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好问的,生老病死,人生必经之路。谁都有这么一天,没人逃得了的。我问与不问,能改变什么结果么?”
大卫对我给出的有些冷酷的回答很是意外,我想,如果不是他太了解我的为人,恐怕在听到我说出这么无情的话时,一定会愤然的跳起来指着鼻子大骂我不孝。可他终究还是了解我的,也许知道我的话语里带着太多的无奈与悲怆,所以,他没有再说话,一路沉默着不语。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了大卫低沉的叹息声:
“这些年,你们都变了好多啊。”
“有么?是我变漂亮了么?那也许该拜哈尔斯塔特的好山水、好环境所赐吧。”
我干笑了几声,故意把话说的很轻松,可大卫却再不回答我。车厢里的气压极低,如此沉闷的气氛让我的心情不堪重负,觉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只能随手拉过一本杂志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可没想到,反而让我的心情越变越糟。
我的眼光怔怔的停留在一本印刷精美的铜板纸财经杂志的封面上,封面上的男人,正是我这些年都没见过面的何绍群。原来这么多年没见,他已经变得如此成熟,再不是我记忆中那个还显得很年轻、很青涩的男孩了。
他戴着眼镜,梳着纹丝不乱的头发,穿着高级西服,扎着质地精良的领带,戴着昂贵的手工腕表,扣着镶钻的袖扣,面带微笑的靠在西式沙发上看着侧前方。
哪怕只是如此平面的他,也在无时无刻的提醒着所有人,他是精英,是被人仰慕的才俊。但相比之下,他的目光并不象他的微笑那样温暖,而显得格外凌厉逼人,他骨子里那种精于算计的商人本质从他那双眼睛里曝露无疑。
我看得心直发抖,忍不住伸手要去遮盖住他的眼睛。这,就是等一会我要面对的男人。这,就是我要在今后的岁月里,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付的、这么一个工于心计的男人!
不敢想,我真的不敢再想下去了!掩面将自己疲累的身体扔进了座位里,然后我扒着大卫的驾驶座,使劲的哀号了一声: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大卫冷不丁的被我这么一吼,惊得方向盘差点打歪。他终于被我折腾的受不了了,抓着方向盘冲着挡风玻璃大吼道:
“我可没胆子和你死在一部车里,要是被何总看见了,我连做鬼都不得安生的!你可千万不要拖我下水啊!拜托你让我再多活几年吧,我的大小姐!”
我哈得一声笑了出来,是啊,做鬼都不安生。他是的确有这样的本事的。笑着笑着,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几乎要弄花了我精心装扮的妆容。我不得不掏出随身的化妆小包,小心的收拾好自己,枯坐在座位上,再也不想说话,双眼楞楞的看着窗外,外面的景色一点点的开始熟悉起来,车子已经驶进了内环,驶进了市中心。
汹涌的人潮,拥堵的车流,热闹的街景,熟悉的吴侬软语……这里一切和我生活了许多年的欧洲完全不一样!这里的一切都是我所熟悉的,我的梦里所深藏着的。这片土地,我竟已经有七八年不曾踏足了啊!
我看了看周围和我们一样被堵在路上的车流,果然如大卫所说的那样,真的没见到一部悍马,只有我们开着这辆大家伙,要说拉风的话,实在是很拉风,吸引了前后左右很多过路人、很多车里人的眼球。我要的,就是这样。
前方的医院已经近在眼前,只等着车辆转弯就能到,眼看着一场好戏就要上演,我连忙坐直了身体,做了几个深呼吸,命令自己一定要打起精神来。这么久没见那些别有目的的亲朋们,总是要有些作为才能让他们有足够的谈资来嚼嚼舌根的嘛,怎么能让他们失望呢?
我微微的抬高了下巴,露出自己娇好的颈部曲线,挺起了胸膛,脸上挂着微笑。我是周望晴,是周家的女儿,是中天集团的“皇太女”,还是不可一世,“胡作非为”的败家女!
