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于畔初听此话,咂然不已。手中的狼毫一时没拿稳,竟然掉了下去,在选址山该留下一大团墨渍。
她只道是秦家得罪了萧然,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缘由。
唐门隐藏之深就在于此了。
他的嫡系分布在中原之上,均是士族、工商,而他的声名却是不显,连歌于畔这样的久经沙场的人亦没听说过。而伶音如何会知道……歌于畔觉得不该深究。至少,伶音从来不做自己分外之事,对其余的事也不闻不问,就算她是卧底,那也是个不合格的卧底。
歌于畔……大致也能猜到她是谁送来的了。反正无害。
“咳咳,”歌于畔连咳几声,端起茶来饮了两口。
伶音忙走上前来,“小姐,我拿去温温,现在可能有些冷了。”
“不妨事。”歌于畔道。一手顺便将自己写着的东西覆住,神色淡然,“毕空。”
“属下在。”毕空跟毕婵一样,均是住在二位阁主的周围守卫,方便出来保护。“你下去将唐门的资料整理整理,包括它名下的所有士族,以及唐门现在的掌权者是谁,一切都按规矩来吧,三日之内给我答复。”
“是。”
唐门。
三日后,毕空给出答复。
唐门,中原上数一数二的大帮派,只是隐匿于民间已久。
现任帮主任鹏飞,门下产业多为秦楚馆与赌场,嫡系共有十余个,涉及地道、密室、药理、镖局等近十个行业。
江南秦专攻唐门之下的地道与密室,进来因为江南秦与唐门关系处得不好,因此被连成阁灭门之后也无甚事,但好歹也是嫡系,唐门对于它的败落要说心疼,肯定是有的。但是不会那么痛彻心扉罢了。
主要是秦家那个老头子贪 欲实在大了点儿,能吃不能吃都不考虑,想迅速成长反吞唐门,唐门早有毁它之意。连成阁此次可算是渔翁得利,但若是去吞唐门其余的嫡系,恐怕就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了。
说到底,也不过是萧然想灭掉唐门的借口罢了。歌于畔看着桌上陈列的尚未整理完毕的那些被连成阁灭掉的家族、帮派遗留的地契、产业,心道,说什么匡扶正义、降妖除魔,这些话连三岁小孩都骗不过,还想骗谁呢?
“小姐,你在屋子里呆了半日了,不如出去透透风吧,”伶音看着歌于畔托着腮不知想些什么,关切的问。
歌于畔像是猛然被惊醒了似的,眼神一恍惚,好容易才转到了伶音身上。
“好啊。”
似乎她总是从街上过,却总是看不见街上到底有什么。
总是匆匆的来匆匆的去,街道只是为她指引下面试呢该去的地方而已。
“糖葫芦糖葫芦,酸酸甜甜的糖葫芦!”
“云吞,云吞,好吃的云吞嘞!”
“……萝卜赛过蜜!”
一个小孩儿从一边窜过来,撞进歌于畔怀里嘿嘿的笑着,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这位姐姐给点儿钱买糖葫芦吃吧!”
歌于畔觉得好笑,这孩子真是可爱。
对于她一个杀人者来说,最可贵的往往就是这个了。
“伶音,钱。”
伶音递了写碎银子给那小孩,那小孩笑得见牙不见眼:“谢谢姐姐!”然后跑远了,歌于畔看见那小孩买了一串糖葫芦,然后跑到小伙伴前面炫耀。小嘴巴笑得都合不拢了,雪白的牙齿闪着光,耀眼得很。
伶音去一边的首饰店儿里选东西。
歌于畔瞧了几眼,只觉那些小玩意儿虽然挺好看,却不及伶音往日佩戴的那些精致,想来也是,这些东西不过几文钱,能精致到哪里去。
“这小姐你就不知道了,”伶音呵呵的笑着,一边选,一边说,“这些东西不一定很好,但是亲自挑选的话感觉自然就是不同的。”
歌于畔想想,的确是的,自己选的东西,自己砍的价,用起来感觉是否会不同呢?
这样想着实有些可笑,本身盛极的容貌只因这一笑越发的显眼了。总觉得这笑带着点儿冬日里白梅的香气似的。伶音看得竟有些呆愣了。
她手里执着一只银簪,做工看起来像是极精细,“小姐,你看这只簪子如何?”
“挺好。”
伶音笑笑,付了钱,走到歌于畔身后,歌于畔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觉得头发里似乎插(河蟹)进了什么东西似的。
老板拿着一面黄铜镜走过来,“这位姑娘真是天姿国色,看看,这簪子配她多好看呐。”
伶音笑:“那是自然,我家小姐!”语气是那样的自豪。
“诶小孩你别跑!”突然一个大人的惊呼声,带着浓浓的嗜血气息。歌于畔心道不妙,转身对着伶音道:“在这里等我。”一边飞身上前。
那壮汉跑得极快的,手里拿着一根棍子,足足有手臂粗细。前面跑着一个衣着褴褛的小男孩,身上脏兮兮的,又瘦小,看起来似乎只有八九岁的样子。
小孩儿不理他,自顾自跑得飞快,跑过歌于畔身边的时候,歌于畔突然嗅到了……似乎是血的味道?!
