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那个名叫涂山的女儿国,在他和笛从那里离开不久,蚩尤人鼎象就领导男人们翻身做主了;某一个夜晚,整座山就像一大片萤火虫似的飞上了天,向东方广阔无垠的大海飘去,它将给一片刚刚诞生的新大陆带去文明和活力。看完这些,羿忍不住在房顶上独自发笑,他还能看到更多人的秘密和细节,比如笛上了嵩山后跟那些女猎手睡觉,闻观和羽烛那天夜里的舞蹈是怎样继续的。好多次,他几乎在一个地方难以自拔,但是,他周围的世界越来越嘈杂,太阳已经不容他再耽搁下去了。他把目光投在地图上的阳都,为了看得更真亮,他把地图举到面前,举到夕阳里……羿先看见了那个一直蒙蔽他的阴谋,有穹人寒浞背着他与诸侯密谋,逢蒙每天晚上都在家里摆弄和擦拭彩虹和雷电般的彤弓素矢,由此追溯,有扈王辉芒的死也就一清二楚了。那些水妖说的是真的。这两个懦夫,阴谋者,他们预谋的叛乱正在发生,但结果如何要等一会儿才会知道。现在,看看他在天国的短暂大梦里错过了什么吧。在山巅之城上,老巫师有黄还在钻研时间怪物的水晶脑袋,他母亲留下的那面镜子就在他身边,他正接近一个洞察蚩尤人全部未来的先知,他那驼了一辈子的腰板好像忽然直了。子牙和灿镜儿的关系彻底无所谓了,子牙成了一个在酒里寻找巫术的巫师,而灿镜儿则回到半阳山下的寨子里,每天跟不同的猎手睡觉,有时候她愿意同时满足两个年轻的猎手。紫童和他们的儿子少炼每天都在王宫外面捉迷藏,但是游戏毫无乐趣,因为她儿子在寻找一个只有他能闻到的气味的来源。羽烛和闻观回来之后就没有离开过山巅之城,他们生活平静,把王宫当作了隐居的好地方。羽烛每天都要去隔壁的房间里看一看母亲灿蝶儿,他们那时会对着一面镶嵌水晶的铜镜子各说各的话;此时,在隔壁的闻观会不动声色地制造一个冰块……这一切都让羿感到时间只是在不停地重复,人们好像只是在变换地方和方式寻求相同的苦恼。时间在地图上快速流逝,对看地图的羿来说,他成了俯瞰世界的神,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时间魔法正在眼前生效。羿接着看到,当他跟宓妃在白色的贝壳里翻云覆雨的时候,恒娥正在笛的床上寻找安慰。不久,一个特别年轻的蚩尤巫师出现在她面前,恒娥开始跟这个孩子在山巅之城上频繁来往,到处游逛。羿对这一幕充满警惕和好奇,他不由得在此做了较长时间的停留,他认出那个少年名叫盘天儿,他靠卖弄巫术博取恒娥的欢心,但是日复一日,羿在这一部分看到的都是毫无进展的约会。最后,那个少年在自我摧残的情欲幻觉中一病不起,他在临死之前向寒浞的女人说出了天子不在阳都的秘密。接下来,寒浞和逢蒙开始调动有穹骑兵,并向诸侯派出使者……羿感到一阵惶惑不安,但是强大的好奇心让他的目光无法离开这张地图。他觉得地图上的时光正在逼近现在,并很快就越过现在,进入谜一样的未来。果然,地图上出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他在黄昏时分乘坐一张会飞的毯子降落在山巅之城的最高处。他降落的同时,诸侯的军队和有穹骑兵开始向王宫、半阳山和嵩山调动。这是真正的叛乱!在军队的营寨里,寒浞带着逼真的悲痛对那些有穹武士说:“天子已经被蚩尤人谋害了,很久以来,那个蚩尤人冒充已经死去的天子住在王宫里,他和灵皇陛下长得一模一样!”——很凑巧,除了他死亡的结论是个谎言,其它所有细节居然全都属实;逢蒙还在有穹骑兵们面前还拿出了证据:彤弓素矢,射日天子的信物,他不在人间的铁证。于是,对天子的背叛成了为被背叛的天子的复仇,复仇的理由天衣无缝,无可辩驳。汗水滴在地图上,羿此时知道这场叛乱不可阻挡,因为就算他现在站在他的士兵们面前,他也会被当作冒充他的人被杀死,而他鬼使神差地失去了所有强大神圣的武器,他身上也没有一件东西能证明他是伟大的射日天子——似乎命中注定,他去了一趟天国,就成了一个已经失去了活着信誉的人……这时候,羿在地图上看到的景象慢了下来,他意识到,他已经看到了他正在度过的这一时刻,他正在这一时刻被预言和注定着,无论如何,他终将无法摆脱地实践这一时刻和以后的所有时刻。他看到自己此时站在山巅之城的宫殿顶上,夕阳在天边还剩下几片残光,他脑门上汗水噼哩啪啦地滴在一张地图上,巨大的心脏猛烈地撞击骨骼,他打起了哆嗦……他在地图上看到的景象,就是他设身处地经历的景象,看着地图的羿和地图里的羿有无限个,他们都在看着相同的地图,经历着相同的事情,每一个羿的头顶都有一个羿,他所在的世界则是另一个羿看到的地图——他成了站在由无数面镜子组成的迷宫里面的人。