、第 6 章
车子刚开进医院的停车场,黑色而体积庞大的悍马就已经非常抢眼的吸引了许多人的眼球。待衣冠楚楚,西装革履的大卫风度翩翩的下了车,替我拉开了车门,风姿绰约的我踩着高跟鞋袅袅的步下车时,恐怕已经有不少围观的群众开始四处寻找那黑洞洞的电影镜头了吧。
我很得意,为自己能想到这个小小的有些自负的点子而感到得意。这个时候,我有些明白那些走在红毯上的明星们被万众瞩目时的心情了,嗯,怎么说,感觉的确相当不错。当然,明星们的做派要自然许多,而我,是秀给有心人看的。
上海的夏初时节,又闷又热,从开着冷气的车里下来,我的身上立刻被蒸笼一样的天气逼出了一层轻汗。我一捋额前的头发,然后微笑着挽着大卫的胳膊,款款的迈进了医院高级住院部。大卫对我这么做,显得格外紧张。他一直不断的在我耳边小声的嘀咕着:
“我的大小姐,你可千万不要害我。千万不要害我,等下千万记得要和我保持一点距离。我不想趟你们两个人的浑水,因为我还没活够。拜托了,拜托了!只要你答应我,今后我给你做牛做马,任劳任怨,绝无二话。真的,真的……”
多么可爱的男人啊!我觉得自己的嘴巴几乎笑得要咧到耳根后去了。我用力的勾紧了他的胳膊,将整个人的身体重量都挂在他的胳膊上,然后故意凑近了他的耳朵,做出无比亲密状,踮起脚在他耳边笑着低声说道:
“兄弟,别怪姐姐我心狠。今天实在是需要你做我的活体道具,为我演一出好戏。你若能帮我完成这个心愿,今后我为你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也在所不惜。”
我的话刚说完,就见他的额头上象变戏法一样顿时冒出一头的汗来。他苦着脸看我,委屈至极的表情再加上含泪的双眸,一张苦逼悲催的囧脸立刻让我笑得要岔气。他托着我的胳膊,将我揽在他的身边,在众目睽睽之下,逃似的进了电梯。
电梯门一关上,他立刻对着我直作揖,连连向我哀号道:
“姐姐,姐姐,你饶了我吧。小弟资历有限,自问没有本事配合你演这么一出大戏。你知不知道,无论我是演砸了还是演好了,等着我的都是悲惨的命运啊!
我可是他的秘书,成天都在他的管制之下。今天我已经是冒着违抗‘圣旨’的大不讳跑到机场去接你,等着我的是发配边疆还是扫地出门我都不知道。要是我今天再配合你演了戏,惹他生了气,他一不高兴起来,天天发出江湖追杀令,给我小鞋穿,让我离开中天都没了饭吃,没人敢请我做事,你说你让我还怎么活啊!你还是饶了我吧,找别人吧,你找别人陪你演啊,我求你了,大小姐!”
我双手抱在胸前,看着他,笑而不语,等他把哀号号完了,我这才清了清喉咙,用极为认真而平静的口吻的回答他:
“大卫,你相信我。抱歉,我今天这么做,的确是利用了你,可能也会让你因此而受累一段时间。但是,你放心,只要我成功了,从此以后,你就不用再成为我和他之间的三夹板,你将来也再不用为我们而感到左右为难难做人。你可以在中天,在他的身边安安心心的做你的秘书,直到你退休!真的。
知道我为什么回来的行李只有一个箱子么?因为我根本没打算回国定居,我只会在这里呆一个月,最多一个半月,只要等我所有要做的事情都做完,我会立刻离开中国,从此以后,再不回来。你若要见我,就必须来欧洲看我了。
答应我,就帮我这一次好么?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么多年来,我唯一能相信的人,就只有你了。大卫!”
听了我的话,他几乎愣住了,眼神里有着难以言说的为难与眷恋之色。他抓紧了我的手,使劲的捏了捏,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也许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因为我是不会听的。他的视线在我的脸上来回的打量了好几遍,然后慢慢的点点头,只说了一个字:
“好!”
我很欣慰的笑了起来,伸手在他的脸上抚了抚,然后踮起脚,在他脸上轻轻的吻了一下,低声谢道:
“大卫,这辈子我最得意的事情就是认识你,和你成为最好的朋友。大恩不言谢,我会在心里永远感激你的。”
他对我笑了笑,伸手在我的头顶上轻轻揉了揉,就像是兄长一般的温柔,让我顿时感到了一种亲人般的温暖。我挽着他的臂膀,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看着电梯的数字一层层的跳上了最高层。
“叮……”
电梯门开了。我们两个步伐一致的迈出了电梯,刚走到楼道门口,就见到了里面几乎站满了人。这么热闹,完全不像是医院病房,怎么反倒像是会议室门口。这一层楼的其他病患难道不会提意见抗议么?
