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梅很快便捡回了珠子。
不知她用了什么咒术，珠子在她紧握的指缝间发出淡淡的金光，仿佛她手中握着的是一盏灯。
她慢慢地走，百乔便一点一点沿着池边向后挪动，直至自己的后背紧贴墙壁，再也无路可退，而姿梅，就立在她身前，居高临下。
姿梅俯身，再次将她手捉住，将珠子放进她手心里：“这是能使你摆脱凡人命数的唯一办法，不要任性了。”
百乔看着她动作，目光里充满哀求。
“百乔，阿姐是为了你好。”姿梅平静地说。
“我不要！”百乔握住珠子的手微微颤抖着。
她知道那是什么。
绀青目，珐金珠，凝结了仙人身上万年的灵气。传说只要配上一味药引，便是能救万物的灵丹，起死回生亦不在话下。
可即便如此，她又如何能要？
要她活下去是拿他性命来还，她活得再长久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抵死不从。
“阿姐，我求你，我不要什么永生，我也不要康健平安百世好，我只要他活过来，只要他活过来我怎样都好……”
姿梅怒起，索性将她一把按住，怒目而视：“我费尽心机取得这宝药，给你吃下脱离这轮回之苦，你却如此不领情，难道阿姐才是你仇人，要害你不成？”
“阿姐，人各有命，我不要你替我还什么，当年坠云，是我心甘情愿，更何况屏风原身尽毁，我却一直活到今日，更因此而遇上他，是求之不得的好运气。我不怨什么，也怨不到。阿姐，我也不要你报恩，。我只想你开开心心，即便只是在丘平山上开满满一树的花，却只要你开心就好。而不是如今这样，你满脸仇恨，满身血腥。”
姿梅忽然冷笑：“血腥？所以你现在是在嘲笑我了么？我不干净，我手上沾满无辜的人血，所以你觉得我很卑鄙，很龌龊么？”
“阿姐——”
“这珠子是他身上的东西！若按他说法，愿将一切都舍了给你，那么当年救你，怎么不将眼睛挖了给你？做不到这一步，便是不诚心。”
“阿姐，不是这样的。”百乔被她用力一推，后背撞在墙上，一声闷响，也顾不得疼，兀自挣扎着辩解。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要这样坚持？”
“阿姐，你又是为什么要这样坚持着要我离开他？”百乔被姿梅激起了怒意，毫不示弱地反问道。
姿梅像是没料到她会这样问自己，怔了一怔，才道：“是他先杀了你，是他先背弃了不是吗？明明他才是应当受到惩罚的那一个！凭什么你要这样低声下气地乞求他活过来？他活过来又能怎样？你能保证他活过来之后便能将一切解释的清楚吗？百乔，你别傻了。不是所有事情都有结果，而他……”
“阿姐。”百乔忽然抓住姿梅的衣袖。
姿梅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却没有甩开百乔的手。
百乔抓得用力，带着询问的眼神：“阿姐，你是不是……也喜欢他？”
姿梅怔住。
喜欢？
“阿姐，”百乔拽住她的衣袖缓缓站立起来，因为刚刚被撞倒墙上的疼痛而微微喘息着，“阿姐，你也是喜欢他的吧？否则你为何会这样坚持？”
姿梅再向后退一步。
她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喜欢他么？
“不。”
不是喜欢。
更准确的应该是说，她崇拜他。
从还是屏风的时候，她就崇拜着他。
他是仙人，无所不能，在她眼里，他就应是那副高洁淡然的模样，应是俯瞰众生的姿态。万物臣服于他，就像一直作为屏风而站在他身后的她一样，对他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
百乔并不知晓的是，那时坠云，并非意外，而是她故意为之。被转手赠予他人，她十万分的不愿，奈何无手无口，求不得说不得，到临行前到底是彻底失望了，心里便早早做了决定——既不能再跟他，便也不要其他的主子。
没法子，谁让她被画成一棵梅树，骨子里就犟。
于是算准了时机，借着风自云端坠下，本已闭好了眼睛，却在半空里感觉到被撞了一下，再睁眼时，便已经是另一片天，而她那个温柔的小姐妹，粉身碎骨。
她说不出的自责，说不出的懊悔，可是没有脚，不能走去寻她的小姐妹，只好在这石头山上生生扎了根，日复一日潜心修行，只盼早一日修成灵体，好去寻那小姐妹，或许，或许还能去夕颜山见他一见。
于是，年年岁岁囫囵着过，她心急得不肯去算清楚到底枯坐了多久，只怪自己修为太浅，长进太慢，天天埋怨自己，却忽然有一天，看见了他。
她疑心自己是做梦呢。
他还是那副淡然的样子，看着她的眼神里居然带了些欣喜似的：“这么些年，居然长成参天大树了。罢了罢了，不带你回去了。”
她那时就快要修出灵体，只恨自己不能回答，巴巴地将满树的叶子抖得哗哗地响。
而后，从他背后闪出一个姑娘，唇红齿白，肩上落着一只鸟儿。她一看到这姑娘，便知是谁了。
只是她走路的样子有些笨拙，好像还不习惯走动一样。
