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女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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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女儿行-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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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人却是‘厚背刀’候健与天津桥上那日在场的轿夫、百姓等人。这一翻询查质证却颇为琐屑,费了半天工夫,好一时才算完。人人都画押具供后,周无涯向两边人侧顾笑道:“此案已证据确凿,看来再无疑处了。各位大人,咱们现在就拟词宣判如何?东宫太子也曾有令,说此案重大,不用待到秋后了,斩立决就是,——各位可有何异议?”
洛阳典守楚绍德答道:“如此才好,还是太子想得周到。否则城中流言蜂起,不如早斩早抚民心为是。”
周无涯又望向刑部吴槐与御史古超卓。吴槐不作声,古超卓也皱眉无语。那周无涯便提起朱笔,就待写判词发签。——此签一发,即是‘斩立决’,于婕此生,只怕已挨不过明日午时三刻了。
这时却听堂下忽有人叫道:“我有异议。”
堂上之人大惊。古超卓一抬眼,于婕却面色微暖。她缓缓回头,却见身后大门口内正跃进二人,正是一手牵着小计的韩锷。门口衙役侍卫犹待拦阻,韩锷的身形却似慢实快,从他们眼前那么晃过,竟无人来得及伸手相阻。
堂上‘厚背刀’候健眉毛一拧,低声道:“踏歌步?果然是他!”
韩锷却在这一瞬之间已行至堂上。
周无涯开口喝道:“你是谁人?这里也有你开口的地儿?大胆!”
他手里惊堂木一拍,就待喝叫拿人。韩锷却已笑道:“我不过一介草民,可这小兄弟却是苦主。朝廷之法,难道没有苦主申诉之例?如若没有,那在下倒是不便开口了。”
周无涯喝道:“即是草野之民,见到本官如何不跪?”
韩锷忽仰首大笑,声震屋瓦。他手指一伸,却露出手上所带那日得自轮回巷的银戒。周无涯身居‘九寺’要职,自然识得这表记,当下讷口无言,心知大内供奉原有在野能士,面色微转,温言询问道:“那请教阁下是怎么称呼?”
韩锷正容道:“小子韩锷。”
他一指地上的于婕:“此次前来,却是为这女子的冤案。”
周无涯道:“冤案?此案证据确凿,当日天津桥上千目所睹,千人所见,已为本官审断,难不成还是冤案?”
他一指跪在地上的于婕:“就是她自己,难不成敢否认洛阳尹于自望是她所杀?”
韩锷脸上微微冷笑:“不错,那日小子也在桥上,她是斩了于自望的人头。”
周无涯得意一笑,却听韩锷接着道:“可是,如果这就是她的罪名,那她杀的也是个死人,而不是活人!”
“她只是割了一个已死的洛阳尹的头。虽然就此未必无罪,但若以于婕为杀于自望之人,那周大人未免要担断案不明之誉了。”
他此言一出,堂上人人大惊。古超卓却面色一喜,周无涯也被他这话惊呆了,口里讷讷道:“你有何证据?于自望于大人上轿时还好好的,你如何能说这女子行刺时于大人已是死人?”
韩锷从袖里轻轻一掏,就掏出一个装血的小皮囊:“就是凭着这个。”
然后他开口道:“大人请传杵作蓝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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杵作蓝老人本已退养。他在洛阳城可是个鼎鼎大名之人,城中之人对他的名字也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这一生凭一己见识,断过的案子就不下千百,而且件件俱是铁案,连被判之人也没有不服的。周无涯见韩锷一开口就说出蓝老人,就知道此事已不那么简单。他面色变了变,当着古超卓与刑部诸人的面,却也不能不清查,只有开口道:“传蓝老人前来质证。”
厅上就有人去传那蓝老人。那蓝老人居处本侧近大理寺,他一生俱在刑部当差,上厅也无诧异,只是看到韩锷时才微微一愣。
韩锷先冲他微笑道:“蓝前辈。”
那蓝老人点了点头,冲座上诸官施了一礼。他德望俱高,就是大理寺副卿周无涯也不免要待之以礼。只听韩锷道:“昨晚,小子曾以百金请蓝老人验过一样事物。”
他一指已呈在厅前案上那一小袋血:“就是这个了。”
他侧看向蓝老人:“蓝前辈,昨晚你是怎么说的?”
