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从一堆铜钱中探出脑袋,捋着胡子琢磨琢磨:这客人是常客;年少多金,贪杯好饮。只是酒量差,酒品也差。一喝醉就舞刀弄剑胡说八道的,的确比较招人烦的。
‘不过,开门做生意,谁和五铢钱作对?能付清酒菜钱就好!话说这姓周虽然是外地来的,但盘缠真厚,宝剑深衣佩饰啥的样样都价值不菲啊……’掌柜顺顺胡须,很轻松地向小伙计吩咐: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大不了和以前一样,把醉鬼往后门柴草堆上一扔了事。反正那里上有棚顶下有干草,下雪天也冻不死人啊。
伙计站在门口挫手呵气,看看后面屋子里热酒热菜的客人和前面门外满是期待眼神的乞人,叹口气:‘是啊,是啊,有钱赚就好……’
冬季是残酷的,即使是在这天下一等一富裕的关中京畿之地。随风起舞的雪花,在有钱有暇的富贵中人眼中或许是附庸风雅的绝好题材;但对那些缺衣少食没有燃料的穷人来说,洁白的雪花绝对比代表丧事的白麻更令人胆战心寒。
贫寒人家的冬天不是过的,是‘熬’的。全家蜷缩在草堆里用彼此的身体取暖,同时祈求上苍让这雪及时停止,千万不要压垮了这唯一遮风避雨的茅檐草舍。
这样的下雪天还出门的,通常只有两种:一是轻裘暖车万事不愁的有钱人,二是家无余粮必须挣口饭吃的穷苦人。而这两种人最容易碰到的地方,就是——酒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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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中的长信宫,又来客人了!
保暖严密装饰典雅的乘舆,步态谨慎汗流浃背的轿夫——这次来的,是薄皇后和胶东王。
听到通传,长公主代替窦太后接出殿外。和大弟妹见礼后,皇姐拉过小刘彻就亲一口:这孩子来得太及时啦!正好可以顶替昨晚刘则离开后留出的空缺。
向窦太后祖母和梁王叔叔请过安,和刘买堂哥还有陈家两位表哥问过好,胶东王马上就向姑妈打听阿娇妹妹的近况来:“姑姑,姑姑,昨夜北风,今晨雨雪,天气骤寒,阿娇细君万安否?”
‘啊,真是个细致贴心的好孩子,那么关心阿娇……’长公主被刘彻几句问得眉开眼笑,忍不住对皇后投以赞赏的目光:和皇后住就是不同,胶东王刘彻现在是越发懂礼貌知轻重了。
长公主摸摸刘彻的头发,笑语:“谢阿彻惦念。阿娇安好。”
“姑姑,彻可否探望细君?”意识到有点急了,小男孩从袖子里掏出只锦盒在馆陶姑母眼前晃晃:“彻有礼相赠。”
“呵……”长公主广袖掩口,禁不住对一旁的薄皇后揶揄轻笑:“皇后……破费矣!”又是这一套!
每次都是这样,刘彻惹阿娇不高兴了,隔天必然带礼物来向阿娇妹妹赔罪。礼物呢,无一例外都是出自薄皇后的贡献。
薄皇后闻言,只抿嘴浅笑,望向刘彻的目光满是宠爱和怜惜。显然,大汉皇后甘之如饴。
‘什么绿毛龟,什么翠鸟,只是浮云啊浮云!’向母亲窦太后报备一声,馆陶长公主领着可爱的小侄子往阿娇的书房走:“阿彻,阿娇习文久矣。汝来,宜小憩片刻,与从兄小聚……”
胶东王刘彻附和地猛点头:“嗯,姑姑所言极是。久读,则伤身焉……”
“久读伤身?然也,然也!”长公主全心全意地同意这一观点。刘嫖皇姐顶害怕宝贝阿娇因为读书而耗体力伤精神——女儿的身子骨本来就偏弱,哪里经得起‘案牍劳神’的折磨?
跟着姑母的脚步,胶东王还在说:“且……世间学问,多在简卷之外焉!”
“呀?阿彻……”馆陶长公主惊喜,停步看了看侄子疑惑地问:“胶东王此言,乃何意?”刘彻启蒙早。长公主以前听天子弟弟提到过,说刘彻记忆力好理解力强,读书极棒。皇姐一直以为刘彻必然也是个‘唯读书论者’,没想到这孩子竟会有完全不同的想法。
刘彻没停顿,口齿清晰地回答:“秦之胡亥子婴,皆幼承庭训,阅读无限。然天下干戈,暴秦不十年而倾覆。高皇帝不喜文,少读书,然平定海内,聚拢天下,创大汉万年之基业。故世间学问,多在简卷之外焉!”
长公主惊异,有些不敢置信:“阿彻,此何人教汝邪?”
“无。”刘彻很奇怪地望着姑姑,反问:“前事昭昭,姑姑莫非不知?”