她走上前去,“小孩儿做了什么错事了,怎么用这么粗的棍子打他?”她尚以为这是打儿子,没想到那小孩见着壮汉被人拦住,急匆匆就奔进了小巷子里。
壮汉满脸胡渣,见着面前这个年轻女子挡住自己去路,不由大怒:“你他妈的让开,老子去剥了那个小兔崽子的皮!”说罢,绕开歌于畔,直直地跟着那小孩冲了进去。步伐却并不紊乱,倒是灵活得跟泥鳅似的,看着他那体型,要做到这样可真是不容易。
歌于畔瞧见那小孩处境堪忧,不由得将一颗心给悬了起来。
“住手!”
那男子的棍子眼见着便要落下,歌于畔大喝一声,男子并没有如她所愿停下,反而加大气力打了下去!歌于畔眼见已经迟了,毫不犹豫从地上拾起一颗石子儿,隔空点穴。汉子顿时定在那里动弹不得。歌于畔闲庭漫步似的走过去,牵着那个小男孩儿的手道:“你为何被他穷追不舍?”
男孩子恨恨地盯着那壮汉,“他说我偷了他家祖传的玉。”
歌于畔对着那男子一打量,觉着,这实在不像是家头有祖传宝玉的人。
如此一来,这男子就只是在胡诌了。
“然后他就追着你跑?”
“嗯。”
“你不知道反抗么!”歌于畔突然有些怒其不争,看着男孩子恨恨的盯着那壮汉才醒悟到,不是他不愿意反抗,只是因为他亦无能为力。
她从怀中掏出一袖珍的劲弩,里面只有一支金矢,她道:“以后遇上坏人了就用这个懂么?”
男孩子瞪大眼睛,似乎很不可置信。他道:“姐姐……这个真的是给我的么?”
歌于畔点点头:“有了这个你就不会受欺负了。”嘱咐过后,她眼里突然射出让人心虚的光:“但是也莫要欺负别人,否则……我会让你恨不得没来过这个世上!”
男孩子没说话,只是接过她手上的劲弩,抬起眼来看了看她,什么话也没说,慢慢的走掉了。
歌于畔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想:不知道这孩子日后有无可能成大器呢?只是那一脸的煞气……着实重了些。
她之所以要救这个小男孩儿,只是因为他很像一位故人罢了。想了想,却又摇摇头。哪里会像呢?他并没有执着一个女孩儿的手飞奔,也没有因为护着那个女孩儿手臂骨折最终死于寒冬无人的大街上。死时还牵着那个女孩的手,他说我要保护你。
他什么也没有,能献给她的,只有一颗心和一条命尔。
她能记起那位故人冻得青紫的脸,也能记得他深皱的眉与强笑的嘴角。独独忘记她也曾经将救命的食物送了一半给他。
她想,无关情爱的生死相许,当真可以让人铭记一生。
希望,这个男孩能有他想过的生活,不要因为旁人,误其一生。
她杀过太多的人。也想要救人于生死间。
萧然,我的心,硬不起来。
连成阁近日里所作所为掀起了江湖的惊涛骇浪,先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并了江南秦家,休整数日之后由右护法带兵夜袭豫州张家。张家虽然是百年世家,近年来却不怎么着意仕途,反而成了豫州的大贾,家中银财无数,把持着唐门的银粮大权。然而,护卫能力却弱。
这一点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毕空只用了七天时间就料理完了豫州张。这让歌于畔心里惶惶然,总觉得其中有诈,萧然却很淡然,云淡风轻的笑。
或许,里面一如既往的有照应吧。他一向都不会拿自己人的命开玩笑。
江湖人眼见着连成阁连连征战,只觉它嚣张无比,狼子野心。一时间谣言四起,江湖人人自危。歌于畔曾想过劝萧然,但是男人的征服欲哪里是一两句话能够打消的?!
萧然倒是沉得住气,顶住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叮嘱毕空继续下去。
毕空一鼓作气,不久便赴璧水、洛阳等地一连吞并了唐门数个小嫡系。
虽然小是小,但是那也是唐门的肉,缺了一点儿可是疼得紧啊。任鹏飞虽然一声不吭,可是江湖上有人早已看不惯连成阁剑弩拔张的其实,巴不得有人来灭灭连成阁的威风任鹏飞有何不适吃素的主儿,于是,唐门开始反击了。
原本连成阁就势弱于唐门,近几十年却发展极为迅猛,就着弟兄们无往不胜的气势方能与唐门一拼。而唐门近日却养出了不少吃里爬外的东西,连成阁就是因为这个才能拼一口气与唐门一争高下。
尽管唐门正一步一步的走向衰落,但是瘦死的骆驼好歹也比马大,再怎么百年的基业任鹏飞也不可能眼看着它毁于一旦。
何况,自任鹏飞就任唐门门主后,武功便愈发深不可测了,又不常使出来,无人知其深浅。但是,江湖人多揣测,唐门养了功奴,代下一任门主即位,便输入一甲子的功力,一次来保证唐家的百年不朽。当然这只是传言而已。歌于畔也希望只是传言。
可以这么说任鹏飞便是最大的一个变数。
歌于畔叹了口气,她已经尽力了,只望……楼主日后莫要后悔才好。
从一旁取出一支羊毫,微微的蘸墨,就着灯火在一个小本子上写着:华阳十年冬至日发兵唐门。
这个本子,全是她记下来的连成阁零零碎碎的事迹,也包括如何拿下那些武林世家的方法。她在连成阁耗费的心思不一定比萧然少。
她的一生都和连成阁绑在一起。
半晌后,她搁笔,往手里哈气,毕竟秋天了,八九月份冷的地方已经开始下雪了。忽然听到一阵悠扬的筝曲,竟然是从未听过。
歌于畔原本也会乐器,否则在秦家的时候扮歌女也不会那么成功了。想到秦家,她的心又黯淡了一下。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踱步到门外,竟见着萧然坐在楼前不远的池水旁,执着一柄漆黑的古琴在弹,一袭白衣胜雪。像是整个冬日都被这盛放的筝曲点亮了,让人感觉眼前就只剩下他抚琴的模样,恍若谪仙。
歌于畔看的有些恍惚了,萧然却一下子停住了:“好些了么?”
