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锷一声长叫,一只灰白色的长庚已连剑带人直跃进了那一片金色的刀光之中。连城头的库赞也长吸了一口气,手里一停——今日夺城之举能否得成,只看这一剑了!如果这一剑事败,给宗咯巴逃回城内,那以他的冷静,只怕真的紧守城门,平定内乱,而城外根本无人也无力可以强攻。只以伊吾城中之力,断难拿下这五百羌戎悍兵。接着伊吾城今日必遭惨屠。
却见城下金光一盛,灰白色的剑影却一敛,满城的羌戎之兵高叫道:“首领羸了,首领羸了!”此语一出,只见城上羌戎兵士果然军心大振,接连斩杀好几个伊吾举事之兵。
却听得城下一声清啸传来,那啸声极为高亢。啸声止处,城上人人也不由回头,只见韩锷长剑在光芒一黯后,忽又极盛,如光渡星野,陨石飞坠。那一剑之后,他已长剑饮血,已剑斩宗咯巴于他援军马前一丈之处!
那奔出救援的军马都惊呆了,城头库赞望见,已大叫道:“宗咯巴已死,宗咯巴已死!”他一边高叫,一边出手。他手下的人也早得命令,登时齐声高叫道:“宗咯巴死了,宗咯巴死了!”
这声音又传到城内,一时满城都是烟火,烟火中满城人都在狂呼着:“宗咯巴死了!宗咯巴死了!”
一个人的身死居然能引动如此满城狂欢!羌戎以数百骑威震一城,靠的就是号令严明,纪律端谨。这时主帅已死,却也不由人人心慌。城下韩锷受伤之后,不减其勇。长剑一挥,不顾左臂重伤,当场又夺得一马,连杀数骑,已奔至城门口。
城门口的士兵大惊,正要关门,韩锷在马上还遥距两丈,忽然耸身飞度,他剑斩了几个守门兵士后,一时城门大开,城门口的伊吾士兵也向外杀了出来,反刃相向。一时,满城中到处都是喧呼鼓噪。那数百羌戎士兵,已陷入了满城人的狂呼怒吼声中。
细细的两只手指,轻轻地抚弄着一枚红色的贝壳。
杜方柠正坐在居延城城墙的戍楼边上。她人坐在城堞上,后背倚着戍楼的墙,一条腿蜷踞城堞,一条腿却悬在城墙外空空地荡着——她现在倒不用顾及什么容仪,反正现在是夜,她也依旧是男装。她的睫夜一样黑密地垂下来,心里在想:贝壳上那一圈圈的纹路是不是就是岁月成长留下的痕迹呢?长了一岁,贝壳就大上一圈,所以那壳上也就多出了一道纹路吧?
因为想到这一层,她忽然觉得,韩锷把它在生日那天送给自己,似也多出了一层含义。接着她唇角微抿地一笑,感觉自己真还有些小女孩儿家总爱细思细量胡乱附加意义的毛病——其实他那么粗渍拉哈的一个男人,哪里会想到这些?可是那贝壳上面的细纹还是就这么给她平添了一分贴心的感觉。她倒不急着看韩锷给她捎来的书信。信上又能有些什么话?不过商量的都是些政经军旅大事,一句私底下相互款语的话都是没有的。
想到这儿,杜方柠忽低低骂了句:“傻子!”但正是这“傻子”式的举止却让杜方柠觉得,两人的心从没有贴得如此近过。
韩锷的信很不定期,有时十天半月才来一封,有时隔天就到了。多半在他的事情受到阻厄时或所谋大致成功时会有信。信中所述十分简略,只报告一个结果。好在方柠善问,详细的情形倒多半是她通过送信的人口中打听到的——韩锷三日陷两城,焉耆、伊吾首先落入他的手中。他着力经营伊吾,提拨库赞为伊吾安抚使,整顿兵备,修固城池。于是,加上居延,他已有三城在手,当即着力组建“连城骑”。
为这“连城骑”,那三城之人也倾力相助。居延与伊吾所备兵马最多,各五百余骑,焉耆也拼凑出三百骑。如此韩锷手下终于有了一支军队了。
方柠虽人在居延,却也要帮韩锷协调处理这数城之间的关系往来与军需细务。韩锷则在伊吾歇息三天之后,就重又匹马出城,这一次,他威名已著,以匹马单车夺了羌戎士兵已溃散的康城。此后,他一直带着几个随从或东或西,马不停蹄,塞外诸城,已渐渐一城一城入了韩锷掌控。
他在乌孙杀乌孙王,另立太子;在大月氏血战极苦,单身孤骑,与数十集合而来的羌戎好手搏战,最后还是拿下了大月氏。每夺一城,他便置安抚使,筹建“连城骑”,略有闲暇,还要操练兵马,可知其忙碌程度。
如今,经韩锷远交近攻,已有十一城已入他盟内,“连城骑”也扩展到三千七百余骑。大漠形势,暂可云小安。可两月多来,彼此之间,竟都忙得都未曾一见。
有一次的信上墨迹模糊,却是韩锷写着写着信时头俯在纸上睡着了,额头沾墨,混肴了字迹。方柠看着那封信时,手里就不由一阵轻抖:这个男子,怎么会专心凝虑得至于……傻成这样?
