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女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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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女儿行-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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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锷道:“那你骑马儿,我骑驴,如何?”
于小计不答,一猴身儿,已下得驴,紧跑两步,靠近韩锷,猴到了韩锷的马上来,坐在他身前笑道:“你也不骑驴。锷哥,这马儿多好,走得又快又平稳,还从不一巅一跛地闹性子,咱们都骑它吧,也好说话儿。”
韩锷确实也是拿他毫无办法。他一向与人交淡,孤独索居,实是因为自己也知道,以自己的性子,一旦喜欢上什么人,就会全拿他毫无办法的,象对方柠,象对于小计。
不知怎么,他虽心中满是愁烦,可见到小计的那灰扑扑的笑容笑脸,却也似愁不下去了一般。他心里不由想起孔老圣人的一句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则狎,远则生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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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想起这句话时,只觉心头满是温暖,却不似那以端谨自居的圣人心里那无奈的感慨与喟叹了。……后两句的情态描写得可真真是好。
于小计口里不停,已缠着韩锷要他讲是怎么面对紫宸二人与他们一战的。韩锷话原本少,淡淡两三句带过。但他的简断敌不过小计刨根究底的性子,最后韩锷叹了口气,已走出城外数里了,只有一带马儿,跃下身来,一手掣出长剑,将当时彼此的情势招数一言不发地重演了一遍才算完事。
于小计在旁边看得眼都呆了。韩锷实在缠不羸他,演完之后,一跃上马,却抓起于小计,不轻不重地一把把他扔到了那黑驴儿背上,自己一策斑骓,一路小跑地向前跑去。
于小计却在后面“呀呀”大叫,催着驴儿在后面疾追,口里不停道:“锷哥,你停一停,你停一停,你可不能这么欺负我一个没亲没友的孩子。”
他话里全是无赖的嬉皮笑脸之意。韩锷并不跑快,只轻轻催着斑骓估量着那黑驴儿的脚力跑在前面数丈之地,让那于小计全力催驴,腾不出空来说话。可这么一追一逃,追得逃得开始还无心,最后却只觉好玩。连那斑骓似乎都感到了主人这些日子来难得有的好兴致,撒起欢的用不疾不慢的脚步一路碎步地跑了开去,抛得那洛阳城里郁结在韩锷心头的愁云焦虑越来越远。
这么闹了近有小半个时辰,再往前,就快靠近那个韩锷前些日曾终日买醉的白堕酒家了。韩锷知那驴子怕再也受不住这等快跑,放缓了马儿步子,等于小计慢慢追来。
他这边一抬头,却见那面杏黄色的酒旗远远的隔了个山脚在路旁招扬着。那一抹洗旧的黄不知怎么在韩锷心口就触了下,搅动起韩锷这些天为备紫宸一战强压下来郁结在的心口酸楚。他的心里似听到几天前的自己在中酒后哑着声音地念:
向人含笑背人咳,
小恙轻随懒自呵。
唯有相思曾是病,
细雨青衫掩旧疴。
旧日的伤,旧日的迷,旧日的沉痛,旧日的温柔……那些林林总总,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一时千转百回地就又在他心头兜起开来。
韩锷忽然有一种渴饮的心情,回头冲着已赶上来的小计道:“小计,咱们喝点东西润润喉吧。”
于小计本善察颜观色,这时见他这么说,脸上的神情一下乖起来,点点头。把驴儿靠了那斑骓,与韩锷俱都松缰缓辔,慢慢地向那个酒家走去。
还没近前,于小计已一愣,只见那一向冷清的酒家门前却聚集了好多车马,足有十几辆车,二十几匹马儿。还没等于小计回过神来,却已见韩锷蹙了下眉,只见那酒家门口已迎出一个人来,却是区迅。只听他大笑道:“韩兄韩兄,在下久候不至,这时才终于来了。”
只听他大笑道:“各位各位,太白剑客韩兄已经到了。”
他是冲着屋内喊的。一语才落,就见屋内一下涌出不少人来,足有三十多个。韩锷眉毛一皱,只听区迅道:“韩兄雅量高慨,急人之难,却又驱敌之后,一击即退,当真是好男儿,好风慨!但小兄却不能容韩兄就这么放马去了,好容易来到洛阳,在这儿我怎么也算有个地主之谊,不能连一杯送行酒都不备,就这么放韩兄去的吧?要那样,不只洛阳城里的老少名家怨我,江湖兄弟只怕也要责小兄寡情如此了,全不惜彼此难能的湖海一面。所以,高人逸士之行原是韩兄辈所为,这杀风景之事,小弟还是得干它一干。”
他开口即笑,与人见面即熟,让韩锷这孤僻之人也放不下脸来与他恼烦。那迎出之人老少俱有,只听区迅已连连引介道:“韩兄,这位是名扬洛阳的‘太平刀’一门执掌门户的赵老,这位是‘河洛镖局’的吴师兄,这位是‘镇塔手’屠兄……”他人面极熟,一口气已报上了三十几个人名。却见古超卓也在人群中,却并没特意上前。韩锷在与人应酬揖让之时,见到了他,趁人不注意抬眼冲他苦笑了一下。古超卓也面含笑意,冲他颔了颔首,唇边笑意大有调侃意味:你只望只剑来去,点尘不惊,没想到走时还是会有人为你弄得个满城风雨,冠盖于途吧?