大卫看出了我眼睛里的疑惑,没等我发问就直接解释道:
“何总已经包下了整个楼层。”
我鄙夷的撇了撇嘴,咕哝道:
“明知道上海的医疗床位很紧张,还这么霸占资源,这算什么呀,真是的。”
大卫没敢接我的话茬,而是快步带着我朝楼道最深处的房间走去。那些聚集在楼道里的人,基本上我都不认识,但从他们的装束上和他们送来的那些花篮题词上看,应该都是一些前来探望老爸病情的商界人士。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在公众场合露过面了,更不用说出现在自己的公司里。当年认识我的很多公司高层,如今基本上都到了退休的年纪,就算还没到退休年纪,我想恐怕也被何绍群换得差不多了。因此,在这里,除了大卫被他们所熟悉之外,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也没有人认识我。
我好奇的打量他们,他们也在好奇的打量我。他们一定很想知道,被大卫如此隆重的挽在手臂上的女人,究竟是谁?究竟和病房里那个躺着的老头有什么密切的关系。
当然,除此之外,我也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用这种眼光看我,实在是因为我今天的这身装扮太不适合探病了:
我化着极浓的晚宴妆,眼睛上的眼影还是那种夸张的深紫色,勾着长长的眼线,就象埃及艳后一样。打着粉红色的腮红,装着长而密的眼睫毛,烈焰红唇,洒着男用大卫杜夫的淡香水,一头乌黑的波浪长发就这么披在肩头,半遮半掩的挡住了低胸晚装露出来若隐若现的乳沟痕迹。
恐怕只要是个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看得出来,我今天的打扮根本就是等会要去参加什么时尚晚宴或者狂欢舞会的。医院这样的地方,完全与我装扮格格不入。笑语嫣然,笑意盈盈,没有半分探病的忧虑之色,反倒是脸上挂满了兴致勃勃的娱乐神采。
我相信自己的身材,如同我相信今天我来这么一趟,一定引起了这些人心中最大的好奇心和猎艳心态。他们一定都想知道我是谁,也一定会在知道我是谁之后,对我今天出现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姿态大发议论。没错,这就够了,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了!假如有人封不住那张八卦的嘴,能把消息捅给媒体的记者,那就简直太完美了!
快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我故意的捏了捏大卫的手,他连忙低下头来,我凑在他的耳边笑嘻嘻的说道:
“等下记得大声点说话,不但要让门里面的人知道我来了,也要让门外头的那些人都知道我是谁!”
他的心里其实已经大概的知道我要干什么,可他不明白我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可能知道我一旦这么做了,等于自毁名誉,他很替我担心,神色显得有些犹豫。他看着我不说话,我朝他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低声道:
“放心,我有分寸的。没事,开始吧。”
他迟疑了一下,点点头,然后挽着我走到病房门前,门口的保镖很是识趣的让开了一条路,让我们走进了他们的警戒线后。大卫敲了敲门,很大声的对着紧闭的房门道:
“何总,何总,是我,我把周小姐接来探望她的父亲了。”
果然,他的话音刚落,我根本不用竖起耳朵,很快听见了身后传来嗡嗡的议论声和倒抽冷气的声音。他们一定都没想到吧,中天集团创始人的女儿,就是以这身装扮来探望病重的父亲,或者说,穿得花枝招展的来见可能是父亲的最后一面!他们一定都会在心里鄙夷我,不齿我,然后一定会告诉他们认识的每个人朋友,我,周望晴,是一个多么无情的、不孝的女儿啊!
大卫用充满不安与担忧的眼神看着我,他怕我承受不了这些外人的议论。我拍拍他的手,反而将自己的背挺得更直,微微抬高了下巴,让自己象个骄傲的女王一样,等待着仆人为我打开通向王位之路的大门。
“进来。”
门里过了一会儿才很微弱的传来了一如昨天我在电话里听到的、那种冷清的让人忍不住心里发冷的声音。即便我知道自己并不怕他,可在听到这个声音时,我的手还是冷不丁瑟缩了一下。心,开始在我的胸膛里飞速的跳着,我觉得自己的后背上已经隐隐的冒出了一层薄汗。
“我们进去吧。”
大卫用口形对着我这么说,声音压得很低,像是生怕让里面的人听见我们在外面说些什么话。我咽了口唾沫,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跟在他的身后,走进了那扇白色的房门。
里面,也许是我噩梦的开始,又或者是我噩梦的结束。我不知道。
、第 7 章
这是一间最好的贵宾套房,房间很大,里外有两间。外间是给陪夜的家属休息的,有沙发床,有盥洗室,还有小桌椅。一走进外间,我首先见到的就是我们周家的亲戚们,他们的脸上没有半分哀戚之色,似乎只是在等着老爸断气,然后等着从老爸的遗嘱里分到一些财产。
他们一见到我,眼珠子都快飞出来了,显然也是被我这身夸张的装扮所惊到,一个个的表情都立刻表现的很愤怒,一个个都开始数落起我的不负责任,不懂规矩,好像他们要为我那躺在床上的老板讨个说法,要个公道。因为我没有很适时的表现出一个准备尽孝的女儿应该有的得体姿态。
惺惺作态!这些人当年的嘴脸我是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永远都不!我的心里万分厌恶的憎恨着这些名义上和血统上与我有着无法割断联系的亲人们,我冷眼看他们,完全不理会他们,只是象个高傲的女王一样,让自己的视线一一的从他们脸上扫过去。
可能是我的妆容和我没有表情的面容让我看起来多了几分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