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的肉体死去了,原本与之相契合的仙体便再无法催动它,就好像牵着木偶的线断掉了,便再也无法让木偶做出任何动作。
姿梅笑了笑,她知道困在凡人体内的他如今一定很想要质问她。
好吧,那就如他所愿吧。
她伸出一直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纤手素白,指甲却光彩夺目,手背上隐隐现出淡蓝的光,勾勒出鳞片的形状。
不枉她等了这么久,傀儡终于在刚刚将佑鳞送到了她手中。
终于得到那片佑鳞了。
终于,得到那柄复仇的匕首了。
她的身体因为快意而微微颤抖。她为了这一刻蛰伏了太久太久,漫长的岁月将她逼得几乎发狂,若再不成功,她觉得自己就要被那怨恨杀死了。
她左手食指与中指交扣,扭成“乂”字状,在空气中笔直上下一挥,而后回张成掌,地上已经死去的凡人身体动了动,好像木偶一般,垂着头,却被吊起脖颈,缓缓地缓缓地,从地上立起来。
他的头颅歪在一边,双眼还睁着,只是瞳仁里已然看不到任何光彩。前身的衣衫被鲜血染成暗红色,胸口上有一个鸡蛋大小的血洞,血已经不流了。
任谁来看,这都已经是个死去多时的人了。
姿梅看着这面色苍白的公子,眼中冷意肆行:“绀青,你说这许公子是该谢你替他多活了这二十余年岁,还是该恨你让他临死也不得全尸?”
面前的人无声无息。
“好,那么,我便放你出来,与我痛快地辩解。”
她催动咒法,右手被浓重的蓝色光芒包裹成光球,忽然以飞快的速度在手上生长出细细的鳞片,好似透明的盾甲,被蓝色的光照出闪烁的样子。
姿梅看着自己的右手,持续念着咒法,密闭的地牢之中忽然起了狂风,墙上脆弱的灯只颤动了一下便被扼灭,整个地牢却瞬时光亮如白昼,还在催发咒术的姿梅周围浮起的蓝色光芒,她的长发被平地而起的气流粗暴地卷起散开,宛若漆黑断瀑。气流瞬间成风,狂躁的风呜呜不止,暴怒地从窄小的地牢里冲出去,将那窄长过道两旁的牢门拽得“喀拉拉”乱响。
死去的许明漻的衣衫亦被狂风吹得鼓了起来,衣衫上未凝的血被风吹开,飞溅到墙上去,砸成千万瓣的花。他的头颅也因为风的力量而开始颤抖,仿佛他还未死,只是没了力气去挣扎。
姿梅最后看了这个碍事的躯壳一眼,右手张开呈爪形,蓝色光芒缠绕于手指上,原本生长指甲的地方也已被细鳞覆盖,而五个指尖上各突起一根好似短匕首般的刺。
食指先行,她轻轻一点,食指上锋利的刺便划开了他的领口,露出清晰的锁骨。原本密密麻麻长在他身上的绀青色鳞片在这副凡人的躯壳死去的瞬间便消失无踪了,此时只是一副苍白而干枯的人体。
姿梅的食指沿着他锁骨的形状游走,锋利的刺将他的皮肤划开一道细长的血痕,只是他的血已流干,血痕也只是淡淡的红,衬着苍白的皮肤如同一条褪了色的红绳。
她的食指来到他两根锁骨中间那个凹陷下去的点,指尖用力,迅速刺进去,死去的许明漻的身体猛的抽搐一下,头颅竟然抬起来,涣散的眼瞳无意识地乱转,而后突然定在姿梅脸上,甚至喉咙里也发出类似呜咽一般的声音。
姿梅感觉到食指被什么东西阻止了,无法继续刺入,便知是绀青仙身觉察到危险,在内抵制的缘故。
可是一个失去了庇佑的仙人就如同士兵失去了自己的盾甲,即便有仙术护体,却也抵挡不了多久比自己要强大的反侵,更何况这反侵是来自于自己的庇佑。