于小计见到人多,倒不似平时与韩锷嬉笑厮闹之态了。早抢先下了驴儿,接过韩锷手中辔头,安静静地走到一边去把他的斑骓安置好,一眉一眼,两手两脚,都是乖乖的。韩锷在耐着心思与众人应酬之际,回眼看到了他的乖样,心头忽忍不住暗生一笑:不说别人怕不知道,这小孩儿平时背里地哪有这么乖过了?他心里微生怜惜,倒没了平日里厌与人交往的不耐,只觉得这世上就算好多东西都是虚面上客套的、假的、不切实的,但毕竟,有一些东西还是好真好真、值得人永永远远将之珍惜的。
他一把揽过小计的肩,藉机借着他隔开些那此让他不耐的客套,抱着他肩走进酒肆。只听一人道:“倒底是韩兄,这下可是代兄弟们出了一口鸟气。那紫宸中人一向眼高于顶,视我洛阳城中豪杰如同无物,咱们看着皇上面子一向忍他们好久了。倒是韩兄让他们碰了一鼻子灰去,好好好!”
说着那人就拍了一下韩锷的肩膀。韩锷笑看了他一眼,却是洛阳城里哪个镖局的武师。小计在旁边偷眼促狭地望他一笑,韩锷的手就在他肩上狠捏了一把,口里笑道:“岂敢岂敢,惭愧惭愧。”
小计吃疼,却不敢叫出来,只是脸上笑意更欢了,好象拥有了和韩锷分享的小心绪和小秘密似的——人生、人生,好多小小的快乐,小小的亲匿就是在这不经意的小动作里建立起来的。那是彼此心头共有的一个小小的世界,虽说不大,虽说狭小,但那却是唯一彼此可以一寄心灵并以之抗拒身边外物、蜚短流长的唯一的一点默契与互许了。
韩锷无奈入座,座中传杯流盏,喝起酒来。却听另有一人道:“人生自古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韩兄韩兄,你真可谓是一个情种呀。”
这话响起时,满座寂了寂。人人都知韩锷与方柠的行迹故事,却没想到却有人陡然不管不顾地提了出来。倒要看看韩锷是何反应才好接话。
韩锷心中一堵,实在是不耐烦再接口了,但他面上浅浅地含着笑,低头把酒,没有说话。心里却极厌恶地想到:这算什么?说话人自己也不觉得唐突吗?那思念,那愁烦,不管怎么说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倒不劳人将之挂在嘴边,以为谈资了——以为这枯窘生活中难得可以兴高采烈拿来东涂西抹以增兴味的艳彩。
但他口里什么也不会说,因为他知道,好多事,毕竟是一沾尘凡,质色俱变的。不论当事人付出的是怎样的真心,旁人也不过是一场好笑一场玩闹吧?他耳里似乎又响起了董家酒楼下吕三才临去时的话,更忽然明白区迅如此大张旗鼓地召集众人送他之意了。他要借自己之力驱赶紫宸插手洛阳城之事已成功,他洛阳王府的人现在只怕才是最不想自己留在洛阳城中的。所以他们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相送,甚或承他之情,给自己的相思苦念也戴上一顶“祟高”的帽子。那是要逼自己祟高得永远不好与方柠再会,永远不再进这个洛阳城。
想到这儿他不由一耸双眉:嘿嘿,韩锷,韩锷——你虽情非得已,偶陷畸恋,偶隐别情,但也并非就可以把自己一生就这么授人以柄了吧?
韩锷心头冷冷地想:其实他们所谓的“情痴”与吕三才所云的“奸夫淫妇”又有什么不同?如果有人直言以道德伦理,夫妇正伦之义将韩锷当面责骂,韩锷虽不见得汗流浃背,凛然受教——因为他并不以此情为耻,却也会多多少少敬他一份有以守道,有以自处的尊敬。而那些无论以“情痴”二字评之,还是以“奸夫淫妇”二字非之的人,韩锷却对之唯有苦笑,全无尊敬。因为,他知道,这些评语只出于他们目前的利益——真正对于大多数功利中人而言,这世上又何所谓道德?道德不过是他们随时可用来称赞同利之人,打击争利之人的一样武器罢了。那样的口碑,不过是随时会变的。所以盖棺乃得定论——因为,只有死人,才会与活着的人再无利益之争。也只有死人,才能期待可以获得生人永远不会获得的一份公允。
只见区迅不愿见场中冷场,已马上接话笑道:“最难能的是韩兄发乎情,止乎礼仪。这一份高慨就不是世人所及的了。来来来,不说这些烦心的了,大家喝酒,大家喝酒。”
满座之人重新把盏。韩锷这时见无人注意,却把一双眼向门外送去。门外,尘路蜿蜒,地广天高,就是整个天地了。他心里冷冷地想:不必以什么‘名缰’缚我!我韩锷,要走时,只会为自己而走,要来时,却是什么也挡不住的该来时还是会来的!因为,那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原无必要演出什么一段非要在你们眼里觉得合适中允的“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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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那地那天,他心中忽有一种高慨,那是——欲把一麾江海去……
——欲把一麾江海去呀!