歌于畔愣愣神,“多谢阁主,于畔身强体壮已经大好了。”所以可以去唐门,你也不用担心。
他深深的看着歌于畔,从怀中取出一串手链,木质的材料看起来尤其暖人,一颗颗星星一样的造型,中间留空,戴在手上看起来古典高雅。歌于畔并没有推辞,接过来便套在了手上。
有一次与萧然同往江南的时候,听见一位老婶婶在和小孩子们将桃木的故事。
桃木有节,节节生枝,所以与桃木有关,就与桃花有关。老婶婶笑着对他们道:若是送给对
方桃木,便等于是私定了终生了。
“阁主还有什么事么?”歌于畔抬起眼,却是疏离一片。
萧然笑笑,“你总是这样……”
歌于畔什么也没说,径自的准备走,萧然拉住她的衣角道:“别忙着走。 有位贵人前来要我们做一件事。”
歌于畔顿住步子,好生疑惑。“贵人?”
“随我看看便知。”萧然笑笑,并不为她方才有些失礼而气恼。
、浮华梦(二)
迎接贵客的地方一向是在玄武楼,这次萧然却设在了凤仪楼,有凤来仪,莫非此次的贵人是个女子?歌于畔不动声色的想。
大厅里,一女子坐在右下方,身量较小,估计年纪不大,身着绯色衫子,看样子是个好相与的人。
那女子一转过头来,歌于畔才发现自己的估量有多失误,明明是个未及豆蔻之年的小姑娘,看起来冰雪聪明的,眼神平淡无波但气势却不输给在此的所有人。
萧然拉着歌于畔行了个大礼道:“草民萧然携歌于畔见过长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顾青歌道:“不用多礼,我此次前来是有要事所托,二位行大礼我倒不好说了。”
萧然道:“公主驾到使得连成阁蓬荜生辉,能为公主效力实乃萧然之福。”
顾青歌道:“还请阁主上座。”
萧然道:“不敢,公主请。”
顾青歌已坦然的在右下方坐下,萧然无奈下只能与歌于畔一起走向平日里的位置。
岂料,顾青歌居然跪下了!
“公主这是干什么?!”萧然佯装大惊,慌忙的走过来,一掀衣摆,咚的一声跪下,歌于畔自然尾随。
“阁主请听我说。”顾青歌抬头,“小弟顾青玄天生智力缺陷,为人残暴不堪,然而父皇却一心想要扶植他登上帝位。”
歌于畔听闻此话也明白过来了。那个民间传闻说的傻太子,即顾青玄,为人残暴不说,市场 以奴役别人为乐,逼迫自己身边的太监与马合欢等还算小事,兴致来了还会拿起烧的火热的烙铁戳身边的宫女,笑嘻嘻的看着她们雪白的肌肤被烙上无数的伤痕。
别的宫的宫女都是到了25岁被遣出宫,只有那轩逸楼的宫女正是花季好年华的时候离宫,别人出宫不是兴高采烈就是哭天抢地,独独那轩逸楼的宫女是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一个个哭得跟死了爹娘一般。姑娘家家的,全身都是凌虐过的痕迹,日后还怎么嫁人?
然而,那些恶作剧似的痕迹不过是太子一时兴起罢了。
智力缺陷却不尽然,只是听说这位太子不爱学习,气跑的夫子足有一打。
顾青歌看了萧然与歌于畔几眼,“我虽才华不如老三青雅,却一心为着百姓。为了将来百姓的生计,我也希望阁主能帮我这个忙。”
萧然道:“长公主说的我们全都明白,然而我们连成阁始终是江湖上正规的组织,暗杀什么的不是应该去找杀手组织么?”
顾青歌站起来,傲然道:“本宫这是相信你连成阁。”
歌于畔点点头:“公主的想法必然是不户错的,然而我们连成阁只是一个武林盟,毕竟不是杀手云集,这次要是帮公主一个忙以后又这么办呢?牛不牛马不马的?”
顾青歌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