姿梅停住自己食指的动作,加快了咒法的诵念,将手掌放平,支起右手中指无名指及小指,迅速刺入方才食指划在许明漻锁骨上的血痕,破开三个血洞,握住他右边的那根锁骨,用力一扯。
只听“喀喇”一声轻响,已死的许明漻剧烈挣扎,手脚不停地颤抖,口中发出极微弱的呜呜声。他右边的锁骨被姿梅一把扯断,自血肉之中剥离开,白森森地支楞在胸口,如同一支刺穿胸口的箭矢。
伤口之中却没有血流出,反而隐隐透出一丝微光。姿梅见到那光,便知自己所猜测的没有错,她收回右手,再一次将双手食指中指交扣呈“乂”字,诵念起不同的咒法。
咒法好似唤醒了许明漻伤口中的光,只见那光芒随着姿梅的诵念盛起,由弱渐强,最后竟变成一束光柱刺破许明漻胸口,姿梅见时机已到,迅速换回之前的咒法,张开右手,握住那喷薄而出的光,用力向外一扯。
刹那间,整座地牢急剧晃动起来,如同地牛翻身,墙上已经熄灭的油灯哗啦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牢门的栅栏发出吱嘎吱嘎好似被拉扯弯折的声音,狂风再起。
姿梅毫不畏惧,右手上的蓝色光芒死死缠住许明漻身体里的那道光,只管用力向外拉扯。那人身里的光芒并不想出来,抵力不从,姿梅脚下有些不稳,竟被那道回缩的光芒扯得向前滑动了几步,她立刻加速诵念咒法,左手指尖刺破自己眉心,沾一滴鲜血,在右手臂上画一道“卍”字符。瞬时,姿梅右手上蓝光大盛,冲天而起,二人周身风声大作,姿梅裙裾被撕裂开来。
她顾不得那许多,只管右手施力,一点一点地,将那白色光束自凡人身体之中拔出。
却听得一声痛苦的嘶吼,蓝色的光瞬间吞没了一切。
地牢之中雷声轰鸣,突然降下瓢泼大雨。
再看时,蓝光褪去,许明漻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张轻飘飘的皮囊,重新落在地上。而姿梅手中则握着一个白色的光球。
光球中有一鱼儿般的阴影在游动,似在寻找出口。
姿梅染了血的面容平静无波,大雨肆虐,也没能将她面上血迹洗掉。
她大步跨过许明漻的身体,走到地牢右边的角落,那里盘踞着大片大片的黑色浓雾,即使是方才那狂风骤雨,也没能将它吹散分毫。
姿梅再念咒法,黑雾隐去,显露出一个八尺见方的大水池。水池之中有哑色的水波缓缓荡开,仔细看去便会发现,池中并非水,而是暗红的液体,像血一般。
姿梅将手中光球轻巧抛入水池之中。
光球触水的刹那,一尾绀青色的锦鲤破光而出,向上甩尾跃出三尺高,却终于还是落下,落入血水之中。
雷声再度轰鸣而起,大雨似破天。
血池之中突然掀起巨浪,隐约可见绀青锦鲤在其中翻腾的身体,强有力的鱼尾不时拍击着水面,甩出一串串的血滴,落在池边,溅到墙上,而姿梅一直定定地立在池边,也几乎变成了一个血人。
地牢之中血腥之气肆虐,叫人几乎窒息。
锦鲤在池中不停翻滚,水声之中隐约还能听到一种“哔哔趵趵”的声响,如同干柴燃烧时的声响。
哔趵声减弱,锦鲤翻滚的势头也渐渐弱了。
此时姿梅俯身从血池之中捞起一捧血水,念了咒法,反手扬进血池。池中血水剧烈涌动几下,突然静止。
好似凝固了一般。
地牢之中的雨也戛然而止。