蓝老人这时才惊觉自己已卷入了一场复杂争讼。他叹了口气,沉吟道:“不错,昨日这位韩公子曾经前来,相烦小老儿检验了一个死者存血。小老儿在那血中,查出了一种毒。”
他看了厅上诸人一眼,他一生混迹刑部,一眼之下,已猜知此事水深,不便多加卷入,只按实说道:“小老儿在那血中查出的是一种罕见奇毒。”
“这毒的名字甚少有人知道,那就是——‘眼儿媚’。”
他眼中流露出一点恐惧。座上之人也人人一惊。要知,蓝老人虽未明言,大家却也深知‘眼儿媚’之毒为宫中秘方,当年多少淑妃名媛遇害,据云就多与这毒药有关。因为这毒使它的多是女子,被害的又多是女子,才得了这么个香恻的名儿:眼儿媚。
只听蓝老儿叹道:“这毒药甚是少见,只能混在香茶中下,还必需是‘捻儿茶’,毒性才能发作。这茶叶也是少有。凡中此毒之人,只要喝下了掺有‘眼儿媚’的‘捻儿茶’,毒发之时,只是气息渐紧,一句开口求助的话也说不出的,不出三刻,必然身亡。而一旦身死之后,如不是立时遭遇五金相激,再资深的杵作,也是查它不出的。这原是杀人最无对证的一样毒药,小老儿所验的结果就是如此了。”
韩锷已在旁边接口道:“这血就是在下在于自望身上抽到的。”
他声音冷侧,心里已知此事必已干涉权门之争。他一向鸥游江海,不愿参与人世之斗,但为助于婕,为找方柠,他也只能如此了。
周无涯却吸了一口冷气。半晌才转过神色,镇定地道:“可你怎么证明这血就是于自望身上的。”
他看事果然慎密。韩锷开颜一笑,一挥手:“请周大人叫人把门口的那个木柜搬进来。”周无涯一挥手,令衙役们搬进了韩锷带来存于门口的木柜。
韩锷上前一把掀开,口里淡淡道:“诸位大人请看,这就是于自望的尸身了。”
柜中果有一具无头尸首,那尸首脖颈上血迹已干,更显得肤色苍白,抬来在这‘有南厅’之上,虽是在座人人都是见多了凶杀惨案之辈,但背上还是隐隐感到一抹阴凉,却又不能扭过脸去不看。
韩锷淡淡道:“就请蓝老人当堂相验如何?”
周无涯见事已至此,只有一点头。
蓝老人就从身上掏出一把金柄小刀,在那尸身臂上一刺,放出了些已凝之血。然后,他却从怀里掏出个银盒——原来他干杵作的虽已退隐,家当还是随身携带的。他在盒中翻出了一片干枯的说不出名目的树叶,晃燃了一支火摺子,把那干叶一点,烧之成灰。那叶子燃时无色无嗅,然后他极小心地把才采来的血滴了一滴在那叶子烧成的灰上。
然后,只觉一抹混了血味的异香就在这‘有南厅’上升起,座中人人俱闻。他们也是行家,知道这是‘贝叶验毒’之术。蓝老人叹了口气:“不错,尸体血中有毒,正是那‘眼儿媚’。如不是他毒发之后,立时遭兵刃割体,这人,死也就这要白死了,这毒是再也验它不出的。”
周无涯沉吟道:“只是,你能断定这毒不是人死后才下的吗?”
蓝老人微笑道:“这毒是非要生人饮下,化入血中,才有此异象的。”
周无涯就沉吟不语。韩锷已开口道:“据在下所查,于自望当日在回官衙之前,曾到过‘滴香居’,那日他所饮用的正是‘捻儿茶’。用茶之后,再上轿到天津桥,恰恰刚好有三刻工夫。”
他一指于婕:“何况,就是我不说,众位想必也知:于大人于技击一道允称高手。以他之能,如何会毫无反抗之下就已遇刺?所以我说,这位于姑娘,确曾杀人,可她杀人之时,那于大人已是个死人。”
“所以,要论真正杀害于大人的,其实另有凶手!”
此言一出,周无涯默然不语,在座之人也人人噤口。半晌,周无涯才侧顾身边的吴槐、楚绍德与古超卓,犹疑问道:“三位大人怎么说?”
那三人一时也默然不答。最后,还是古超卓道:“看来此狱另有隐情。即有韩兄质证,又有蓝老人验尸,我看这案还是要彻查的。”
周无涯面色就微微一黑。韩锷却哂然一笑,笑容中若有讥讽之意:“周大人怎么不问那日是谁请于大人在‘滴香居’中饮的茶?”
周无涯无奈之下,眼色茫然地道:“是谁?”


韩锷淡淡道:“她只怕身份很是尊贵了。据小子所查,那日与于大人一同饮茶的,却是城南韦家的少夫人,娘家是城南杜氏。”
他眉毛一挑:“大人此案是否还要彻查到底呢?”
