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经云独自睡在房里,当时凌皓天怕伤了他,那一掌打得并不重,因此他只隔了大半日便醒了过来,思索片刻,才想到此地应该是襄阳城的将军府,于是连忙起床,穿好外衣,便要奔出门去,手指却在打开门的前一刻停了下来,灵动的双眸闪了几闪,忽又转回身去,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轻轻打开窗子。
凌皓天,穆羽裳,晴潇三人回来,开门却不见了俞经云,立时愣在那里。床铺收拾得很整齐,好似从来没有人住过一般,随身衣物也一件不剩。“俞师兄一定是醒来后自行离开了。”晴潇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暗淡的忧伤。穆羽裳四处查看,没有发现任何痕迹,凌皓天的懊恼自责仿佛要把他自己整个人都撕裂开来,“都是我,我怎么可以留他一个人在房里……”穆羽裳扶住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他应该醒来不久,或许还在附近,我们立刻请韦将军派人去找。”凌皓天惟有点头。
然而,一连过了两天,派出的众多探子在方圆几百里也没有发现无影剑客的行踪。凌皓天快急疯了,俞小子的性子他最清楚,从前林长霄之子林若风只说了几句对岳明兮无礼的话,他便要和人家打架拼命,如今岳明兮死了,凌皓天真怕他会去独自找天龙门报仇或者做出什么傻事来。
凌皓天决定自己去找,可他也着实不知该往哪里去,天龙门没有动静,说明他并没有去找林长霄报仇,那么他又会去哪呢?无影剑客的行踪若是不想让人知道,便没有一个人能找到他。凌皓天去过嵩山少林,到过寒山九岭,足迹踏遍每一个他可能出现的地方,可依旧没有他的身影。不知过了多少个日月交替,这一天,他来到了华山绝顶。
……
当我看到那一片血色残阳般的火焰时,我就知道她不会回来了。
这是哪里?我睁开双眼,周围有些熟悉。原来,我又回到了襄阳城,这是韦将军的府邸。
我坐起来,肩膀有些疼,我想起来了,凌皓天那个小子,竟然敢打我!还说什么明兮死了,哼,我不找他大战三百回合决出不了这口气!
我穿衣起床,这便去和他理论,不,不行,得先找出明兮没死的证据,于是我整理好几件随身衣物,轻轻跃出窗子。
天地苍茫,我不知道该去哪里,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走向南漳城。我站在南漳的城楼上,天龙门,飞鹰门,天狼派,五蝠门的人早已退得干干净净,地上只有两截烧毁的断木,连一丝灰烬也没有,我轻轻抓起一把尘土,这就是她,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种灰飞烟灭的绝望,不,她不会在这里,她根本没有死,我到南漳来做什么,我自嘲地笑笑,转身离开。
应该去哪呢?我不想去天龙门报仇,我承认我打不过林长霄,就算报了仇又如何呢?我的明兮还是不会回来。我又在胡思乱想了,我不是要找到她,然后去对付凌皓天吗?我拔步向东,扬州芍园的旧梦,不知她还是否记得。
“二十四桥明月夜,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当初我也是站在这里,吟这一句诗。物是人非,芍药早已谢了,萧瑟飘零,没有一丝当初的春江水暖。忽然一种莫名的愤慨在我心里油然而生,没有芍药的芍园,她不会来的。
我来到冷震霆将我推下的悬崖,曾经,她便是从这里跳下,与我同生共死,可是我寻遍山崖谷底,却没有一丝她的身影。那被我的鲜血染过的绸带又在哪里呢?
我只身赶往千湖塔,平静的湖面只有我一个人的倒影,就连池州分舵旁的山岩,也是光秃秃的石壁,那个她曾经守望了我两个月的地方,而今,我也在这里静静地等着她,可是相伴的却只有白露清风。
或许她回云梦泽了,我日夜兼程,赶往那梦境一般的烟波浩渺之中,可是水雾散尽,没有明兮,连那些同样仙子般的白衣姑娘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云梦泽似乎从来就没有人住过,往日,不过是一场梦,而此时的云梦泽,即便连飞鸟也不会驻足。
我的心渐渐开始绝望,这些日子来,我走过大江南北,踏遍中原关外,甚至连颖州路上的青原山和扬州之外的女娲庙都不曾放过,每一个曾经落脚的地方,我都以为她会在哪里,可是她终究没有出现。我渐渐意识到自己错了,我明明知道她不在了为什么还要跑出来?
终于我不得不告诉自己,她不会回来了,当我拖着疲惫的步伐一步步踏上华山绝顶的时候,天边残阳如血。
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孤独。
明兮,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忘了吗?
