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湛作了个长揖,敬敏长公主声音喑哑,“不必多礼,明湛、魏大人,都坐吧。”
魏宁先劝慰了这夫妻二人一番,温声道,“皇上刚得了信儿,极是伤怀,命四公子与我详查此事,定要给小郡君一个公道。”
魏国公黯然道,“万岁隆恩,臣感激不尽。小女之事,全赖四公子与魏大人了。当日随公主出行随从侍女嬷嬷已全部羁押,魏大人随时可去的审。”
虽爱女惨死,魏国公神智尚稳,说到心痛处,又忍不住侧过脸去拭泪。
明湛摸出小本子,写道,“若是方便,我想先去小郡君灵前上一柱清香。”
敬敏长公主看向明湛,思及女儿未嫁而殁,更是一阵伤心,竟忍不住失声痛哭,那种伤怀悲凉让明湛跟着眼圈儿一红,掉下泪来。
天下父母心,魏宁也是有儿女之人,到此时,一声叹息从喉中脱逸而出。
魏国公强忍悲痛,好生劝慰了妻子一番,待敬敏长公主情绪稍适稳定,便吩咐侍女引明湛去灵前上香。
已有宗人府和礼部的官员过来指点丧仪,敬敏长公主地位超然,这些官员自然不敢怠慢,还有小郡君的长兄魏峭和庶兄魏迪在一旁帮衬。
两位兄长脸色都极是感伤,不过魏峭明显悲色更甚,魏迪行止卑谨,亲自取了香递与明湛、魏宁。
二人拈香祭拜。
魏峭低声道,“二弟先在这儿照管,我陪四公子、魏大人去偏院儿。”
魏迪点了点头,“大哥放心,弟弟省得的。”视线在魏宁身上一扫而过,微微躬身目送兄长引着明湛、魏宁二人离去,转而径自整理灵前供奉的香烛与铜盆里未燃尽的纸钱,一阵微风掠过,暗淡的烛光映着魏迪同样暗淡的面孔,昏暗半明。
魏峭并没有说太多的话,或者妹妹的突然过世让这位已近而立之年的兄长伤心的近乎失神,完全没有往日的灵敏。
魏宁温声道,“虽然失礼,我也得直说了,小郡君的事万岁命我细查。我听人回禀长公主的车子坏在了朱雀街,已命人去守了车驾。若是魏大人方便,我想借这些随长公主出行的奴才一用,到朱雀街亲自说明一番,也好与万岁回禀复命。”
魏峭自然应允,吁叹道,“若有了消息,还求侯爷派人来跟我说一声。”说着命随从去敲院门。
小小的黑漆月门紧闭,那随从手尚未挨上门板,就听到里面一声刺耳尖叫,“李妈妈!李妈妈!不好了,李妈妈自尽了!”