“呀?呵,姑姑自知之,知之……”长公主大乐,捏捏刘彻圆鼓鼓的小脸频频笑:“阿彻年虽少,见解不凡呀!”
‘开头还以为他会撺掇着女儿读书,没想到他是这么想。可见不是个书呆子!’长公主这下放宽心了,拉着刘彻的手走进女儿书房:“阿娇,阿娇呐……”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徵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 阿,阿母?”陈娇莫名其妙地望着很快就去而复返的母亲,待看清母亲身后跟的那个是谁,立刻就不高兴了:怎么这家伙又来了?!
不用教,胶东王刘彻主动上前一揖到地:“阿娇细君。”
陈娇一扭脸,不理刘彻:‘讨厌的家伙,虐待她的宠物龟宠物鸟,还害她在宫廷宴会上那么丢脸。’
窦表姐抿着小嘴,偷偷笑。平度公主怀抱胖兔子,大张旗鼓乐:“咯……咯咯!”
‘就知道你来了没好事!’刘彻瞪瞪同父异母的姐姐,向阿娇方向又施了一礼,好声好气地说道:“前为兄多有不是,细君切莫见怪。为兄知错矣!”
阿娇歪着脑袋打量打量刘彻表哥,完全是不相信的样子:他……是‘真心’道歉吗?他老是道歉道歉,知错知错,可从来不改啊!
果然,平度公主努力敲边鼓:“阿娇,翠鸟呀翠鸟,捕获者何人?”平度公主这是在提醒阿娇妹妹某人的一长串不良记录。
‘哇!就是偏帮刘胜,也不用这么不择手段挑拨离间吧?!’刘彻几乎用吼:“平度!”
平度公主有恃无恐,搂着胡亥在软垫上动动,快快乐乐给胖兔子顺毛^_^
怪谁?怪……谁??
2107 逐彻记 下 。。。
该不该接受道歉,原谅刘彻表哥这一回呢?
对馆陶翁主陈娇而言,这的确算是个‘问题’。
‘上帝,这都是第几次啦?刘彻表哥估计是皇帝舅舅家所有表哥里,犯错最多的了吧?’娇娇翁主边启动回忆边数数目,邹紧了眉头:而且,这家伙的信用记录老是‘负值’呢!
表姐平度公主一直在悄悄扯阿娇的裙带,连连地摇头示意:“阿娇,阿娇,否啦……”
陈娇小贵女架不住好表姐兼好朋友的施压,决定从善如流地‘弃子’:好吧,反正皇帝舅舅家的表兄弟那么多。刘彻嘛,多他一人不多,少他一人不少。无所谓的啦!
不等拒绝的话出口,看出女儿意思的馆陶长公主先开口为强了:“阿娇,人……谁无过?”
“阿母……”陈娇一愣,思索片刻正正经经回答母亲:“人孰能无过邪?”
“然也,然也……”长公主拉过女儿的手轻轻拍着,意味深长地教导:“阿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细细体味这句话,阿娇犯难了。如果不原谅刘彻,自己不就成心胸狭窄之人了?可是,可是刘彻有时候实在太气人了:“阿母,从兄彻之前……”
“阿娇!”刘嫖皇姐阻止了女儿往下说,目光柔和却异常坚定:“阿娇欲违母命乎?”
“娇娇不敢。”陈娇咬咬唇,知道势不可为,只得转身向刘彻回了一礼:“从兄彻。”
“善,大善!”长公主拉两个孩子站一处手叠了手,喜滋滋道:“阿彻阿娇,同居上宫,和睦为上,和睦为上呀!”
刘彻抓住表妹的手向姑母弯腰致谢:“小侄遵姑母之命。”
长公主十分满意地笑了。
‘呀?!捏那么紧干吗?讨厌啦……’阿娇本能地想甩开那只扣住自己手的手,但刘彻的手指象灌了铅一样,怎么甩也甩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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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胶东王侄子留给女孩子们,长公主回到皇太后起居的殿宇。
见大姑子进来,薄皇后抢先迎上来,满脸关切地问:“阿姊,阿彻阿娇何如?”
侧头对皇后弟妹瞅了又瞅,直到薄皇后的脸都泛红了长公主才似笑非笑地回道:“小儿之嬉闹如阳月,时晴时雨。何足虑哉?”
薄皇后掩面低头,她的确心急了,有点失态——关心,则乱啊!
扫了扫东殿内的情形,就见这边,梁王刘武正和窦太后兴致勃勃地聊天;陈大公子陈须则细细心心陪伴在一旁。这对母子一谈起来,总有无穷无尽的话题,天晓得何时能告一段落。殿宇的另一头,陈硕和梁国太子刘买玩起了博棋,表兄弟两个你来我往正自得趣。而梁王主刘姱则穿梭两边,一会儿端水一会儿递点心的,尽显贤淑之态。
‘嗯,一切都好。趁这机会得把那堆礼物处理了,再过会儿天子大弟一到,又不得空了。’长公主请了薄皇后出东殿,同往东南阁方向走:“恰逢年节,兼之阿须昏礼。诸事繁杂,嫖还请皇后助之……”
薄皇后岂有不允的道理?自是高高兴兴跟着帮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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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王刘彻没有被冷落!