……
金玉难锁前尘誓
“明兮死后,他足足消失了三个月。”一连几日,凌皓天每日都来尚书府为北宁王爷叙述往事的经过。
“那么,凌少侠你到华山去,有没有找到他呢?”北宁王爷问道。
凌皓天神色黯,道:“没有。”转而又道:“不过,也算找到了,我知道他在,就在小时候只有我和他,芷蕙,我们三个人才知道的后山。可是他不肯见我,我一上山,他就躲起来了,我和他说了很多话都没有用……”
“那么后来呢?”北宁王爷清楚,以无影剑客俞经云的个性,躲在山上不理任何人也在情理之中。
凌皓天道:“上山之前,我已得到两个月后南平王爷联合天龙门等门派准备攻打京城谋反的消息,我只在山上呆了十天,便下了山。”
“俞少侠没有和你一同下山?”楚玉知道,无影剑客心系家国万民,南平王爷连同天龙门起兵入京,他又岂会坐视不理?
然而凌皓天却摇了摇头,道:“没有……他甚至都没有见我一面……”
然而北宁王爷还是不知道从俞经云在襄阳城消失,直到临安府出现,这期间又发生了什么事。
楚玉道:“想来凌兄与众多武林豪侠携手仗剑江湖,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凌皓天无奈地笑笑,“都是过去的事了。”
这一日清早,北宁王爷正在书房之中和楚玉闲谈,忽然家丁来报,“外面有一位姑娘来找楚公子。”
“一位姑娘?”楚玉微微诧异。
“快去看看。”北宁王爷微笑着道。
尚书府外,晴潇一身黄衫,翠绿色的发带在晨风中微微飘动,如同最澄明的燕草秦桑。漫步城外的碧树林荫,楚玉问道:“怎么今天来找我?”
晴潇微微低头,半晌道:“楚大哥,那天望月楼一战,你救了我,我是专程来道谢的。”
楚玉一笑,道:“是为你自己,还是为了书函证物?”
“为我自己,凌大哥会为了证据谢你的,我小女子不必讲那么多忠孝仁义,你救了我的命,我就该谢你,不是吗?” 晴潇坦率之极。
楚玉心中欢喜,道:“太好了,你当我是朋友,我很高兴,起先我还怕你会因为我是官府中人而不信任我。”
晴潇道:“官府中人又有什么,北宁王爷侠名远播,江湖之人谁不敬重,翎城将军为国为民,深得百姓敬仰,俞师兄虽然身处江湖,也可算得半个官府中人,可他又为江湖百姓做了多少善事。”
听她提起无影剑客俞经云,楚玉蓦然觉得心里一沉,他承认自己也敬佩无影剑客,可是不知为何从晴潇口中听到他的名字时心中就像堵了一块石头,仿佛有千言万语不吐不快,终于忍不住道:“不知我可否冒昧问一件事。”
“楚大哥有话请讲,晴潇知无不言。”
楚玉道:“那日你夜入尚书府,可是去见那无影剑客俞经云?”
晴潇点点头,道:“正是,凌大哥不让我去找他,怕我在府园中迷了路,又怕害他被俞大人责罚。可我真的很想念他,自认识他以来,他一直是我心中最仰慕的人,虽然我并不很清楚什么是仰慕,什么是喜欢,但我不像苏姐姐,飞儿姑娘一样,非要和他在一起才会开心,俞师兄对我而言,更像一个朋友,一个兄长,或者说,是一种信仰。”
楚玉心中陷入沉思,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在意这些。
“以后,我带你去见他好不好?能有楚大哥这样的朋友,俞师兄一定会为我高兴的。” 晴潇语出真挚。
楚玉微笑着点点头。
如烟坊,穆羽裳一边整理着刚刚到货的布匹,一边向凌皓天道:“下月的计划……”
“一切照常。”凌皓天的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穆羽裳沉默了半晌,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问道:“那么,等我们这些事情都做完了呢?你……有什么打算吗?”
凌皓天想想道:“天翼镖局的事,我恐怕是推不掉了。如果可以把镖局开到京城来最好不过,我已经送信请福建的镖师们赶往京城……”
“哼,你心里只有你的镖局!”穆羽裳冷冷甩过一句,愤然走出房间。
凌皓天独自凝望她离开的那扇门,良久,才轻轻道:“羽裳,这么久的风雨相伴,你当我真的不知道吗?我明白你的心,再给我些时间,好吗?”