但她也太忙,短短两月间,她就已跑过了七座城池,安排细务,筹划供给。只是彼此戎马倥偬,竟未得一面。好在目下制度已定,体例已成,杜方柠倒可以小歇上一歇了。于是才有了今日戍楼边上的小坐。
可她这么渴求的小小闲暇却是为了什么呢?只是为了,重有点时间静静地把那个人想起吗……
居延猎三
□椴
十一章:指麾能事回天地
伊吾城西一百七十里处,一个叫石板井的所在,这里就是目下韩锷麾下“连城骑”的驻扎之处。这里是一片草原,湿地很多,每到春来,许多内流河都在这里经过,所到之处往往就成了沼泽。这里的冬天却格外的冷。
这里也是韩锷用心谋划选就的驻军之处,也即他的练兵之所。“连城骑”本以伊吾兵与居延兵士最为强悍,近日以来,已增至各七百余骑,被他编成了“倾”、“覆”二营,全名“倾城”与“覆巢”。数日之前,王横海还专遣了七百余骑骑兵来供他差遣,这样,韩锷终于有了自己的护卫营。已快到开春的时候了,塞上春晚,总要到三月间冰才会化,所谓“即今河畔冰开日,正是长安花落时”。春节已过,连韩锷都是过去了几日后才想起这么个节日的,日子当真忙得他已经不计年节了。
这时,韩锷正在帐中给杜方柠写信,忽见出去给自己放马的连玉站在帐门口怯缩着,象有什么话想说又不敢说。韩锷这些日子大忙,连一向钟爱的斑骓竟也腾不出功夫自己来放。连玉是他现在的贴身卫兵。他一招手让连玉进来。只见他呈上信来,却是王横海的书信。韩锷先粗粗扫了一眼,见里面有一句道:“有一件事我颇对不起韩兄……”正要往下看,却见连玉嗫嚅着唇挣扎着想要开口,不由放下信来,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
连玉年纪不大,却是居延王妃见韩锷身边没人,送与他在身边照应的。他本是汉人,只有十七岁,长得伶俐,又心思机敏,办事妥当,韩锷对他甚是称心。只见连玉象是闯了什么祸一般,用脚在地上轻轻蹭着——这个动作却让韩锷想起还在青涩年华时的自己,心中微生柔和,笑道:“说吧,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想家了?”
连玉摇摇头,红了眼圈道:“我把宣抚使的马给放丢了。”
韩锷一惊。斑骓虽性子桀傲不训,但即是自己把它交托给连玉的,它也就一直很听话。别的马丢了也就罢了,斑骓怎么也会丢?他轻轻一欠身,只听连玉道:“本来这好几天,那斑骓见到新来的汉马后不知怎么就象有心思似的。头几天,我放它出去吃草,有时它发起兴来,就会跑得不见,但最后还是会回来,好象玩得很高兴似的。我因为宣抚使太忙,也就一直没跟您说。可今天一出营,它又跑远了,我骑着别的马儿也追它不上,以为它象以前一样玩玩就回来了。没想尽等着,却一直没回来,我骑着马儿到处去寻,却也找它不到。夜都黑了,还是没找到……”
他说到这儿,几乎都象要哭出来了。韩锷轻轻一拍他肩膀,看到他少年郎的样子,心里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小计,却也不忍心责备了。微笑道:“放心,它不会丢的。我去找找它看。多大的人了,为了一匹马儿也不至于哭鼻子的。难不成我平时脾气那么不好,为了一匹马儿,还会把你军法从事吗?”
他语意里开着玩笑,连玉也忍不住破啼为笑了。
韩锷却起了身。他口里虽轻松,但心里却颇紧张。斑骓呀斑骓,已陪了他六七年了,怎么会突然这么不告而去?
韩锷走出营外,晚风一吹,人似就精神了许多。他一时也不知哪里去找,但心里却突浮起了一丝熟悉的感觉来,似乎感觉那斑骓就离他不远。他向那连玉平常放马的东边草场走去,积雪初融,草根枯白,他精神一振,想起自己好久没认真舒展筋骨了——这些日子太忙,连必须做的晨课与晚课有时都忘了,他要趁此机会舒展一下,身形一腾,运起“踏歌步”,直向东首奔去。他知道斑骓最喜欢到河边闲步,东首是有一条小河,只是已经冰封。不一时他已奔到河边,就溯源向上跑去。
奔跑了有一顷,远远的一块地势微有起伏的去处,他隐隐地看见斑骓的影子了。他正待放声长啸,却又见那斑骓身边似有个人。月照浮冰,光影苍华,那人影静静地坐着,身姿甚是挺拨,却给人一种熟悉之感。
韩锷不由闭口,悄悄奔近,倒要看看自己那匹那么野性的马儿却能和谁呆得这么安静。他奔到离那马儿不足数丈之距,就窜上了一株野树。树上枝干瘦桠,他凝目看去,却见那人身形还是个少年。只见他正轻轻地摸着斑骓的毛,口里低声道:“骓儿,骓儿,还是你好。锷哥总想抛下我,一个人跑到危险里去,也不管我孤苦伶仃的没人照应。”
韩锷一愣,月色下只见到那少年的侧脸儿:尖尖的下颏,大大的眼睛,颊上一块淡淡的青记,却已褪得差不多了——自从吃了祖姑婆的药后,那青记似乎就开始消退了——那少年身段机敏灵利,却不是小计是谁?
