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会忍不住问自己:你连成阁究竟是成就了她呢还是毁了她?
有时候也想过,她那样清高的女子,委身与一个剑客的名下刀头舔血过日子,何其不易!倘若她不是父母早逝,又有一个身为剑客的师父,是不是现在已有了一段好的姻缘,在家里悠闲地相夫教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见不得光。尽管他知道她并不爱笑,却依旧希望她能在阳光下无忧无虑地笑,过他希望她过的安乐的生活。
即便他知道,若她不是父母早逝,师承青帝,投身连成阁,他亦不会遇见了她。相遇相识相知,相互扶持着走了这么远。
“见过阁主!”众人纷纷对着萧然见礼,萧然不耐烦地挥挥手,径自对无涯道:“她如何了?”
无涯红了眼,“扑通”一声跪下:“是属下无能……”“罢!”他听着心慌,看向缠绵床榻面色苍白如纸的歌于畔。原本的歌于畔还是个美人。眉若远山,眸似霜雪,此刻的模样却有些不堪。三千青丝全然无光,尽管已经无药可医,她依旧紧抿着唇,手死死按住腰畔的剑。
“一直用参丹给姑娘吊着气儿呢!”歌于畔的贴身小丫鬟衔泪:“送进来之后姑娘又清醒了一段时间,昏迷前还一直念叨着阁里的事务呢……”“……她有说什么?”伶音抽噎了一声:“姑娘说的是:阁主,于畔无能……任鹏飞未死……”
萧然拳头拧得死紧,就凭她的一句话……唐门也决不能放过!眼睛危险的半眯,里面闪过的光叫人不寒而栗。
转头却对伶音说:“你去打些温水来——这里除了无涯其余人全退下吧!”
伶音也许是哭得紧了,一下子不能反应过来,他耐着性子道:“于畔素来爱洁,她不会容忍自己身上有别人的血迹。”
那样一个女子啊……即便是在杀人时也会注意着不让自己的绯衣沾染一点新红,又怎会容忍自己如今枯槁憔悴?即便是要上路……也要干干净净的上路啊……
萧然半仰着头,将眼中的水光遮掩,“无涯,若是只吊着命,她还能活多久?”
“半个时辰……”无涯喃喃。
“真的无解了么……”萧然神色很是肃穆,眼神那抹悲痛怎么也无法抹去。
“是。”无涯回答的时候,身体已经有了些微的颤抖——当年他是三阁主带回来的,而今却无法救她……
她的手动了动。
萧然不敢说话,像是怕惊扰了她。无涯却脸色渐渐泛白。作为一个医者,他自然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只是这是自己亲近的人,这叫他如何才能冷静呢?却偏偏,他已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于畔?”萧然试探着轻声喊道。
歌于畔的睫毛动了动。
她如往常刚睡醒一样,半睁着眼看着他,微微地笑了笑。苍白的唇色衬得尤其可怖,“萧然……”“在,我在。”
“帮……帮我把我的剑,拿,拿出来……”她看着自小陪着自己的剑,眼里的万分留恋怎么也藏不住。“你……”她看着他,像是要将他刻在心底。“头,靠过来,”萧然忍着不将她狠狠抱住,一边靠过去,握住她微凉的手。她喘了好几口气,声音更加不可闻了。“萧然……来世,你我可否能不做这杀人的营生?……”“依你。若有来世,你便投身于某真人门下,然后度我去彼岸,我们干干净净地过完下辈子,可愿?”萧然说着,执拗地看着她的眼睛。歌于畔向来不是这样优柔寡断的人……甚至她亦不信来世,今次这么说,更让人心中惴惴。“诺。……萧然,我这辈子,不是一个好人,也算不上一个坏人……但是我却杀了这么多人,我死后,就连带着你的头发,一起烧了,然后寻着一片干净的地方,就把我的骨灰洒下去,这样大家清静……”
萧然不语。歌于畔却感觉到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滴在自己手背上,她强自笑道:“你不用觉得对不住我,虽然我为了连成阁……辛苦了一辈子……可是,能遇见你真的很值。”萧然即便是再悲痛也能发现倪端了。“池歌!你说过你的命都是我的,你又怎么能撇下我和连成阁呢!!!”歌于畔浅笑着摇摇头,她早已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许是就在这几个时辰内了。“……歌于畔这个名字……很好听……”
萧然恍若不相信似的,瞪大了眼,“池歌!!池歌!!!”
无涯再一仔细看,歌于畔却似乎是安静的睡去。只是——这一睡去,就再无可能醒了。他低喃着:“三阁主……”
“池歌!——”萧然急红了眼,怒吼:“唐门!”
唐门!我萧然,有生之年绝不放过你!