他是专程来寻她们两个的么？像是被高高在上的王恩赐了一般，她想想便觉得心里欢喜了。
后来她能使灵体与本体分离了，便时常偷偷地去夕颜山看他们。只是她只有灵体，别人听不见也看不见她，即便她走到百乔跟前，这个漂亮的小姑娘也看不见。
不过这样她便已经满足了。
幸亏百乔好好的，否则她一定愧疚一辈子。
她便每日督促自己修行，只想着早日修成人形了，好去真正见一见他们。她看得出百乔是喜欢他的，到时候，她一定要去逗一逗她。
谁料想，却叫她看见那一场杀戮。
他往日淡然的脸瞬间变了模样，陌生得让她疑心自己看错了。可那分明是他，那只手却无情地洞开了百乔温热的胸膛。
他说了什么，她好像全都听不见，只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看着他封存了他与百乔的记忆，看着他拭去自己手上的血，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下山去。
她的世界一瞬间崩塌了。
他不是仙人么？他怎会这样？他不是喜欢百乔么，为什么又要杀了她？难道这是什么试炼？又或者百乔做错了什么事情？
她茫然。
又过百年，她终于修成人形，下山第一件事便是去夕颜山。
他果然不再是那个清傲的仙人了，再没有了打理仙山的心思，成日在凡间飘飘荡荡，像个没了心的人。可他明明不该是那样的，他不是将所有事情都忘了吗？为什么还要留下这副好似恋恋不忘的样子？他算什么？百乔的死又算什么？
她愈发的不明白，但是有一点她明白——她永远失去了那个崇拜的对象。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决定要复仇的吧？因为欠着百乔一条命，也因为他让自己失去了所有的崇敬之情。
作者有话要说：上个月家里有亲人离世，所以刚刚恢复的更新又停了，实在对不起。
86
86、被遗忘的崇拜 。。。
姿梅冷冷地望着百乔怀中的他，良久，叹道：“百乔，他变了。他不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仙人，他没有资格——”
“资格？”百乔断下她的话，抬头紧盯住她，“阿姐，我问你，他要什么资格？他难道一定要取得什么资格才能去做他想做的事情么？他为什么一定要无所不能？”
姿梅高声与她争辩：“既然没能力，那为什么不干脆放掉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戮？他是在逃避啊，百乔！他太懦弱了！他轻看了你的爱，就像他毁掉了我心目中的那个仙人一样！”
百乔顿住。
从她与阿姐相识的那一天起，她就不断地听阿姐说起绀青从前的事情。阿姐与她是有些不同的，似乎保留了更多在她们成为屏风之前，还是鳞甲原身时的记忆。阿姐每每说起他，语气中满满的全是藏也藏不住的骄傲，关于他的丰功伟绩，她如数家珍。
现在想来，阿姐对他的崇拜，也许比她想象中要重多了。
所以在看到那一幕时，才会那么失望的么？
可是……
百乔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反驳。说她自己傻也好，笨也好，执迷不悟害死人也好，她就是不想承认，不想认同阿姐的说法。她觉得，自己所认识的公子，跟阿姐是不一样的。即便有那一场杀戮在，她也还是不愿认同公子是懦弱的。
说到底，她还是不甘心的吧。不甘心就那么被他扔下，不甘心没有得到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
因为不甘心，所以不死心。
“百乔。”姿梅忽然柔声叫她的名字。
她抬头去看她的阿姐，眼神倔强。
姿梅似乎被她的眼神撞了一下，有些闪躲似的晃了晃身子，忽地又后退两步，哼笑两声，有些凄凉似的开口了：“好吧好吧，我的百乔，我的傻姑娘，你这么傻，这么犟，这么执迷不悟，你让阿姐这么忧心。有时候修行遇到上不去也下不来的难处，或者遇上比我更强大的敌人，我真想什么都丢下，什么都不管了，只想着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我也许也救不了你……可是，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第一眼便看到彼此的小姐妹，我们相依而生，朝夕相处，更何况你救了我……我不能允许自己放弃救你。你明明应该跟我一起好好地活着，好好地爱，好好地去看这世界，凭什么你就该忘记从前，忘记本该属于你的一切，作为一个卑微的凡人而活着，生死轮回，一世忘一世，像个没心的壳子。我有时会去看你，看你顶着不同的脸孔在生活里苦苦挣扎，可我却不能去拉你一把，有时在你面前与你擦身而过，你也不会注意到我，眼神像陌生人一样……”