但他需要尽快越过这段时间,在地图上看到更久以后的未来,因此,为了追逐下沉的夕阳,他把地图举得更高了。这时,他在地图上看到的时间比他经历的时刻超前了一点点,他看见恒娥出现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马上,恒娥就这么做了。她用从笛那里学到的飘浮术飞到璇宫顶上,就像辨认一个孩子的母亲一样打量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羿经历的时间旅行不得不被打断一会儿,这也是他在地图上能看到的景象。恒娥说:“你在这儿多长时间了?”羿头也没回,说道:“有五百年啦。”恒娥说:“我得告诉你一声,你的人造反了,他们将毁灭你的一切。”羿说:“我知道一切!”他转头看了一眼璇宫四周,龟背山上奔跑着一群惊惶失措的人。但他立即又把目光放到地图上,恒娥瞧了一眼地图,惊讶地捂住了嘴。她在地图上看到羿对她做的事情,而他马上就这么做了,他拉住她的手,把两片药丸放在她手心里,他这么做的时候,眼睛还离不开地图,就像正参照菜谱做饭的厨师一样,他学着地图中他已经说过的话,对恒娥说:“去倒两杯水把它冲开,你喝一杯,给我送一杯来。”恒娥说:“这是什么?”羿说:“两份不死药——喝了我们就能升天了。”恒娥认为他已经疯了,她说:“你不怕我都吃了么?”羿回头看了她一眼,说:“我要是欠你什么,咱们到天上再算。”恒娥知道她想说什么都已经没用了,这痴狂的人紧盯着地图,因为这地图赋予了他上帝的错觉,使他无法摆脱,目空一切,他不耐烦地在肩膀上挥了一下手,把整个世界都抛弃了。
昆仑山·归宿(11)
就这样,在最后一轮太阳熄灭之际,羿把一切全都看明白了,这只用了他不长的一点时间,因为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未来已经所剩无几。他知道恒娥的那杯水他永远也喝不到了,因为这高傲的女人不相信他说的话,也没原谅他对她的伤害。她拿着药片去找老巫师有黄占卜,老头儿一边抱着水晶球,一边用伏羲的方法为她占卜,他对她说:“吉卦,你将吃下两份不死药,变成永恒的女神。”然后他把那面他携带了一生的镜子赠送给恒娥,恒娥在那面镜子里看见一个男人被闪电摧毁,一个女人向一只白鹳一样经过一阵助跑飞上了天。她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她出于高傲的报复对羿来说是致命的,但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她回到宫里,把两杯溶解的不死药水都喝了下去,她还来得及到院子里抱起她的白兔子,然后她走出门口,这时她的使女持戟女捂着流血的肚子扑倒她面前,院子里躺着一大片巫儿的尸体,就像她们同时实现了那个对不贞洁的巫儿的古老诅咒一样。寒浞带着有穹武士随后出现,这个杰出的阴谋家带着激动的神情对这位光华灿美的王后说:“我将成为新的国王,您可以继续作王后。”恒娥说:“你不怕也被诅咒吗?”寒浞说:“不,您是对我的报答,因为一开始就是我让您成为王后的,而我会成为更好的国王。”恒娥说:“可怜的人,你虽然作了国王,得到的却只是恐惧,你每天将伴随没有穷尽的噩梦入睡,这是多么可怕的诅咒啊!”恒娥这样说完,就拉起她忠诚的女仆,轻飘飘地飞上了天,她一直向西方飞去,她能飞得如此之高,以至连昆仑山都不放在眼里,最后她踏上了月亮,她将在那里建造一座更加辉煌和孤独的宫殿……这时,羿看到了他在末日的光辉下残烛般摇曳的身影,不过他没有为恒娥的失信感到懊恼,恰恰相反,他甚至为她的飞升感到高兴,因为他知道,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用为报答这位高贵的女神而感到不安了,她将在永恒的时光中对他充满思念和歉疚——这让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就像一个犯人忽然证实了自己的清白一样。在寒浞跟恒娥说话那一刻,羿对此人居然想占有王后而怒火中烧,他差点要跳下去杀了这位未来的国王,不过恒娥最后那句话又让他颇感宽慰,他觉得恐惧正是对阴暗的背叛者最好的惩罚。他因此又留在了穿透时光的夕阳里。于是,人们那不可逆转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命运再次使他心醉神迷和窒息……他接着看到,当恒娥飞上的天的时候,在阳都城外还有两次飞翔几乎同时发生。