“阁主……水来了。”伶音将水放在一边的架子上,一边抹泪一边道。
歌于畔床前跪满了人,认识伶音迟钝也知道究竟是怎么了。“婢子给姑娘拭吧。”
“你放下,我来。”说着,他走到水盆边上,将帕子捞起来拧干,轻柔地为她揩脸。
高挑的眉,微微上翘的睫毛,平日里清亮的眼,小巧而挺的鼻。一点一点轻轻地拭。罔顾周遭这些人,似乎眼前最重要的事便是将她身上的血污拭去一般。血污因为凝结时间太长,已经变成了乌黑,只能先用水润湿一下才能擦掉,他又不愿用力将于畔的脸擦痛,就那么一点一点的擦。
他想起了她名字的由来。
歌于畔,歌于畔,是取“缓歌于池畔”之意,颇有意境,池歌当时听闻只是一笑,从此江湖之上,便没有了崇绮剑池歌,只剩下连成阁三阁主歌于畔了。其实那时他也是有私心的,歌于畔三字,就像是在她身上下了一个永生不灭的烙印一般。
如今果真成了烙印了,她终其一生,近半数的时间都是作为“连成阁歌于畔”存在的,而这明明还不够。她年方韶华,怎么能这样去了?
歌于畔身上有很多血污,但不是她的。
伶音早已因为受不了这样的悲痛,捂着嘴低噎起来,无涯只是盯着自己的手使劲儿的看,眼圈却是红透了。
那样的一个高贵的女子啊……却分明有着那样细腻的心,她向来心善,却以杀人为生,她从不向人示弱,今次却静静地躺在床榻上等待着他为她擦脸。父亲早年说过,江湖人就是面对江湖笑,背着江湖哭。时隔经年,他萧然总算是能明白那种无能为力了。父亲当年一直想补偿母亲,却再不能了。他一直想要保护好妻儿,最终的下场却是自己被围剿、妻子投井殉情,
他呢
?父仇已报,连成阁于江湖之上也无人能够小觑。眼前人却等不及与他共赴黄泉了,她独自一人上路可会孤单?
深夜。
一青衣男子在房间里看书,却始终心神不宁,似乎在等着谁的消息。拿着书卷摹着字儿。总觉得心慌。
“公子,”有人轻轻叩门。
褚玉面无表情说:“进来。”
来者一袭黑衣,毕恭毕敬地行礼:“公子,我们留在连成阁的人让属下带信儿回来:斯人已逝,勿念。”语气平淡,但却听得让人骨子一寒。
“什么?!”褚玉似乎极不相信,书卷砸在地上“啪——”的一声他也无暇理会。那个人说过要等他三年为何就不守诺言呢?
“是的。据说是中了唐门的毒,相思成灰。”黑衣人硬着头皮道。
褚玉平息了一下,“消息可有假?”
黑衣男子摇摇头,“是伶音带回来的消息,那丫头的眼睛一直到方才都是红的,想必没有假。”
褚玉觉得自己头疼欲裂,挥挥手让黑衣男子退下,心里还是极其不可置信。
她不是连成阁三阁主么!
她不是被保护得很好么!
为什么还会死?为什么还会!!
萧然呢?为什么会让她去死!?
越想越不解气,索性将桌子上的东西全撂倒地上,噼噼啪啪。
“公子?公子,出什么事了?”有属下在门口问。
“没事。”褚玉喘了一口粗气,心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他永远都记得她叫池歌,他永远都忘不了她。无论是在盈袖楼里的清淡怡人还是在连成阁时的灼灼风华,亦或是松林下头淡淡的温和。两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她,甚至在连成阁安插人手,却从没想过在那么多她不设防的时候取了卿卿性命。伶音等人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的好手,好几次还偷偷将她那些被下了毒药的饭食换下。
他说不清为何要如此,却知道他必须如此。他想,这么保护她就是为了三年后取她性命,为何有人早了一步?
他狠狠地拍了自己无法动弹的双腿一下,隐隐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
唐门之毒。原来如此。
我为你报仇!
歌于畔的葬礼其实很简单,就只有萧然抱着她的骨灰盒,毕婵毕空伶音无涯等人在一旁候着。
萧然早已物色好他二人的老死之地,没想到现在却只剩下他一人。
歌于畔——现在该叫池歌了,被装在一个素雅的骨瓷里。细雨霏霏,没有人落泪。此情此景分明很安静,却又不很平静。
唐门幕后的人一直在逃窜,怎么也找不到。因此池歌就算是死得冤枉。
池歌与萧然的新家就在一座小阁楼里,旁边还有一个小花园,里面栽种了不少时令果鲜,从此之后,放下刀剑,撇下江湖,只做一田间老农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萧然想,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他二人均是满手血污,况,歌于畔已丧命唐门。
“你们走吧。”他说,“将我的话吩咐下去:若有人能在我连成阁之前找出杀死三阁主之人,我连成阁主之位便让给他。萧然一言,驷马难追!”
“阁主!”毕婵诧异了,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最近忙着处理阁中事务,她已经数日不曾睡好,此刻伤心更是毫无预料的奔涌而出:“阁主……”
“阁主,阁中不能没有你啊!”无涯一下子跪下了:“您若是离开了,连成阁怎么办?!”