已有半年没见了,只见他身影却突然就长高了很多,一眼望去,完全是一个十六七岁少年郎的样子了,怪道先前自己只觉得眼熟,却没认出来。只听余小计附在那斑骓耳朵上低声道:“可是,他甩是甩不脱我的。这不,王老爷子不让我来,我偷偷地可还不是跟着他派来的人马来了?只是锷哥知道,不知会不会发脾气。我不敢见他,只有找你出来玩了。”
他脸上神色笑嘻嘻的,却又有一丝害怕的样子。韩锷先一见他,只觉一愕,然后心头就一热,才明白适才接到王横海书信上说:“有一件事对不起你……”是指的什么。接着心头却不由微微一恼——恼的是小计居然如此的不听话,平白让人担心。这时见到他这样子,那一点点恼怒却也就快释然了。他坐在树上把两条长腿轻轻地晃着,眼看着余小计窜高后的样子,心里只觉得一阵安然。
最近这大半年,他常常心中悬悬的,也不知悬挂着什么。这时见了小计,才突然发觉,原来自己一直担心的是他。
小计的身影很有些高挑挑的样子了,有一种少年的瘦与修韧,腰呀、颈呀、都已有些长成的模样,看来以后比自己也不得矮到哪里去。只是,仅仅半年,他怎么会一窜几寸,长了这么高?他心里不由隐隐想起小计身上的隐疾,一向以来,他的样貌与骨龄是不同的,现在似乎才相合了。他心头想起这次塞外之行本是要为小计寻药的,没想时间过得这么快,一直忙,却一直没空出手。他心中一急,想到:这事却再也拖它不得了。那斑骓却已看见了他,当下一声欢嘶。也是、这最近以来,它见到韩锷的机会也比以前少了许多。这几日如不是有小计陪它,想来也寂寞。
余小计一惊回头,就已见到韩锷。他脸上兴奋得红色一腾,然后就有些怕怕的样子。韩锷一见,心里那残余的一丝恼他不乖的念头也就此冰释了,却装出一副严厉的模样。小计不由趑趄不前,叫了一声:“锷哥……”
韩锷沉着脸不出声。斑骓却已先奔了过来,把头颈挨向韩锷悬着的腿上轻蹭着。韩锷却没理它,只拿眼狠狠地瞪着小计。
两人好久没见,乍见之下彼此不由都觉得有些生涩。似乎一壶烧开过的水,时间久了,凉下来,还需要一点时间热一热。
余小计闷了一会儿,忽一声大叫:“我不管,我不管,我反正已经来了。你就是要送我回去,我半路上也会跑的。别人断断看不住我,除非你亲自押送我回去,但送到地头我还是要跑回来的。这半年,憨吃憨睡,闷也闷死我了!”
见他又恢复到以前赖皮的样儿,韩锷却也绷不住了。虽勉力绷着脸,唇角还是露出丝丝笑意来,却又觉得不能笑——要再这么纵容下去,这孩子以后会更不听话了。小计何等乖觉,早看到了。装乖地慢慢走到韩锷身前,轻轻拉住他的小腿,然后猛地就一跳而起,身子窜高,一把就抱住了韩锷的脖子,口里软语道:“锷哥,其实你也好高兴看到我,是不是?你们大人就总要装成这个样子吗?心里明明高兴,还要绷着。”
韩锷本还想正颜厉色地数落他一顿,余小计却哪给他开口的工夫?身子一落,已落在树桠上,伸手偷袭他肋下,定要让他笑出声来。
韩锷本不怕痒,原来是为了有时逗逗这个小弟开心才装出怕的。没想凡事当真都有个习惯,装了几次,竟真的有些怕这孩子呵痒了。不一时,在余小计的利爪下,他就再也板不住统率三军时的镇定了,触痒不禁,反手去攻击余小计。余小计一时呵呵大笑。韩锷心里却微微叹了口气:这次自己又输了!白经过这大半年的磨练,本觉得自个儿成熟得大非往日可比,怎么还是拿这么个小屁孩儿毫无办法?所有的直言厉色在他面前根本就开不了口?但心里还是有一丝温暖漾漾的——现在,毕竟还是只有在小计面前,自己才是一个完全真实的自我了。
余小计已安静下来,并肩和韩锷在树桠上坐着,看着天上的月亮,叹声道:“锷哥,竟然是真的,我又找着你了。我本以为你不要我了,再也找不到你了,没想你见了倒真的没骂我……锷哥,你现在很累吧,我来找你是想说,我也要参军!我要在你手下当个小兵。开春不就要打仗了?老人不常说:打虎还要亲兄弟,上阵全靠父子兵吗?锷哥,你教过我的功夫我可都没放下。不信的话,我练给你看,王老将军还夸我来着呢。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