然后有隐约的哭喊声自院内传出来,乱象可以想像。
明湛一生两世之人尚且心惊,面上微微变了神色,悄然打量魏宁的神色。更别提魏峭,已急吼命人叫门。独魏宁仍稳若泰山,面无贰色,神气从容,一双细眉凤目波澜不惊,点漆般直视前方。
这是一个二进小院儿,偏东北角儿,里面陈设简陋,侍卫锁了两间屋子,婆子丫头锁在另一间屋里。魏宁的眼睛扫过惊慌失措、妆容散乱的丫环婆子,再看向躺在地上的颈间刺穿金簪的四旬妇人,颈动脉的血仍旧在缓缓的流出,染红了青砖地面,这妇人面色细白,头上尚在一二金玉首饰,用来自尽的金簪光华灿灿,可见在府中有一定的地位。
这妇人虽死,面色却极其安详,并无一丝惊惧,好像料到如此结局一般。明湛眸光一闪,落在妇人颈间青色发黑的伤处,拉住魏宁的袖子,指了指。
魏宁点头,避开地上血迹,拢了衣袍蹲下,扶起妇人垂软的颈项,见金簪已将颈项刺的对穿,骈指在妇人颈间轻按,心知此人已断无生还可能。
趁尸身未僵,魏宁捏住这妇人紧握金簪的手,缓缓的将金簪拔出,仍有一小股儿一小股儿的鲜血溢出,魏宁脸色平静,只是这妇人将金簪握的极紧,魏宁直接把这妇人手指捏断,才把金簪取出。
明湛受不得屋里浓重的血腥味儿,抬袖掩住鼻孔,长风不知从哪儿捧来一方托盘,魏宁将金簪扔在托盘里,拿出帕子擦了擦手,指着金簪道,“仔细收好。”
便命人搬了椅颌,坐在屋里审问这些婆子丫头事发时的情形。
魏宁一步步都光明正大,缜密周全,明湛插不上什么话儿,魏峭却是从旁将这些丫环婆子的关系来历解释一二,偶有不清楚的,还命人将内外院管事找来,与魏宁一一说明。
直到晚间,魏宁方倦色沉重的告辞,并未将人带到大理寺去,甚至并未如先前所言将人带到朱雀街演习当时情境,明湛有些奇怪魏宁的行止,却也没有多问。
魏宁是个极聪明的人,能做人情的地方必定会做的,可自长公主府出来后,魏宁虽与明湛同一辆马车,却一言未发,显然是有心事。
凤景乾并未让二人久侯,在宣德殿召见魏宁与明湛。
魏宁正色禀道,“臣奉命去敬敏长公主府问询此案,据当日随长公主出行的奴才讲,通往朱雀街的胭脂巷里忽然跑出两匹惊马冲入长公主的车队,惊了拉车驾的马匹,故此长公主的车轮向一侧倾斜滑去,半截车厢着了地,整个右车轮出现了裂纹。当时,公主车驾里跟随了两个妈妈,两个丫环伺候,出事时,陶妈妈和丫环月梅护住了长公主,据太医院李太医说,长公主虽受了些惊吓,身上并无外伤,多是心伤小郡君的事。李妈妈和丫环金菊是小郡君身边儿服侍惯的,其中金菊撞在车厢上,右手折断,头也破了。李妈妈则将小郡君护在身下,可惜当时,车驾翻倒,小郡君后脑撞到车厢,颈骨折断,当场就没了气息。”
“因小郡君身份尊贵,臣未能亲验小郡君颈后的伤,不过请教了太医正,太医正认为小郡君后脑上有明显的撞伤,不过这伤会不会导致颈项折断,太医正也无十成把握。”魏宁自袖中将那支金簪奉上,轻声道,“臣赶到长公主府时,那位李妈妈已经自尽。这是自尽之物,请万岁御览。万岁小心,簪上有毒。”
冯诚托着这支金簪,自不敢直接呈到凤景乾手里。
凤景乾见这支金簪的簪头是一朵盛放的金牡丹,小小的一朵牡丹,竟烧出几十花瓣,精巧富贵难以形容,皱眉问,“是内造之物?”
魏宁点头,“若臣没记错,这支簪是当年先帝赏赐废后方氏四十岁寿辰时命内务府特意打制,为方氏所钟爱。”
“对。朕记起了。”凤景乾恍然,“据说还是先帝亲画的图样,命内务府烧制出来的花簪。这牡丹花虽小却是栩栩如生,”目光在簪头流连片刻,凤景乾似有所感,叹道,“上面应该还有一只翡翠蝴蝶,现在已不见了。”这支花簪虽好,但也不是没有比它更好的,只是此乃先帝亲自描图所造,自然不同。当年还是皇子时,凤景乾去坤宁宫给当年的方皇后请安,亦常见方皇后佩带此簪。
凤景乾定神许久,方问,“惊马的来历查清了吗?”