才坐下没一会儿,懂规矩的宫娥们就端来了甜汁、水果和点心盘,满满登登放了一案面,还都是刘彻大王爱吃爱喝的。
馆陶翁主陈娇专心于她的功课,打开卷轴又念起了《逍遥游》:“……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 ,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平度公主费心于照顾胡亥。摸摸背,摸摸四肢;揪揪耳朵,揪揪尾巴。肚皮翻过来检查检查营养状况,唔,很好,腰围——见长了。接下来梳毛,用木梳梳一遍,用篦子再梳一遍。待等胖兔子的外表横看竖看都是壮油光水滑无可挑剔时,实在无事可做的平度公主手拎兔爪,开始给兔子做体操!
窦绾贵女对胶东王表表弟最热情:给个小幅度笑脸,然后立刻低头忙自己的事。章武侯孙女膝盖边藤编的针线篮里,用水红锦缎铺了底,上面散放着几缕彩线和二三十颗黄豆大小的雕件,青玉绿玉黄红白玛瑙都有——窦表姐的手编新式宫绦,才开了个头。
就这样过了好半晌,刘彻忍不住。胶东王主动站起来,凑到阿娇妹妹的书案旁站好:“阿娇,阿娇……”
“我决起而飞,抢榆枋……”陈娇操心文章,一心二用地给个侧脸:“从兄,何?”
锦缎包裹的小礼盒,被端端正正放到书案上:“阿娇细君,此区区玩物,聊表为兄之心,望细君不嫌粗陋……”
说着,胶东王轻快地笑笑,悠哉游哉退回自己的座位四平八稳地坐下,暗暗数数:甲子、乙丑、丙寅……
盒子真的不大,估计勉勉强强能容纳两只鸡蛋。不过用价值昂贵的五色锦做外包装,里面的东西不问而知——必定不菲!
“……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陈娇贵女十分地好奇:是什么呢?里面,是什么呢?
不得不承认,胶东王刘彻人虽小,却极能来事——尤其是在他理亏,他有错在先的时候。前几次的赔礼,全都是既有趣又珍贵。
“……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偷偷看刘彻一眼,再一眼;这家伙竟然目不斜视,一点信息也不漏!娇娇翁主的心,好痒痒:这次又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呢?
馆陶长公主的宝贝女儿,从一出生起就礼物多玩具多。但这些物什玩意大多数如长河中日夜流淌的河水般,玩上三五日就会被扔到一边忘记,然后就是给处理掉。能被长信宫长期保留的,都是精品;而胶东王刘彻送的诸项礼物,个个被收录保存。
“……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嗯,哦~~”真是越想忍住不看,越是想看!阿娇顶不住诱惑,小手伸出,向锦盒一点点、一点点靠近……
刘彻表哥眉毛一挑,嘴角上勾。此时此刻,胶东王才数到‘辛未’!
“阿娇啦,”就在此时,平度公主一只手摸着胡亥白毛茸茸的肚皮,另一只手指向宫室角落那个小沙漏,悠悠然慢慢说:“阿娇呐,‘未時’已过……”
“未……未時?!”阿娇大吃一惊,急急忙忙往沙漏看去。沙漏下部的沙子堆积着堆积着,刚刚过了‘未時’那条线。
‘未時了,未時了,阿大就要来了。说不定已经乘着龙舆行进在半路上了!’想到这里,阿娇几乎惊跳起来:她怎么没早注意到?!还好,还好有平度表姐好心提醒。
什么礼物?什么表哥?全部扔到九霄云外!现在只有即将到来的皇帝舅舅最重要!!
馆陶翁主抓起卷轴,专心致志地朗读:“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
胶东王这下傻眼——功亏一篑?功败?垂成?!
不甘心啊,不甘心。刘彻再度站起:“阿娇,阿娇呀……”
阿娇这次是连个侧脸都不给了。小翁主全神贯注:“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
今此光景,平度公主得意地笑,得意地笑。先将兔子寄放在窦表姐那里,小公主乐呵呵过来赶人了:“阿彻,胶东大王?阿娇细君忙矣。胶东王何妨先行移往‘东殿’?”
对这个横插一缸子的异母姐姐,刘彻十分恼火:“平度?!”
平度公主对亲王弟弟的怒火无知加无觉,哈皮哈皮抽出条纱手绢,象逗狗似的挥舞两下:“何妨,何妨呢?胶东王……”
“哼!”刘彻一别头,不死心地再度朝向表妹:“阿娇,阿娇!”
“今夫嫠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阿娇从百忙中抽出空,摇摇胳膊头也不抬地道:“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嗯,北冥……”
娇娇翁主不知不讲情面,是实在没功夫搭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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