忽然门帘一掀,凌皓天立刻回过神来,如烟坊的老板走进,道:“王爷来了。”
北宁王爷,楚玉,凌皓天又坐在往日谈话的小间里,北宁王爷开门见山,道:“老夫想见一见俞少侠。”
凌皓天思虑片刻,微笑道:“王爷放心,我去安排。”
终于,一个日朗风清的午后,凌皓天来到尚书府,三人步入奇诡纷乱的花廊,道路迂回曲折,沿着青竹茂林,转了几转,竟来到一处北宁王爷和楚玉从未见过的天地,越往里走,花木越繁盛,好似将一切都掩盖其中,北宁王爷心中赞叹,然而忽然想起一事,向凌皓天道:“老夫前几次见他,似乎他的性子与凌少侠说的大不相同,不知他是否还会对老夫存有敌意。”
凌皓天道:“王爷放心,他从来就没对您真正有过敌意,他只是不能说话而已。”
“不能说话?”北宁王爷心中诧异,记得凌皓天说过,他可是说笑玩闹几天几夜都不嫌累的人。
“此事说来话长,待日后在下再一一向您禀告。”
二人说着话,已来到一处花草掩映的院落,北宁王爷心中奇怪,此处花木繁盛美丽,可当中的屋宇却极为普通,既不像府门前的殿堂恢宏华丽,也并不十分破败,仿佛任谁也不会注意到此处有这样一座房屋似的。
凌皓天引着北宁王爷和楚玉走近,屋宇的大门敞开着,从外面便可看到正厅,房屋内外没有一个仆役,可屋中却也整洁干净,阳光照在正厅前的地面上,分外耀眼。走到门口,北宁王爷终于看到了那个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如海一般深邃,似迷一般神秘的少年。此时他正站在侧面的墙前,静静凝望墙上的一幅字画出神。他依旧一袭黑袍,阳光洒在他黑色的披风上,透过那金色的璀璨,北宁王爷看到他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和他眼中那清澈澄明如同一弘平湖般恬然纯净的目光。北宁王爷,楚玉,凌皓天竟然不由自主地,同时在门口停下,仿佛谁也不愿打扰他的思绪,抑或是不愿打破这份喧嚣之外的宁静与释然。
片刻,俞经云还是回过头来,看到北宁王爷和楚玉,没有一丝惊异,显然凌皓天已经事先打好了招呼,北宁王爷看见凌皓天走上前去,在他身边说了几句话,虽然北宁王爷和楚玉离得远,听不清楚,但见不大一会,凌皓天走出来,道:“王爷,楚兄请,只是这屋子简陋,不成敬意。”
“无妨。”北宁王爷笑着迈入厅中,然而他刚刚跨进厅内,蓦然觉得一阵凉气深入骨髓,阴冷潮湿的地面彻骨生寒,即便是洒进来的一角阳光也不能带来丝毫暖意,比起自己所居住的暖阁实在是天壤之别。
方桌之前,四人坐下,北宁王爷首先开口,道:“俞少侠,近年来的江湖风波老夫已然听说,俞少侠你的英风侠骨,仁义之心实在令人敬佩,冒昧前来打扰,还望见谅。”对于面前这个冷俊凌厉,又深藏不露的少年,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十分谨慎,唯恐对方翻脸便不认人。然而俞经云却似乎没有什么表情,却也不再如寒冰一般的冷漠,或许他只是好奇,想知道面前这位老者到底想和自己说什么。
北宁王爷心中感觉很好,至少他们的首次交流还算成功,然而他依旧字斟句酌,“关于我的王弟南平一事,老夫打算插手,虽然是我的兄弟,但我也决不容许他作出此等叛逆之事。”
俞经云静静地听着,既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反对,仿佛将一切置身事外与己无关,然而北宁王爷分明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忧虑,却不知他在担忧什么。
望向他深邃不可捉摸的目光,凌皓天忽然道:“对了,经云,王爷对茶道一事十分精通,日后我们定要向他好好学学。”
北宁王爷一笑,知道凌皓天是想增加面前这个少年对自己的亲近之感,思索了一会,道:“俞少侠,实不相瞒,君月夫人曾经是我的故交,老父此次进京,便是想见她一面,唉,不料她已然仙逝。按辈分我叫你一声贤侄你不会介意吧?”北宁王爷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片层层丝绸包裹着的金锁,“这是她生前留给我的。”
俞经云原本对北宁王爷之言无甚表示,此时看到金锁,却缓缓站起身来,然后单膝下跪,向北宁王爷深施一礼。
北宁王爷一惊非同小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冷漠倔强的少年竟会在他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连忙扶起,道:“俞贤侄,快快请起,老夫如何受得!”
俞经云起身时,手上多了另一片金锁,与北宁王爷的那片正好凑成一副。
北宁王爷看着两片金锁,二十余年前往事涌上心头,扶着俞经云坐下,知道他虽然不能说话,可那一跪中已饱含了太多的言语。
君月没有忘了他。
心情稍定,北宁王爷忽然想起一事,道:“俞贤侄,老夫听闻你身上有伤,老父略通医术,若信得过,让老夫为你诊治一下如何?”
凌皓天已道:“王爷医术天下冠绝,比你我要高明得多,决不输给当朝任何一位太医。”
俞经云伸出手来,北宁王爷看到,他的手指修长俊逸,掌心的皮肤有着些许磨损的痕迹,北宁王爷知道,这是每一个练武之人的必经之路,只是他手上的痕迹却比别人的要深刻得多。然而北宁王爷奇怪的是,他的手背上竟也有着道道伤痕,像是铁鞭一类的兵器所伤。
伸手搭上他的脉搏,北宁王爷吃了一惊,他的伤势竟如此严重。细细诊察了脉象,北宁王爷心中谜团又起。
俞经云脸上却是一派轻松的但说无妨的神情。
北宁王爷道:“贤侄你曾受过严重的内伤一直未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