“今日时间有限,臣只查到此处,不过已命人去查,怕没有这样快的。”魏宁垂眸禀道,此事怎会牵扯到当年的戾太子的生母废后方氏?因尚未知凤景乾之意,所以一时间,他并不敢将此事声张开来。
“皇姐素来识大体,何况盈轩是朕的外甥女,朕绝不让她枉死。”凤景乾眼中闪过一丝冷峻,吩咐道,“若李氏是冤枉,何须自尽,又何须自尽前在簪上淬毒?可见早有死志。这等贱婢无故何来如此大胆?子敏,朕再给你一道口谕,可适当检验小郡君的死因,朕想,皇姐也不能任女儿横死。至于惊马的事,接着查,无缘无故的,哪里有这样巧的事。”没有内鬼引不来外贼,那李氏能随在长公主车驾,可见平日是极受主子信任的。
魏宁领命。
凤景乾看一眼明湛,“明湛已经十四了,朕想让他到朝廷当差。子敏,朝中人事明湛并不太熟悉,你教了他这几年,暂且让他跟着你查这件事吧。朕不求他能帮上你的忙,只是让他先长些见识,历练一二。”
魏宁自然应下。
凤景乾无可问询,便打发魏宁回家休息,独将明湛留在宣德殿用膳。
已经死了的人他是不怕的,不过,竟有人用死人做文章,所谋怕不会是小!凤景乾将目光放在冷静淡定的明湛身上,是时候了吗?
凤景乾自问。
55、当年
皇帝的晚膳自然是丰富的,其实已经过了用膳的时辰,明湛不解的眼神望向凤景乾。
凤景乾笑道,“朕已用过了,你且吃吧。”
明湛对吃食不大挑剔,何况这是御厨的手艺,想挑剔也不是容易的事儿。明湛又着实饿了,捧着碗连吃了两碗饭才算饱了。凤景乾喜他吃的香甜,笑命冯诚,“传口谕,赏今儿个的厨子二十两。”
明湛搁下碗筷,还有些不好意思,凤景乾善解人意道,“你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多吃饭才长的结实。朕也是打你这个年岁过来的,还有你父王,呵,当年才叫能吃呢。当年,先镇南王叔就是喜他吃食痛快,性情刚强,方选中了景南。”
原来凤景南是饿死鬼投胎啊,明湛对凤景南没有半分好感,低头拿出帕子擦了嘴角,自冯诚举着的茶盘里端了盏温茶先奉予凤景乾,自己也取了一盏,细细喝着。
凤景乾见明湛垂下眼睛不肯说话,温声劝道,“你父王自有难处,明湛,你自己也要乖巧些,与朕在一处儿时挺懂事,这世上没有比父母更容易被讨好的了,明湛,景南的性子并不固执,何况他就你这一个嫡子。”
明湛撅嘴,在凤景乾手中写道,“你喜欢我,他不喜欢我。”
凤景乾笑斥,“谁是他?混帐,我喜欢你,是因为你是景南的儿子,若是随便大街上谁,我难道会平白无故的喜欢你。你才几岁,说话就这样刁钻了。”
明湛过去摸摸凤景乾的手,讨好的笑。
“不说这些了,”凤景乾笑的温和,让明湛坐在自己身畔,打发了冯诚下去,方道,“朕料想此事并不简单,却不想会牵扯出方皇后的事儿来。你年纪渐大,也不能总窝在石榴院里一味憨吃玩耍,既然你在帝都,朕也不能容你轻闲,子敏是个妥当人,你跟着他学些事务,也好为朕分忧,日后也能帮衬你父王。”
听到这样的明示,明湛依旧没什么激烈或者兴奋的意思,乌黑的眼珠子只是自凤景乾的脸上移开,转而仔细盯着手里的青花盖碗,很有些沉稳。没有谁比皇家更擅长开空头支票,对于求名诱以青名,对求利的使于重利,像自己,便以权柄相授。
明湛经过凤景南授于印签安抚自己一事,已有了经验。对于这种轻飘飘的话自然不会轻信,空口白牙的,又有什么值的相信。他要的权利,并不需要经过任何人的许可,他要以一种强势的姿态让天下人承认他应得的权利,而不过靠人施舍。
虽然凤景乾对他一直亲近温和,比对皇子们都要亲近三分,可就是这种态度才让明湛生疑,没有哪个人会把侄子看的比儿子更重的,何况是凤景乾?