说完,他目光望向古超卓,双眼逼视,意谓:我的活儿已干完了,你的应诺不可不兑。古超卓似也没想到会是这等结果,愣了下,才极轻极轻地向韩锷点了点头。
第九章:斑骓只系垂杨岸
皇城之南的住宅皆颇壮丽,飞檐斗拱,文彩辉煌。
“城南韦杜,去天尺五”——韩锷走进韦府前面那条清洁整静的小街时,心里就想起小计说过的这一句话。
韦姓与杜姓在当时俱称旧族,就是高官仕族,想与之联姻,一向也是攀附为难的。由此一点已可见出这两姓在当时的人望之重。
在韩锷语意催逼之下,周无涯不得已,才叫人备轿,与吴槐、楚绍德、古超卓、韩锷、于小计、蓝老人、候健并带着于婕同到韦宅一齐拜见韦府少夫人。他们不敢提她前来衙门质问,只此一点,就可以见出韦家在洛阳的声势之盛。周无涯到得韦府大门,遣人通报,先被人让入了小花厅。
众人在小花厅上坐了有一时,均默默无语,各各在想自己的心事。韩锷却在想:那古超卓不象轻言寡诺之辈,他当日即曾有言,说只要自己代查出此案幕后,就会烦‘洛阳王’出面,给于婕一个还魂之机。他虽未明言,但韩锷也知刑场上一向花头甚多,大致猜得出他们全于婕一命的办法。心里只盼这件事快点完了,他可以早一点见到方柠。
小计的手在他手中却有些汗湿湿的,韩锷低头对他一笑,不知怎么,只觉得这孩子跟他倒大是投缘。
可古超卓如果食言呢?韩锷唇角忽然微现冷笑——有自己一剑在手,古超卓想不依诺而行,只怕也要三思。一念及此,韩锷看了古超卓一眼,唇角笑容颇为冷峻。古超卓却凑近他,低声道:“韩兄放心。”
韩锷轻轻点了点头。
这韦府花厅被装饰得颇为富丽。外面春虽料峭,可厅中已陈设了市面上见不到的催生的鲜花了。一支栀子淡白微素,香飘一室。厅内簟展龙纹、钩悬冰绡、纱隔户宇、砖铺锦罽,当真清贵雅秀。坐此室中稍久,韩锷也觉心神一松,脑中想起:此案一破,自己终于可以见到方柠了,那个他千思万想的方柠。
方柠据余姑姑所言,已碰到极大难题,不知她的难处却是什么?而自己——到底帮不帮得上手?
他心头沉思,不觉已等了好半时,可主人还未出来。周无涯几人却没什么不奈之色。又过了好半晌,才听屏风后步履微微,正有人缓步而出。听那声音,就知是几个女子。其中一个,声响悄悄,几不可闻。韩锷一惊:好功夫!
然后,只见屏风后先转出三个侍女,一衣轻绯,一衣浅绿,一著榴红,人人俱是肤凝鹅脂,颈弯优柔,光这侍女已足称佳丽了,韦氏一门果然富贵。
然后环佩叮咚,古超卓等一抬眼,才见正主儿缓步而出。韩锷本是背向而立,先只见到那几个官儿面上露出惊艳之色,似是虽闻其名,再也没想到韦府的少夫人会是如此绝色。韩锷心头也奇,知道这几个官儿该不是没见过世面之人,却怎么还会如此面露惊艳之色?倒要看看这韦少夫人究竟是何丽色!心里又好奇——而她究竟是何等人物,出身豪门,却能杀人于无形,下得如此这般狠手?
他缓缓回头,不知怎么,没回头时就已觉出不妥,却又不知不妥在哪里。然后他抬眼一望,只见来人身量中等,一身少妇装扮,眉弯目灼,灿丽幽冷。他心中如受重击,不相信似的几忍不住要抬手擦擦自己的眼睛。他闭了下眼,这一闭甚或不愿再睁,却也觉出那女子目光正自望向自己。然后那熟悉已极、在他心中已回响过千遍万遍的一个声音柔嫩地响起道:“累各位久候了。小女就是韦府杜氏,杜方柠。”
不会——不会——怎么会这样?韩锷只觉自己心中一时千头万绪。他千寻万找、费了好大力才查清秘案、只为要寻找的那个女子却正是本案的那个——凶手?而她已是韦府的少夫人。不,她不会,她是一个多么清丽单纯,天真可喜的女孩儿呀,她不会!
但,他心中已知这是真的——怪不得,怪不得她一意不让自己进洛阳城!怪不得那夜轮回巷中偶遇她又是那般装扮!三年来种种疑惑至此才算烟消云散,只是再也想不到是这么个结果。
然后,他心里才讥刺般地想起余姑姑的话,他也是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如果你能查清轮回巷里的事,你就能找到她的出处了;如果,你能干一件侠义的事,你就能查出她的出处了;如果,你能帮助一个弱女子,你就能查出她的出处了。”也怪不得于婕曾那么哀凉地看着自己,说:“——何乃太多情?但多情何似总无情啊!这话我不该说——但到时你就会知道了。方柠虽好,只怕却非、——却非是韩兄佳偶。”
——他一时只觉这是命运开给他的一个残酷的玩笑。耳中只听方柠道:“诸位大人找小女子不知有何贵干?”
韩锷终于重睁开眼,只见方柠——不、杜方柠正一双妙目深深地盯着自己,眼中如有哀伤、如有啼笑、如有讥刺、如有……幽怨。他只觉喉头发干,万没想到千思万盼的重会居然会是如此一面。他答应过于婕,要全她一命,可为全她一命代查的案居然会将自己千思万念要找的人却牵连入案中,方柠甚或为此已犯死罪。他回头一看,只见被押在一边的于婕正满目哀怜地看着自己,那目光中似有一丝抱愧。韩锷至此才觉查:原来这是一个套,而他一直懵懂不觉,那被套的正是他自己。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查一个与己无干的案子,却如此这般被算计进了这个精密的套中!
此时却让他如何自处?——他又该如何才救得了他绝对不能伤损的方柠?只听周无涯干咳了两声,半晌才吭出声来:“韦夫人,前日不知可曾一临‘滴香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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