精怪没有眼泪，而百乔却已经泪如雨下：“阿姐，我知道你待我好，你不愿我难过，可是，我真的不想这样，我只是想好好的陪陪他，哪怕只剩一天的生命，能陪着他也就足够了。我不要你恨他，我也不要你恨我，阿姐，你不要再这样下去了……”
姿梅却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有些凄凉地笑了笑，抬手蹭了蹭她的脸颊，蹭掉她的眼泪：“觉得悲伤了难过了，就能流出眼泪来。凡人就只有这一点好了。可是百乔——”
她的话在此顿住。
而她的眼神也好似就这样被定住了。
不止眼神，她整个人就好像忽然被冻住了一样。但这只在瞬间，好似只是错觉，错觉她有一瞬的僵硬。
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而后便恢复了正常。
她向前一步，一直垂在身侧的右手突然扼住百乔咽喉。
百乔惊起，却根本无力反抗，被她压制住，好似羔羊。
“百乔，我在修行时，总有艰难得捱不下去的时候，那时有个人总会告诉我，别怕，向前看，一切都会过去的，都会好起来的。这样想着想着，我便有了力量。所以，不论是精怪或者凡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所以百乔啊，不要纠缠于那个死去的人了，我给你新生，再去找一个比他更好的人吧。”
百乔被她扼得说不出话，拼力抬头去看她时，却发现她眉间的梅瓣由殷红渐渐转为红褐，不由大惊，也更加用力地挣扎起来。
姿梅眼尾渐渐浮现出奇怪而繁复的花纹，由浅至深，由眼尾一直漫延向鬓角，她娇媚的面庞在那花纹的衬饰下，愈发显得妖冶起来。
安静多时的地牢忽然震动起来，血池中血水似沸腾一般，掀起的浪不停拍击着池岸，百乔挣扎着去看公子的尸身，却看到血水正将那副苍白的尸体卷入池中。
“阿姐！”百乔发狂一般向姿梅大叫，“你放开！我不要什么新生！我什么也不要！你放开我！我什么也不要！你把他的尸身还给我就够了！阿姐！阿姐求求你！”
可姿梅面无表情，好似完全听不进她的话，只管愈发用力扼住他，口中亦开始默诵咒法。
地牢震动得愈发强烈，血水眼看便要将公子吞没，百乔急红了眼，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脱离姿梅的钳制。
“只要毁了他……只要毁了他……我们就都能解脱了……百乔……你信我……”姿梅忽然喃喃地说出这样几句话，表情却是僵直的，像是完全看不到她。
百乔瞪大双眼看她动作，忽然想起从前公子说过，精怪为恶，噬心而成魔。而今日的阿姐，难道正是如此？
她大骇。
不行，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此时阿姐还留有一丝神智，若真的堕入魔道，那便什么都完了。
“……百乔……百乔……我也难过……我也不想看到他这样……”姿梅的声音忽然变了，呜呜地低声哀叫着，声调奇怪。
百乔只觉得她的手扼得越来越紧，她几乎不能呼吸了。
“……阿姐……”
姿梅似乎想起了什么，另一手去抓百乔的手腕。百乔一愣，立刻便明白了，她大概是要找那珐金珠。
拿到那珐金珠，她大概就要施法了吧。
不要！
百乔咬紧牙关——她才不要用他的眼睛来使自己脱离什么凡人之躯！
可姿梅的力气比她一个凡人要大得多，眼见得她已躲不开，姿梅甚至开始念咒去定住她的动作。她用力推开姿梅的手，将手中的珐金珠奋力向地牢门处丢过去。
却未听到珐金珠落地的声音。
百乔挣扎着向牢门处望去，却恰好见到一只美丽的鸟儿低低掠过，细长的喙上正叼着那两枚金光闪闪的珠子。
百乔的眼睛几乎被鸟儿那一身宝石般璀璨的翠色羽毛照亮了。她无比惊喜地叫道：“小乌！”
被叫做小乌的鸟儿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鸣算作回应，在地牢顶上盘旋一圈，见无落脚之处，便扑棱着双翅又回到牢门前，落在一人肩上。
“总算赶上了。”
作为鸟儿栖息的花枝的那人长长舒了一口气，靠在地牢门口，抬手从小乌喙中接过珐金珠。仔细看了看，冲她扬了扬下巴，浅浅的笑怎么看都有些轻佻：“这可是好东西，白小俏你确定不要？”
“倚微！”百乔惊喜叫道。
倚微的左手垂在身侧，血流不止，面上却是一派轻松自得：“总算是冲破那鬼迷阵了。梅妃娘娘还真是小心翼翼呢。”
回到百乔赶到地牢之前。
倚微带着她，二人并没有费什么功夫便寻到了那地宫的入口，可进得其中来，便几乎被那错综复杂的暗道迷惑了。
地宫中亦有傀儡，倚微苦战，又要护住百乔，腹背受敌，苦不堪言。
姿梅不知究竟造了几只傀儡，倚微打败一只，第二只便又出现，几乎逼得他们寸步难行。他们知是姿梅在拖延时间，却没有办法。
后倚微终于想到了个法子，取一枚桃花，变作一个假人百乔带在身边，又使了些咒术消去百乔身上气息，叫她自己先行脱身。
虽前路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