不过,明湛喜欢凤景乾温暖的微笑,喜欢他对自己的宠爱与所求必应,甚至感激凤景乾对他的别有用心,非如此,他再没有出头的机会。
可是,不论凤景乾与凤景南关系再如何亲近,凤景乾也不会愿意看到他与凤景南相和的,否则,凤景乾便不能放心用他。
明湛的冷淡似乎是取悦了凤景乾,凤景乾反倒是来哄他,“你这小子真是被朕宠坏了啊,连朕劝你都敢给朕脸色看。”
明湛写道,“我回去睡觉了。”
“罢了,先说正事。”凤景乾温声道,“你年纪小,许是不大清楚当年戾太子之事,那个婆子好死不死专用废后方氏的发簪自尽,定与当年戾太子案有些许牵连。这些事,不会有人与你说的,朕告诉你,你要警醒些。你身份摆在这儿,既有人敢对皇姐的车驾出手,朕实在担心的很。”
明湛乖乖的点头,听凤景乾话说当年。
“方皇后是先帝的发妻,与先帝感情极深,那支簪子便是当年先帝为方皇后所制。先帝后宫三千,无人能及方皇后之宠爱。戾太子是方皇后唯一的嫡子,也为先帝所宠爱。戾太子自幼被册为太子,又在兄弟之中居长,生母为元后,幼时兄弟之间尚且和睦。可愈到年长,戾太子便愈发暴戾,视兄弟为奴才,有一次还鞭打了你父王。”凤景乾叹道,“你父王少年脾气又犟又硬,并不服气,一状告到先帝跟前,请先帝赐他一死,说,皇父尚在,太子便如此对他,将来太子登基,断无他的活路。”
明湛露出一抹兴灾乐祸的浅笑,不承想凤景南还有这样的可怜的当年啊,真是老天报应。
凤景乾看一眼明湛就知道他在想啥,无奈道,“说起来,你的脾气却是肖似景南。”
明湛并不认同凤景乾这种说法,他的性子要多温和有多温和,要多宽厚有多宽厚,凤景南却是个脑筋不清、磨磨唧唧不爽快的家伙。
当然这家伙能在当年去告太子一状,肯定是需要一点儿勇气的,事实自然也不会如凤景乾说的如此简单。不过无论哪个做父亲的肯定都希望自己儿女和睦,先帝尚在,戾太子便敢如此行事,难免要惹的先帝震怒。当然,凤景南也讨不得好儿去。
果然,凤景乾感叹道,“景南被先帝罚去监管皇陵建造,不过,也申斥了戾太子。戾太子因此忌恨于景南,连带我也得了许多不是。幸而那时,正在议亲,继而王府建好,大婚后,我便依旨出宫建府。戾太子又安排人去寻景南的错处,这次,先镇南王叔出面保住了景南,并且力排众议将景南过继于他的名下,并为景南请封世子。原本先帝嘱意于三王兄过继镇南王府,没想到,先镇南王叔看中的是景南,先帝也只得同意。方皇后是个极聪明的人,连忙为你皇祖母请封嫔位,先帝应允。你皇祖母原本是方皇后身边的侍女,因育有皇子,方皇后为她请封为贵人,仍住在坤宁宫的偏殿。如今若是封为嫔位,便是一宫主位,要搬出坤宁宫居住。那会儿,因戾太子的关系,我们母子三人真是仿若惊弓之鸟,你皇祖母日日在方皇后身边服侍,不敢有半分差池。更是趁机请求先帝,说她身无寸功,出身卑微,无德无能,断做不得一宫主位。”想起以往母子的患难岁月,凤景乾摸了摸明湛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