萧然温柔地看着怀中抱着的骨瓷,没有我,还有别人,毕婵毕空你二人的能力足以担当大任——如果没有谁能在我连成阁之前杀了唐门门主,就由你二人管理。不要让我失望啊!”
“阁主……”
毕婵又忍不住了,眼圈儿红得彻底,泪一下子淌下来哗哗哗的。
气氛愈发悲戚。
萧然抬起头来看向远方。
没有你的天涯。
我挥刀刺晚霞。
如今却再怎么也找不到,你的笑颜如花。
此时尚是清晨,萧然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这么早就见到了褚玉。
“你不是被挑断了腿筋么?”萧然停下擦拭骨瓷,立起身来,淡笑着看着施展轻功而来的褚玉道。
褚玉剑眉一挑,嘴角紧紧抿起,不语。
“请坐。”萧然将骨瓷小心翼翼地放在歌于畔的牌位面前,转身过来,从茶壶里慢慢往茶杯里注水,茶叶沉沉浮浮,他修长的手指划过杯壁,轻轻扣了两下,抬眼看着诸玉,自顾自坐下“你终究还是来了。”
“你早知道我会来?”诸玉随便找了个凳子来坐着,眼睛却定在了那个骨瓷上。淡紫色的坛身,看起来很是一番滋味。
萧然轻轻的笑了:“对于时刻关注我连成阁的人,我怎么能不好生记下,免得日后被谁抢了座位去也不知道。而当今天底下,除了你还会有谁关心我连成阁的近况?”
褚玉恨恨地看着萧然,坐在就近的椅子上。“她果然还是没能狠下心将你的腿筋挑断。”萧然看着杯中之物,留恋地说,眼睛扫过他完好的腿:“只不知道她是用了何种方法让我这行内人都看不出来。”
褚玉冷笑:“你是行内人,她莫非就不是了?”
“说得倒是。”萧然抿了一口茶水。
“这么久以来,你关注连成阁是真,但是最关心的怕是我何时死吧?”
“既然知道又何必问?”褚玉面若冰霜。说出来的话也冷凝得像是兵刃。“我不愿在她面前与你为敌。”
萧然眼底闪过一丝危险的光,“阁下说话真是胆大,我连成阁之事何时能由别人来掌控?更别说三阁主了。如若你真是看在三阁主的面子上,那作为阁主的我不介意与阁下为敌。”
“不介意与我为敌?哈哈,萧然我早知道了。但是你欠我的人命呢?难道就此罢休?”
萧然一笑:“所以我在等你。”因为她说过三年为期。要秦允三年后来找他们。如今,三年之期已到。她却没能等到秦允,而他,不过是不愿看见她失信于人罢了。
不管她在碧落还是在黄泉,在他眼里都没有区别;无论她在红尘还是在紫陌,在他眼里都没有区别。
反正他知道,她一直都在他心里。
这样就好了。
心里的她,只是他一个人的她。
只能被他一个人看见。
他再不会让她双手沾满血腥,然后很悲伤的说:“萧然,我们以后会怎样?”
他再不会让她以身蚀毒,只为了用命来保护。
褚玉道:“萧然你莫非忘了?你已说过,谁在连成阁之前杀了唐门门主便能得到你连成阁主之位,我是来找你兑现的。”
萧然道:“于畔已经去了半年了么?”
褚玉不答话,眼中怒火正盛似乎要将眼前人活活烧死方能解心头之恨。
萧然淡然的笑笑。
于畔,有人为你复仇了。
于畔,我能安心地陪你了。
我不再被天下人所铭记,我不再站在千丈的高台,我将只是你的。
没有你的日子,我也能活得很好。
连成阁交给他打理,我们只管放心好了。
我相信你的眼光。
以后,我的任务,就是陪着你,在夕阳之下,在朝霞之下;在河畔左右,在树林那头。
晚上,我就和你一起看着星光,萤火,剪烛西窗,你还有我。
当褚玉终于成了连成阁主,将连成阁推向了顶峰,自己亦成了俯瞰天下芸芸众生的人时,再看看自己左右,突然觉得孤单。
天下人都认为,他得到连成阁只是为了报复萧然。
可是,有一个秘密谁也不会知道,他焚尽心力要得到连成阁,甚至不惜将自己建立起的杀手组织拆散,只是为了让天下人知道,歌于畔不只是萧然的歌于畔,她依旧是褚玉的歌于畔。她永远都是连成阁的歌于畔。
江湖人仅仅知道:
连成阁三阁主死了半年后,唐门遭到血洗,唐门门主身首异处,被挑断全身经脉,刀伤箭伤一共三十六道,显然是有人泄愤所为。
一年后,连成阁转手他人,萧然的地位从此被一名叫做褚玉的男子所替代。
萧然从此淡出江湖,而已经易主的连成阁却并没有衰落下去,反倒是跻身于武林三大盟之一,想必褚玉也是当中的佼佼者,因而能让连成阁一路凯歌。
褚玉接手连成阁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在朱雀楼旁修筑了一栋名为“青池”的楼,里面只有两柄剑,一个人。
青池,秦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