总想着:自家女儿是独生,从小吃独食,什么都独享,不太懂怎么和兄弟姐妹相处。但王美人的三位公主,却是打小姊妹淘姐弟帮的玩着打着长大的啊!两方住在一起磨合磨合,日子久了,彼此的脾性和爱好都了解了,自然就能相处愉快;说不定,还能发展出些亲情呢!
但让石美人吃惊的是,这四个女孩子的关系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缓和融洽,反而越来越生分,越来越隔膜。甚至还不如当初不住在一起,一年才见几次面的时候。
怎么会——这样?!
‘算了,算了……’石美人拉过女儿的手,安慰地拍拍——孩子不想说,就不说。
带着女儿,石美人继续向前走,很慢很慢地走。冬日的风吹过,在远处的松林上掀起一片浪,苍绿苍绿的。
在一个坡道上停住,石美人先是命侍从们远远避开。
等宫女宦官走出一段距离,确定不可能偷听了,石美人才对女儿正色告诫:‘即使再不喜欢王美人的三个女儿,也要认真敷衍。至少,绝不能得罪她们!’
“阿母,女儿、阳信三姊妹乃一父所生焉!”石公主一听就不乐意了:‘同是一个父皇的女儿,同是大汉的公主,为什么她就要伏低屈就地去讨人欢喜?’
“哎……”石美人轻叹一声,无话,只拉着女儿在坡道上站着。
站一会儿,石公主前后看看,觉得停在风口莫名其妙。想拉母亲走吧,石美人不为所动,就是不挪地方。
石公主拉拉母亲的胳膊:“阿母,阿母?”
石美人不答,只深深望着远方的松林顶端,一言不发。
远远的,苍绿色波浪上方出现了几点红色、金色、孔雀蓝……好多,也很长!
‘咦,那是什么,好像是仪仗器物的顶端。’石公主看见了,仔细观望一番,立刻认出那是大汉皇后的仪仗:“阿母,皇后……”
幽幽的,石美人明知故问:“冶奴,吾女……何所见?”
奇怪地看看母亲,石公主温顺地又回答了一遍:“阿母,松林之北乃皇后出行……”
“吾女,皇后之外呢?”石美人的话音,很轻很轻,象从远方飘过来的:
“咦?”石公主瞧瞧母亲,又张张皇后队列,不明所以地问母亲:“阿母,仅皇后仪仗矣……”
“有,”回头凝视着女儿的双眼,石美人一个字一个字:“胶、东、王、彻!”
“阿彻呀……”石公主吁了口气,满不在乎地说道。她还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呢,原来是胶东王弟弟啊。那个小屁孩!
见女儿还是不明白,石美人有些失望,无奈地看着石公主。
‘不对!刘彻和我什么关系?为什么母亲要此时专门提到他?!’脑经飞转,和前面的问题一连接,石公主沉吟片刻,茅塞顿开:“阿母所言,乃……”
‘总算还没有迟钝到无药可救!’石美人松了口气,欣慰地点头:“然,然!”
前后一联系,石公主全明白了——因为那三个是刘彻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所以她即使再讨厌,也不能得罪她们!
“阿母,阿母……”石公主委屈了,她是独生女儿,极少有受委屈的时候。
石美人搂住女儿的肩膀,满怀歉意地说道:“冶奴,汝无兄弟……无兄弟……”
即使同为公主,有亲兄弟的和没亲兄弟还是有区别的。在婚嫁上,公卿侯门更愿意请降有兄弟的公主,这意味着多一门封王亲戚,是极有利的事。石公主是独生女儿,所以注定比王美人那三个吃亏些——刘彻再小,可也是大汉亲王啊!
安慰叙谈之间,石美人忽然想起千里之外的母亲——那个对儿女要求严格,从不肯施以柔慈的母亲——禁不住翘起嘴角,自嘲:‘如果阿母在这里,看见我如此教育女儿,一定会摇头,一定会大声反对……纠正!’