城东蚩尤人的寨子被上千辆战车和数不清的有穹骑兵踏平了,大部分蚩尤人死在家园附近;那些最强大的猎手和他们的河伯女孩儿被包围在高地上,昼夜不停的狂欢已经让他们筋疲力尽,他们用最后一点力气抱着各自的女人跳进篝火里,全都烧成了灰烬。有十几个年轻的蚩尤猎手被驱赶上了半阳山,此前他们从来没有踏上这座心目中的圣地,因为山上密布着他们的父辈与石头融为一体的尸体,他们每年春天在山下祈祷,就像他们过去在落天江岸边的山崖下祈祷一样。他们在光滑的大石头上拼死奋战,以便给他们的女王灿镜儿留下足够充裕的自杀时间,但是炼的女儿并没有学会使用刀子,她在半阳山顶上发呆地坐了一会儿,最后她那豁然开阔的胸中涌出了她已经多年没有唱过的一支歌,她随着这支歌飞了起来,在看不见人影后的许久,猎手们仍能听见星星在夜空中叮咚作响。这些猎手感到一丝安慰,就像女孩儿报答了他们对她共同的爱,为此他们一直战到了最后一息,尸体很快就像石头上的浮雕一样坚硬和无法移动……另一场飞翔规模浩大,当诸侯的军队登上嵩山顶峰的时候,他们冲进昔日羲和家族的庄园,士兵们全都惊呆了,他们眼前铺满了白鸽子,就像世界下了一场大雪,一艘带着轮子的大船飘浮在半空中,好几条缆绳系着地面上的树,船的底部被一张巨大的毯子包裹着,这张毯子是炼乘坐过的那张毯子和更多的鸽子羽毛拼接的,一群女人正沿着绳梯往船上爬,船头上站着金光闪闪的笛,她那样站在那里,就像一面清洗罪孽的镜子,使看见她的武士们全都失去了杀戮的记忆,他们四肢发软,跪在地上,再也举不起手中的屠刀;直到最后一个女孩儿爬上船后,女猎手们斩断缆绳,整个世界的白鸽子都飞了起来,它们的翅膀遮蔽天空,簇拥着这艘巨大的轮船晃晃悠悠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士兵们最后在轮船飞起来的地方找到了一面真正的镜子,它第二天被作为战利品辗转交给了他们的将军逢蒙,这面镜子在这个有穹人面前开始富于启发性地碎裂、崩溃和重新组合,组合后的镜子里出现了一张羿的脸孔,逢蒙对这个魔术很着迷,他就像一个化装的女人那样照着镜子里脸上的裂纹,用一支银色的箭矢把自己的脑袋切割成很多碎片,当他试图把这些零碎重新组装起来时,一群老鼠闻风而至——由于没有目击者,逢蒙的死成了一个不解之谜,人们此后猜测了很久这个将军残缺的尸体为什么会钻进狭窄的老鼠洞里……就这样,当士兵们在嵩山上找到这面带着诅咒的镜子,也就是当三位飞上天的女神在夜空的星云中最后一次毫无留恋地俯瞰阳都时,山巅之城被呐喊着要为天子复仇的军队攻破了,王宫的庄园在同一时刻变成了一片火海。放火的人是羿的儿子,他在山上闻来闻去,最后确定了他此前闻到的,都是从时间隧道中飘过来的火焰和灰烬的气味——那正是他自己身上经常携带的气味。这孩子为他的发现所狂喜,他四处乱窜,满山转悠,把他触摸的一切全部点燃,她的母亲想拦阻他时已经晚了,世界上最壮丽的火焰像洪水一样吞噬着龟背山。这对母子消失于大火,有十个士兵能够证实这一点:一个十分矫健漂亮的蚩尤女人抱着一个男孩儿在地上转圈撒尿,孩子的尿在地上浇出一片火苗,但是火苗熄灭后他们在地上除了一泡真正的尿之外什么也没找到。火焰燃烧起来后,庄园里的珍禽异兽四散飞奔,黑马狂驳冲进火里被烧成了一股黑烟,这股黑烟奔向了东方,几千年后,人们仍能看见这个在海岛和大陆之间吞噬虎豹的幽灵……在大火吞没山巅之前,羽烛和闻观的宫殿周围遭到了最多的有穹武士的攻击,寒浞和逢蒙亲自督战,而保卫这座宫殿的蚩尤猎手也是最善战的,他们在宫殿外面一直坚守到最后一个人。那时,羽烛扔掉一把卷了刃的刀回到他母亲的房门口。闻观正在那里等她,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羽烛说:“你可以自己飞走。”闻观说:“别说傻话。”羽烛说:“我不能扔下母亲。”闻观说:“你不必选择,因为你什么也不会失去。”他们在那个时候仍然卿卿我我地说了一堆不知道重复过多少遍的情话,最后谁也不再劝谁离开了,就那么互相拥抱着等待命运的安排。灿蝶儿突然在房间里呼唤她的儿子,羽烛独自进了屋,看见母亲从床上爬了起来,她拉着儿子的手来到那面镶嵌着水晶的铜镜子前,她说:“太吵啦,我们得回去了。”她从什么地方摸出一个瓶子,朝镜子上咕咚咕咚地倒出了已经绝迹多年的紫蒿酒,那味道立即把羽烛带回到流淌着落天江的山谷里。羽烛叹息地说:“您要回去的地方已经不存在了。”灿蝶儿说:“傻孩子,你应该看看我们五百年前的家。”这时候,那面湿漉漉的镜子软塌塌地飘浮起来