池中央有一缕光飘逸而出,沿着水面铺开,而后,缓缓地,缓缓地,水中出现一张寒玉似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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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伊始的回忆 。。。
那张脸年轻而俊秀,但眉宇间仿佛落满冰霜,双目紧闭,唇色苍白。整张面上好似覆着一层淡淡的浮光,又像是一张光滑的冰壳,沿着他的轮廓细细刻画而成。
他的长发如同流动的霜,与满池的鲜血泾渭分明。渐渐地,他的肩也自血水之中浮现出来,赤/裸着,笼在那冰壳一般的浮光之中。
血池平静如镜,他身上的浮光忽然开始像水雾一般漫延,明明是微不可见的缓慢,却只在顷刻间便使得血池上影影绰绰。
姿梅向前走一步,裙裾摆动时带起的微弱气流将已然漫延至她脚边的浮光轻而易举地驱散,仿佛只是驱赶走了平淡无奇的雾气。然后她蹲下来,将左手小指略弯了一弯,远在池中心的他便像纸船一般向她靠近了。
他裸/露出的肩及头颈看起来是僵硬的,仿佛被冰壳俘虏,动弹不得,但拨开那渐浓的浮光细细查看,便能发现那所谓的冰壳不过是极薄的一层细鳞,每一枚鳞片上都有着环状的美丽花纹,每一枚鳞片也都薄到几乎完全透明。
姿梅定定地望着他,目光里分不清是什么,乱糟糟的情绪仿佛都纠缠在了一起。
血池里的暗红血水又开始蠢蠢欲动,试图浸染他苍白的身体,可是却失败了。他如同一枚光滑的玉,不容污浊近身。
他的姿势看久了便不由让人觉得有些怪异,肩摆的很正,头颅却略略歪向一侧,紧闭的眼睛使他看起来像是在沉睡,只是找了一个不合适的睡姿。
姿梅看着他,看着。像从来没看过他一样贪婪。
忽然她伸出手,向前托住了他侧过的一边脸颊。她的手与他冰冷的脸颊相触的刹那,结在他身体外面冰壳一般剔透的细鳞突然碎裂,迸出满室碎星光。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他的发,他的身体上,浮光骤盛,几乎翻滚铺展成强悍的云彩,将地牢里所有的血腥之气掩埋掉。
而他一直闭着眼,好像世事与他无关。
姿梅觉得自己的手掌触到的肌肤是冰冷的,用她有些烫的体温也无法暖到一丝一毫。
她有些愤怒。
她知道他还有力量来反抗,可是他放弃了。充溢在这地牢之中的浮光明明都是他的筹码,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强大,她刚刚有一瞬甚至做好了与他同归于尽的准备,可是——
可是他却只是保持着那个奇怪的睡姿,眉间冰霜不肯退却半分。
“你不想跟我要答案了么?”
她的手指抚过他停栖着浮光的睫毛,明明是柔软的。
“刚刚你不是还那么愤怒么?你不是恨我么?你不是想知道一切么?”她不甘心,“你醒来啊!”
她手掌转而落在他肩头,猛地将他推开。他仿佛水中枯枝,略沉了一沉,便离岸而去。
浮光凝结的云层亦好似被风推开,又在姿梅背后凝结成团,将地牢围成没有缝隙的堡垒一般。
姿梅转向背后望了一眼。
她知道,那个她要来了,而他正试图将他们掩藏起来。是不想她落入危险?是不想她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可说到底……
“你只记得她啊。”姿梅轻轻叹息,“那我呢?”