石美人小时候,只亲父,不亲母。
她家和大多数人的家庭不同,不是‘慈母严父’,而是‘慈父严母’。因为母亲的强烈个性,尤其对比着石氏家族内其他堂姐妹堂兄弟们的母亲,石美人从小就抱怨不满,总想着自己怎么如此倒霉,竟有这样一个出语尖刻、生性冷僻的阿母。
但让石美人没想到是,当人生的要紧关头,反倒是父亲抛弃了她。而母亲,却为了这个一直和她关系冷淡的女儿,顶着莫大的压力奋起反抗丈夫和公公的意志,竭力反对送女儿入皇宫;甚至,甚至不惜为此被夫家休弃!罪名是——不、事、翁、姑!
“阿母……女儿不孝呀……”望着天边模糊的云层,石美人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呢喃着。她现在身陷宫闱,母亲则被送回很远很远的异乡娘家;她就是想尽孝,也不能了:‘期望天从人愿,阿母康泰长寿,母女今生能有再见的一天。’
石公主发现母亲神色有异,愣愣地问:“阿母,阿……母?”
“呵,冶奴,阿母无碍……无碍。”定定神,石美人冲女儿安慰地笑笑,眨眨眼将水汽压回眼底。
虽然懂得了体谅了,可石美人还是不愿沿用母亲当年教自己的教育方法。
‘或者,是我太宽纵了……可我辛苦半生,只有冶奴一个啊!’石美人拉着女儿的手,边走边想:‘宽就宽些,纵就纵些……有什么,我来设法……总让她平安喜乐才好。’
。
侍从队列中,一阵小小的骚动。姑娘们彼此对看,相视而笑:‘好了好了,翁主终于动了。’
阿娇慢慢地走到衣柜前,看了一会儿,回头招呼贴身女侍:“鲁……”
“翁主……”鲁女赶紧过来,垂手侍立。
‘太高了,够不着。’看看柜子的高度,馆陶小翁主向鲁女指指衣柜的门:“开……门!”
“翁主?”鲁女惊异,开衣柜门干什么?现在时辰还早,离回长乐宫还早着呢?
“嗯~~~~”小翁主回眸,冷撇鲁女一眼:‘要你管!’
后面的吴女官赶忙推了鲁女一把。鲁女如梦初醒,快手快脚打开了柜门,还把衣柜内部的帘子全部拉开。
衣柜不太高,但十分宽。因为是放在睡午觉的宫室内,所以没有用香木,而是用顶级乌木打造的。
柜门敞开,内部空间很大:
最上层是两个大横格子,放着阿娇的两件大氅,一格是红狐裘,一格是紫貂裘。
上层有几支架衣单杆平行放置,挑了三件曲裾展开挂着。
边上一列,搁的是小贵女的内用衣服,比如中单,中衣,中裙,袜子等等。
下面几个格子比较大,分别用来盛放阿娇翁主的风帽,手筒,厚袜子,室内软鞋等物件。另外,娇娇翁主室外穿的几双靴子是放在宫殿门外鞋柜上的,不在这里。
小手探出,摸摸柜子的边缘和把手。柜子是皇帝舅舅让人专为小侄女做的,柜面上漆光可见,还镶嵌着玳瑁和销成薄片的玉。‘以后……都见不到了……呜……’小贵女的鼻子抽抽,哽咽一声向侍女总长吩咐道:“阿吴,整装!”
“呀,翁主?”吴女官一惊,完全摸不着头脑:‘小主人这是要干吗?离开春还早着呢,现在把冬季服装带回去,要用了可怎么办?’
因为馆陶翁主经常在宣室殿午睡,还经常一呆就是大半天,为了防止气温忽然升忽然降会影响到小贵女的健康,细心的皇帝舅舅就专门辟了地方,还让少府做了衣柜给娇娇翁主用来储备衣物用品。阿娇冷叫:“整之……”
吴女即使不理解,也连忙照做。陈娇小贵女一旦板起小脸来,还是很有威慑力的,气韵上跟馆陶长公主很像。
‘不对,不太……像。’一面召集侍女们分工合作整理各种衣物,吴女官忍不住在暗地里比较长公主母女:‘馆陶长公主从来不板起脸说话。这位皇帝姐姐总是笑眯眯地让把人拖出去,笑眯眯地看着人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