他在心里呼啸。他想单身只骑,把着一面虽鄙旧临风却不改挺立的旗,呼啸着、纵驰着,把持着自己的欲望苦念,长奔而来、长奔而去,全不顾所有的这世上路途的尘灰掩面。
——欲把一麾江海去!
——我的马儿,我的旗,我的欲望,我的期盼,我的驱驰……
一回眼,见满座的人没人在注意自己,只有小计。是小计那幼小而又敏感的心感受到了他心里的那份冰霜冷意,那么有点担心、有点……仰慕地在看着自己。
韩锷的眼里忽有暖意,嗯,人世还是人世,小计的以后就在自己身边了。不管怎么说,于婕在死前把他托付给了自己。他要给他一个不象自己这样全然没有丝毫快乐的自由——不快乐的自由又有何益呢?他该把人世中所有的琼浆捧给他嘬饮。哪怕那是假的,但人世中的快乐也只有这些了。
所以,他必须还要与这世界周旋。韩锷低下眉,含笑去与人碰了一杯酒。让那自由在自己心头苦苦地呼啸吧。身边,他还是要给小计预留一个安安妥妥的秩序与安全的。他希望以后的他能够快乐。
第十章:与人无爱亦无嗔
利大夫手里把着一壶酒。那酒味极苦,竟似不打算让人感到快乐的。
——在韩锷终于走出那酒肆,摆脱应酬羁绊,又前行了一里之地,路过一个松林时,就碰到了他。
利大夫说话很简短:“我要送你。”
他没有说为什么不与会随俗、与众人一起相送。
“因为你天津桥边那一次出剑。”
他不再解释——为什么是那一次出剑已让他觉得值得相送。
韩锷看了他一眼,只觉他脸色苍白,手指很长,但很定,似乎与人搭惯了脉一般。
韩锷并不下马,因为利大夫示意他不必下马,只要马上马下、短短几句就可。
接着他道:“我与太乙老人曾有过一面。”
“承他之惠,受教良多。”
“但我送你还不是为了你的师傅。”
他脸上依旧没笑,似是只管陈述自己的:“因为,那早晨的一剑,剑意分明是当年鸥游江湖的太乙上人的‘江上沙鸥掠水分’。好多年了,我没有想到这世上还有人不以技击之术以求功业,以邀权名,练成了那样的一剑。另外,我找你还有一点小事。”
他的目光一凝:“你有病。”
他的眼睛直望向韩锷脸上:“年轻人好多不该去的地方为什么总是要去呢?你为于自望一案,可是去过北氓山?”
韩锷点点头。他本不是话多的人,何况利大夫本来就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你在那儿是不是见过什么女人?”
韩锷眉头一皱,女人?——那北氓山头,那个无头之鬼……他心头一跳:难道真是阿姝?
利大夫不再看他,似已把他病相看全了,不必再看了。“你眉头发滞,色做青黑,如果我老眼无差,那说明你中了盅。这盅名‘阿堵’。如果你爱钱,以后逢钱而发,堵入胸肺;如果你专情,以后逢情而发,堵入心脾。这可真是一样难缠难治的盅毒了。”
他说到自己本行,皱了下眉,似全沉陷入他的医术之中了。韩锷却一愣,不会——他不是不相信利大夫的话,而是,那女子,如果是阿姝的话,绝绝对对,不该给他下盅的。这世上就是所有女人都会给他下盅……他心头一滞,想起方柠……但阿姝也没有理由。
但他忽然“啊”了一下,想起另一个人:自己从来合不来,对他也不曾正眼相看的人。——如果不是阿姝,她是……阿殊呢?大姝小殊落玉盘,她俩儿的形容声音一模一样,连名字念起来也是一样的,如果是阿姝的那个孪生妹妹阿殊呢?自己可确实是象是得罪过她的。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恨意依旧没变吗?
韩锷心头一时极为惶惑。那利大夫似是也面上大起愁烦,最后叹了一口气:“我想过好多遍了,可我还拿那‘阿堵’全无办法。因为,那下盅之人分明已把心用了进去,这‘心盅’之术,却是素女门的把戏,我也没法子。除非我能找到她,但就是找到,如果不化解她心头心魔,就是杀了她也无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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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抬眼:“所以,你把这杯酒给我喝下去。”
说着,他就端出那杯墨绿色的,粘稠稠的,让人一看就大起腻烦的酒来。韩锷也不由皱了皱眉,但他知道,面对利大夫这样的人,只要他看了对眼,只要是他想治的病,你不喝,他捏了你的鼻子也要给你灌下去的。
利大夫看他几乎是捏着鼻子地把那杯酒喝了下去,面上才似满意。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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