明明她们是一样的啊。
姿梅望着他那沉睡的姿态,眼神一黯,忽然又淡淡一笑:“我不奢望你还记得我,我只要我自己知道就好了——曾经我跟她一样,我们都是你的功勋。”
她抱着双膝,静静坐在池边,神情像个安静的少女一般平和:“那时也许是几千年前?也许还要更久远的曾经——你是比现在青涩许多的少年,意气风发,桀骜不驯,从来懒得去记忆什么比流水还要廉价的时光。
“你总说,反正你有的是大把大把可以挥霍的年华,怕什么。所以你玩世不恭,你叛逆,像个凡间的纨绔子弟一般。
“记不记得你成名的那一战?说起来还真的是太久远了,那时夕颜山还是一座荒山,到处怪石嶙峋,妖物横行。那头盗了秘宝的双头蛟兴风作浪,你应征出战,却偏偏穿得一身闲适,倒像个凡间的书生。不过后来还是被那双头蛟激怒了,现出原身在季鸾湖中与他缠斗,因为太过自傲而中了他的计谋,被困在水底,苦战。后被他一刀斩断两片背鳞,终于逃脱桎梏,最终将他制服。
“天界封你做了那东水君,又将夕颜山并季鸾湖一并封赏与你,你本该是最骄傲的那一个,可你从此便收敛了锋芒。你晓得,你桀骜得不可一世的少年时代终将过去,敛去所有骄纵脾气,仿佛只一瞬便成了个知礼敦和的青年。你将那两枚被劈落的背鳞带回封地,闲时无事,便将鳞片化为两块画布,一面描了梅树,一面绘了山林,交由山中精怪绷了两扇木屏风摆在房里。”
姿梅一个人慢慢地说着,顿了顿,轻轻叹息:“我与她的神智,便是从那时起真正凝成的。我们相依而生,日夜相伴,我为寒梅之姿,她为山林瀚海,我先于她凝神,所以她唤我一声阿姐,我亦当她是我手足。是以,初初时,我们是你身上的两枚鳞片。”
她无比怀念当初那些仅有神智的日子,即便她们那时卑微得连游魂都算不上,可那时她们多快乐。
“你那时有个天界旧友来访,名字样貌我已全然模糊,只还记得似你当年那般纨绔举止,却不曾有你那般气度。你虽不喜人打扰,却还是大方相迎,谁料他进得厅中便一眼相中了我们这扇木屏风,无论如何也要讨了去。我不知你如何想,也许你以为不过是扇屏风而已,便允了吧。可于我们不是这样。我们是你一手勾勒而成的画作,你是主人,我们便一生敬畏仰慕。可纵有千般不愿,我们又能跟谁去说?
“你哪旧友原要小住些时日,却不料天界突然传见,他先行离去,你便差了两个精怪随他的仙侍将木屏风送往他府邸。途中两个精怪不仔细,在云头上踩滑了,木屏风自云头上跌下去。
“天上到地下的距离那么远,我都要疑心是否那下坠并没有尽头。直至我看到地面上的山峰,我才晓得,也许我要粉身碎骨了。可是,她却拼力挣脱了将两扇屏面连在一起的销子,在我们坠入山谷之前,将我用她微弱的灵力向上一托。我因这托起的力量而减缓了下坠的力道,坠入山林,却完好无损。而她却因为托起我加重了下坠的力道,撞在山中巨石上,粉身碎骨。”
这一段长长的回忆,是他们最初的交集,可是血池之中的他却依旧无动于衷。
姿梅不再寄希望于他,她站起身,微微侧头,听见外面隐隐约约传来的脚步声。
她来了。
姿梅又开始默诵咒法,右手上光芒初绽,地牢中原本几乎凝滞的浮光亦慢慢开始涌动,仿佛被打着旋儿的风拖拽着,形成一个个光的漩涡。
姿梅破碎不堪的裙裾亦被风卷起,仿佛想要抓住一两片云朵般的浮光,锲而不舍地飞舞着。右手上的蓝色光芒慢慢稳定,蓄势待发,她便停下了诵念,忽然又说:“你知道么,一直到那个时候,我都不怪你。我们算什么?不过是个连实体都没有的东西,不过是你身上落下的两片注定要被丢弃的废鳞,不过是可以随手处理掉的装饰物——我怪不着你也怪不起你。”
血池中的人突然一动,地牢中的浮光急速翻滚起来。
姿梅并不惊诧,脸上那有些哀伤的表情慢慢隐去,换上决绝的冰冷:“可是,为什么你又要入尘世来找我们?你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